第171章 第 171 章
前线大军来报,他们已经一鼓作气收复拉萨城,请求康熙册封新Da赖喇嘛,派人来代表皇上主持新DA赖喇嘛进藏,在拉萨举行坐床仪式。
康熙大喜过望,好一场痛快大笑。
召集群臣商议派谁去,正吵闹的激烈,又有军报送来,年羹尧以敌情叵测,请赴西藏为备。
康熙欢声大笑道:“去年,年羹尧令护军统领温普进驻里塘,增设康定打箭炉,至里塘驿站,增设四川驻防兵,治事明敏,巡抚无督兵责,特授四川总督,兼管巡抚事,统领军政和民事。”
“恭喜皇上,贤臣良将围绕。”大臣们齐声恭贺,康熙端坐龙椅摸着胡子,越发笑得开怀。
大臣们舌灿莲花地夸夸夸,心里则是复杂得很,甚至有人都明目张胆地瞄着打盹的四爷。
年羹饶在关键时刻做四川总督,隆科多做九门提督,都是兵权在握!
皇上这是心疼四爷那,担心他百年后,四爷作为实权孤王,受到新帝打压。给他安排两个保驾护法。
大臣们描向皇子们的一排,大多数皇子们都替四哥高兴,只有几个要哭出来的样子:汗阿玛您偏心成这样,真的好吗?四弟/四哥这样大的权利,四弟/四哥还这样的无赖脾气,将来哪个做新帝能不和他打起来?
外头刮进来一阵阴风,这几天天阴沉沉的一直不下雨。因为康熙最近有点胸闷乾清宫早早地不烧炕,康熙穿得厚实,有穿的薄的大臣们冻得一个哆嗦又一个哆嗦强忍打喷嚏的冲动。康熙笑眯眯地接过来魏珠手里的茶杯,右手举着茶盖刮着茶叶沫,闻着清甜茶香,慢慢品着新春的第一批长在西湖边上的龙井茶。
四爷对这些目光全无所觉,老父亲给年羹尧升官儿是年羹尧有这个能力,和他有关也无关。他脑袋里是李卫写来的,有关于年羹尧越发“阔气”的只言片语。
八爷咬碎了一口钢牙。
胤祉的脸色比八爷的更难看。他因为贪图文人潇洒里头没有穿皮袄子,被冻的被气的脸上白生生的很是脆弱。
无他,他手里没有一个亲信是大臣!而他的四弟本来比他还惨,都被流放年了,结果一下子蹦出来两个,封疆大吏年羹尧和九门提督隆科多。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尤其年羹饶曾经在他手底下做翰林,是他白白放手给四弟的!
胤祉极力克制,还是脸色发白,就觉得心口闷得慌喘不过来气。
老父亲您偏心成这样真的成吗?将来不管谁做新帝,就算是四弟亲弟弟的老十四,那也容不下四弟有这么大权利!
这实在是打击太大了!您就这样护着四弟?您就不怕四弟将来兴兵造反做朱棣?
他可算知道老八得知隆科多做九门提督的病重了。
都以为隆科多要一辈子做侍卫了,哪知道一下变成九门提督?比老八辛苦拉拢的佟佳家一大家子其他所有人绑一块儿,都强百倍!
康熙发觉他要站不稳,瞄他一眼:“老,你是不是不舒服?先回去休息?”
我不舒服您老人家不知道?胤祉在心里自嘲地笑,勉强躬身回答:“回汗阿玛,儿臣只是太过高兴了,儿臣没事。”声音有气无力的,透着哭意。
康熙状似没有发觉地点头,目光扫向群臣:“都先说说,四川怎么朝西藏管理?”
群臣一个激灵,顾不得同情爷或者同情自个儿,萧永藻冲第一个:“启奏皇上,臣认为,四川无法管理西藏,”笑话,要把那么大的西藏划给四川,那年羹尧还不蹦跶上天?“臣建议,西藏还是西藏,但是将西藏和四川挨着的里塘、巴塘,划给四川。另外将西藏和甘肃挨着的地方,划给甘肃,减轻西藏王的管理压力。”
“嗯……”康熙颇为动容,这也是一个好办法。
明明是要分化西藏,偏偏说的这样好心。阿灵阿看一眼萧永藻,站出来道:“启奏皇上,臣认为,四川内部也要严加约束。臣听闻,四川土司们很多都和西藏往来颇多。”
“嗯……”康熙还是点头,这也是应该的。
张廷玉站出来:“四川情况和内陆大不同,然民心是一样的肉长的。臣以为,还是以招抚为主。”
“嗯……”康熙摸着保养得宜的白胡子,陷入思考。
就在康熙要决定的时候,猛不丁,四爷站出来,朗声道:“汗阿玛,儿子认为,松潘诸路军事重要,可令年羹尧毋率兵出边,檄法喇进师。法喇率副将岳钟琪抚定里塘、巴塘。”
“另,儿子认为,既然年羹饶是四川总督,更要做好巡抚的职务。当下除了战事,还有一件事要紧,就是民生。四川民众尽量不为战事所扰,孩子们进学,农户种地,照常进行。”四爷一番畅谈,快速清晰有力。“至于土司们……儿子也听说,四川土司们经常混战,和西藏、青海方面往来密切。四川是大清国的一部分,其民生方面要跟上大清国的变化。儿臣认为,可开始改土归流试点!派京官前去四川。协助年羹尧。”
!!!
众人被四爷的话惊呆了。
康熙被吓得差点从龙椅上跳起来。
“改土归流?”康熙不敢置信,老四要在这个时候整治四川!
“改土归流。”四爷腰杆挺直,直视康熙。一向惫懒的眼睛里,浮现一抹严肃。“整个四川一下子全部实行不现实,可先找几个州县做试点。新收复的地方便是一个好的开始!”
乱世用重典。正好新收复的地方是建立新秩序的开始。直接就改土归流吧。
“儿子推荐都察院鄂尔泰。”四爷一眨眼,一副光明正大举贤不避亲的大义模样。
咳咳咳!
又是一阵阴风吹进来,冷飕飕的冻死个人。胤祉的身体摇摇欲坠。
不光康熙咳嗽。
大臣们都惊得咳嗽。
四爷您真是好样的!
四爷一脸无辜。
康熙便秘脸瞪眼老四: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小心被群殴。
四川土司们闹腾可以理解,大臣们先闹起来?四爷是真无辜,俊脸上的表情忒是乖巧:“汗阿玛,大臣们可是冷了?要不要关上大殿的门还有窗户?儿子今天穿的暖和得紧,开春天冷得很,大臣们也要多穿衣服。”
康熙一噎。
大臣们瞅着父子两个的眉眼官司,真要哭出来了。
年羹尧是四川总督了。李卫是成都知府了。您还要派耿直刻薄的鄂尔泰去四川?!四川哪里得罪您老人家了?!您下一步是不是就是云贵啊?啊!
说实话,就是康熙都有点同情四川的土司们和士绅们,还有满朝大臣们。
——江南和山东河南等地土地清查,这些人都转到云贵四川大量买地,导致四川土地价格一直上涨。这一旦四川也土地清查?!四川士绅大族出身的吏部尚书张鹏翮第一个忍不住了,站出来哭诉道:“皇上,这可使不得啊。四爷,改土归流乃是天大的事情。四川情况特殊,和云南贵州一样,无法和内地一样治理。”话音落老泪纵横:我有生之年,难道要自己清查自己家的土地?
紧跟着就是王鸿绪:“皇上,四川确实不能动啊。四川关系到青海西藏,甚至云贵安全,四川一动,万一引发乱子,云贵也乱起来,可怎么办?”
你一言我一语的,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伤心的,反正都涕泪浪流喷嚏连连的,格外要人心软动容。
康熙安静地听着。
胤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恍然未觉。
八爷脑袋里轰隆隆的打着惊天大雷,震惊到无法思考:改土归流!混账雍正现在就要鄂尔泰去四川改土归流!
其余的皇子们都保持沉默,莫名的有点儿看热闹之开心感:
皇子们家里的土地都清查一遍了整顿一遍了,你们比皇子们还高贵?当初你们看我们笑话的时候的态度那?有本事拿出来!哼!
四爷转脸看向哭嚎的大臣们,笑眯眯的,一脸正直诚恳的小样儿:
“爷知道四川情况特殊。几千年来都是各部落土司世袭治理。这只是试点嘛。能做到哪一步到哪一步。目前还是打仗为主。爷只是关心战争地方的孩子们和农户们。”一转脸,看向康熙乐得眉眼弯弯。
“年羹尧主要精力还是配合打仗,鄂尔泰为官资历轻,改土归流也没有经验,就真当是试一试吧,汗阿玛。儿子相信,大臣们都是明事理忧国忧民的,一定会支持儿子的。”
康熙差点骂出来你个臭小子!
大臣们默默地哭泣,四爷一顶忧国忧民的大帽子扣下来,敢说我在四川买地不交税吗?敢吗?四爷你个活阎王!连四川也不放过,你这是要逼着我们去日本朝鲜买地啊你啊!
蓦然爷胤祉也不知道那股子勇气,猛地出列:“启奏汗阿玛,儿臣认为,四弟的提议过于大胆。万一逼着四川土司们造反,云贵土司们跟着造反,将酿成大祸。”
胤祉人生第一次反驳四弟。
说完这句话,嘴巴里一股浓浓的鲜血铁锈味,身体摇晃着差点站不稳,心跳加速,呼吸都好像要停止了。
站在他身后的四爷一把扶住了,见他面色潮红,脸上大冒虚汗,心跳快的自己都能听见了,很是担忧地蹙眉:“哥,你真的不要去休息?”抬头看向康熙:“汗阿玛,哥需要休息。”
“我不去休息!”胤祉大喝一声,脸的白一张。又是一阵更大的阴风刮进来,有人打着“喷嚏”煞是响亮,四爷赶紧用身体给胤祉挡着。
康熙皱眉吩咐:“关上大殿门,窗户不要关。”
“吱呀吱呀”厚重的红木大门关上,胤祉感受到四弟的关心,双手扶着他的有力支撑,一颗心乱成乱麻。
凭什么汗阿玛就是宠着你!凭什么汗阿玛都给你打算!凭什么我们费尽心力争来争去担心小命担心未来你什么也不争就有了!胤祉紧紧地咬着嘴唇,咬得嘴唇出血,他吼不出来,他只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这要他蓦然心生一股子颓败的无力感,眼前一阵阵发黑,清秀的脸汗珠子滚滚。康熙眉心一皱猛地站起来:“快去请太医。”四爷和身边的兄弟们也顾不得其他,赶紧的一起抬着他去乾清宫后头暖阁里休息。
胤祉晕了,这场临时会议结束。
暖阁里很是温暖。群臣围在暖阁里,看着太医诊脉。其他兄弟们也都望在床边,都不了解哥怎么突然晕倒了。
四爷隐约猜到是年羹尧升任总督,哥情绪开始变化。心里一叹。
八爷最能理解哥的心情。
——重生一世,有了心力多思考,他才发觉老父亲对混账四哥的偏心,老父亲这是从多久就开始给混账四哥布局那?!一废太子之前?两辈子!他们所有兄弟其实不是输给混账四哥,而是输给偏心的老父亲吗!
上辈子哥在四哥登基后那么倔强,非要顶着四哥的雷点蹦跶气得四哥罚他去守墓,也实在是伤透了心吧。
康熙自始至终,选择都在他的二子和四子身上,压根没有其他儿子们的份儿。八爷眼皮颤抖克制着眼泪不流出来,也不知怎么的,又犯了性子,我干嘛要忍着,我就要哭出来。带泪的目光看向爷胤祉。
目前兄弟们,文武大臣,都以为汗阿玛是担心四哥作为孤王,得罪了太多人,还有实权,将来新帝容不下,给他一定的自保之力。可就算这样,也要哥无法接受了。凭什么从小到大汗阿玛您就顾着四哥?四哥怎么闯祸您都给兜着?四哥怎么闹腾您都帮着?
凭什么您连新帝是谁都不确定,却什么都给四哥打算好了?
八爷听着太医摇头晃脑地说着诊断结果,康熙焦急地询问,望着床上被太医们围绕的哥,哥脸上露出来的感动之色,不由地苦涩一笑。
如果哥知道汗阿玛已经决定四哥就是新帝,不知道该什么滋味儿?转头看一眼四哥,四哥站在最靠近床的位置,目光关心地望着哥,嘴里越发苦涩的黄连一般。
哥四哥到底是有兄弟情义的。上辈子,是哥,第一个跪拜四哥做皇帝。四哥后面再气哥,到底是没有下狠手处罚他。而大哥、二哥、哥、四哥之间再怎么闹腾,也是他们这些年幼弟弟插入不进去的世界。
所以我担心什么那?我先顾着好我自己。
可是尽管八爷这样自觉想通了,却是心里还是不甘心的。晚上八爷睡不着,爬梯子过来找四哥,准备和四哥发发牢骚,却得知混账四哥不在府邸,金常明说,他哥回去后发疯发烧地喊着“四弟……四弟……”福晋派人来给请走了。
八爷:“……”
还以为这辈子哥有变化了,能在混账四哥面前硬气起来,这才到哪里,他就开始受伤地闹腾了。幸亏这辈子老十的母亲还活着,最近皇家没有丧礼。
八爷也没回去,干脆要金常明收拾收拾,在四哥的书房囫囵睡着了。
诚亲王府里,四爷在爷府上,前书房,六盏硕大的石油蜡烛燃烧,四爷正在和爷对盘坐炕上喝酒,炕桌上一个小火锅炖着,加四碟子小菜,两边陈梦雷、谢济世和陆生楠几个人吟诗作赋地陪着。
酒过巡菜过五味,脸上都带着一点红晕,胤祉用了一口五香花生米,低着头,百无聊赖地问:“真要鄂尔泰去四川?”
“去。”四爷看他一眼,放下手里的筷子,纳闷道:“哥你找弟弟来,就问这个?”
胤祉还是没有抬头,嘴里咀嚼花生米咽下,似乎是无助可怜地问:“还记得那一年,你在山庄,我和大哥去找你,和你说的话吗?”
四爷翻着记忆,好不容易从记忆角落里扒拉出来,大哥和哥找到他,各自承诺他们若做皇帝,将来封他亲王等等话语。
“……弟弟记得。哥有话请讲。”
胤祉动动嘴巴,他想说什么来着,可他如今难以启齿。
他可算明白了,太子当初因为皇父封他们王位一直不舒坦的心情。
如今四弟已经是亲王了,实权比自己还大,将来就算自己做皇帝,还能怎么封赏四弟?
胤祉一抬头,略显苍白的脸扯出来一抹勉强的笑儿,看着四弟的眼睛问:“现在十四弟的势头越发大了,如果他和老八联手,有老八帮助,可能我们这些年长哥哥们,都要退后一步。四弟你说,我们要不要,找一个机会,做回来郡王吧。太子是一个火山座儿,亲王,也是一个火山座儿。”
四爷真心惊讶:“哥,何以出此言?”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两个呀,现在都是前浪拍死后浪的后浪了。”话音落,胤祉眼里真有几分自嘲。“这次代表汗阿玛去西藏的人,除了十四弟,还有谁?你看我和你有机会吗?”
“哥想去西藏?”四爷一乐。胤祉的贴身小厮端着一个托盘进来,里面是两碟子新鲜水果。四爷用银叉子叉一片香蕉用着,胤祉拿过来一个橘子慢慢剥着。
四爷随意聊天的语气:“哥,虽然弟弟也想出去边境看看孩子们,可这只是去主持坐床仪式,我们以前,不也经常代表汗阿玛去孔府祭祀,去天坛祭祀?”
“以前是以前,现在大不一样了。以前皇子们出门办差,老父亲很痛快地给我们权利,我们安心办差,也从来不想着捞什么私人好处。如今呀,……”老父亲防备着儿子们,儿子们的心思也不单纯了。胤祉摇摇头,送一瓣儿橘子进嘴巴,堵着了后面的话。
四爷不认同地摇头。
“我看,还是和以前一样。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胤祉剥橘子的动作一顿,人愣愣地看着他。
周围的几个文人都因为这句话惊讶,四爷已经有了这份平淡的修为心态?
四爷意识到他们为什么震惊,微微一笑:“可能是我,经历事情过吧。”
这倒,也是。
陈梦雷感佩道:“虽然吾等痴长一二十年,可是我们年轻的时候,就听着四爷的传奇故事。老臣这两年,方渐渐有点体会,人生后半段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爱恨情仇功名利禄俱是大梦一场啊。梦醒了,人生也到头了。”
胤祉心头一震,似有所悟,似有所觉。
四弟的人生,已经活到这个程度了,将来不管如何,也是不枉一生为人为大清皇子了。他自己那?
“我这四十年,是不是白活了?”胤祉受到的打击更大了,白天是因为康熙,此刻是因为自己的过去。
“哪有什么白活?”四爷真心实意地劝说:“人活着,所有的过往都是最好的安排,该遇见的终会遇见,该别离的终会别离,该发生的发生。每个人的过去都是独一无二的精彩。”
胤祉夹了一筷子锅里翻滚的羊肉片,随意蘸着一份酱料送进嘴巴咽下,辣的他眼泪都出来,原来他没有注意蘸着的是辣酱。擦擦眼泪苦笑一下:“并没有被你安慰到,更受伤了。闭眼回忆过去,我只编写了几本书,还做过什么?”
“哥还曾经跟去打仗,还在南巡的时候抄家贪污大臣,操办八旗学院……做一个好儿子,好夫婿,好父亲……”四爷一样样地数着,满是赞赏。
胤祉的苦笑变成哭笑不得:“做一个好儿子,好夫婿,好父亲……不是应该的吗?这也值得夸奖?”
“怎么不值得?世人都说‘男主外女主内’,其实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功名利禄都是一半努力一半机遇,随缘分。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好儿郎一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经营好一个家庭,养育好儿女。”
“乱说一气。”胤祉摇头失笑,但是心情无端地变好起来,略八卦地说道:“你不知道,你去南海那年,陈廷敬家里的小妾和他儿子的事情,事发了。要不他能一下子病重了。这事呀,我们这一圈的人有耳闻。陈廷敬给气病了,身体就是那一年气坏的。那照你这样说,这还是他的责任,没有管理好一个家,没有教育好孩子?”
四爷睁大眼睛,叹息道:“虽然很是不雅,但这样的家庭伦理闹剧家家户户都有,也算是人之常情之一。……礼法规矩只能管住想被管住的人,对于其他人,不要强求谁都是道德模范。”四爷眼里含笑,一片安然:“放过自己,也放过其他人。”
“四爷这话,老臣不大明白。”陈梦雷放下酒杯皱眉道:“如今一些年轻人反抗理学,甚至不明所以地跟风,为了反抗礼法而反抗礼法,女子不裹脚,男子不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眼见道德沦丧世风日下,这难道也要放过?”
“这呀,是年轻人的想法,我认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这没有什么对错。若我们回到千年前,和大唐女子说裹脚,和汉朝女子说不许改嫁,和夏商周女子说《诗经》都是不对的,男女年轻人一起在河边唱情歌是不对的,你想想,她们会怎么想?再说男子,如果爷到了汉朝,告诉汉武帝,你生母是改嫁的,不守妇道,他会怎么想?到了隋朝和隋炀帝说,明清已经实行八股考试了,他为了推行寒门科举被推翻了皇位,被各大世家钳制,修条运河被骂惨,如果知道元朝修建了贯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明朝的危机不是高丽而是倭寇和缅甸,大清如今开始海运了,统一关内外了,嘿!……”四爷笑眯眯地娓娓道来,畅谈古今神采飞扬。
“人都说黄粱一梦,我们要是有一梦回到夏商周汉唐,我们可要闭紧了嘴巴,可不能暴露这些免得被当成妖怪烧死。”
众人本来都在思考他的话,听到这里不由地喷笑出来。
陆生楠一代理学大家,摸着白胡子苦笑摇头:“听四爷一言,真是胜读一辈子的书。老臣一辈子以理学为荣,克己律人,……其实,理学又哪里是天生就有的那?巫祝、神明、春秋百家、道家、佛家、儒教、理学、心学……都是从无到有,也可能下一代年轻人中出来一些思想家,再出来一个代替理学和心学的思想……”
摇摇头,还是无法接受无法想象的样子,却是不再全力反对。
在座的人都沉默,胤祉按着眉心:“我坐不住了,失礼歪一歪。”动一动身体,歪着身体靠墙,抱着一个抱枕在怀里,人还是有点恍惚。谢济世是广西人,虽然也是正经科举儒家子弟,但他成长的地方并不以女子小脚为美:
“顾炎武先生生前曾经说,他去到广西最山里的村子,云南贵州……那些语言不一样,习俗不一样,孩子随母姓,女子背着孩子在地里浇水播种收割,男女走婚……也是华夏文化之一。我以前一直不明白,如今到这个岁数,方是看开了,天底下不光只有儒家才是文化。”
在座的人俱是惊讶。
他们的眼里,那都是野蛮不开化。
四爷道:“存在就是合理。对于不同地方民众的不同习俗生活方式,我们要尊重且包容。”
胤祉无力地摆摆手:“这要什么包容?等他们走出来大山,他们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文明了。”
“哎~~哥这话说到点上了。就因为他们生活在大山里,他们选择了最合适大山生活的方式,这就是文明。山外的人站在山外,和他们交流沟通,帮助开山修路,但不能说他们不文明没有文化。”
胤祉一噎,却又气得没有力气反驳,看向陈梦雷等人。
哪知道谢济世一脸似有所悟地出神。陈梦雷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却道:“这几年老臣几次听说,有欧洲女子在大清沿海城市逛街,因为穿的衣服暴露了胳膊大脖子被人追着骂,欧洲人说我们不许女子暴露是野蛮,我们说他们露胳膊大脖子是野蛮,……”
陈梦雷端起来镀金珐琅缠枝莲酒壶,给在座的人依次满上酒:“我们有我们的文化优越感,他们有他们的文化优越感。所有只捧自己批判别人的,都是过度情绪化。”
胤祉气得给他一个白眼。四爷笑着举杯,和众人都碰一下:“哥,人生就是大梦一场。别想那么多。你看孩子们都能去打仗了,我们呀,可以开始准备养老了。”
噗嗤,胤祉真的笑了出来。
“我准备养老差不多,你呀,你对镜子看你这张俊脸,有十岁吗?”
四爷大方地笑,示意陈梦雷再倒酒:“承蒙哥夸奖,弟弟专敬哥一杯。”
“你个小无赖。”胤祉坐直身体跟着开心地举杯共饮,其余几人也放下话题,一脸笑儿浑身轻松继续投壶吟诗地拼酒。
这一晚上四爷喝醉了,很晚回来爬上床发现老八也在,只是一笑。
第二天早朝再次议事,没想到是一直中立的容若法喀等人站出来同意整顿四川民生,理由是四川如今落后内地,关外都开始办学建造作坊了,四川却一直没有动静。
康熙于是同意派鄂尔泰去四川,没有用“改土归流”的名义,只说协助年羹尧管理四川,整顿民生。
四爷摸摸鼻子在老父亲的瞪眼下,没有再强求。
大臣们有的松了一口气,有的真开始担心了:四爷说出来的话,是这样好糊弄的吗?这次皇上不答应,照皇上宠着四爷的样子保不齐下次就答应了呀。
可是我们能怎么办呀。爷胤祉病着在府邸休养今天没来,其他皇子们都不说话。墙上自鸣钟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走着。朝臣们肚子里琢磨真要派人去朝鲜日本买地,嘴巴上赶紧地争斗派哪一位有资格的皇子主持仪式,这可是代表皇上出巡西部!
大臣们纷纷发言上书推荐人选,力争是自己亲近的皇子。好像皇上派谁去西藏做代表,就是定下来谁是未来皇帝一样。
四爷和中立派们则是开始打瞌睡了。
天后,汇同四哥、一干亲友们在漫天乌云中送走了鄂尔泰的进川队伍,胤禵一刻也不停,即刻命轿前往东直门,来见胤禩。刚到门口却见八哥新任贴身太监墨雨陪送着一个武官出来,仔细看时,却是新任九门提督隆科多。
隆科多穿着簇新的孔雀补子,珊瑚顶后拖着一枝金翠色的孔雀花翎,看样子刚吃过酒,紫棠的脸放着光,一摇一摆出来,见是胤禵下轿,忙上前请安,笑道:“给十四爷请安!送走鄂尔泰了么?”
“嗬!这是一起吃酒了!大提督八面威风,真好福相!”胤禵笑嘻嘻叫起,“来找八哥有事情吗——我只是跟着所有人一起送一送,您是不是要问我四哥?刚涿州来报,漕运桃花汛过后有几处决口,他赶去查看,不知几时能回来。”
隆科多嘿嘿一笑,说道:“四爷忙着,我昨儿想找他说说话,鄂尔泰在,大家一起喝酒,喝着喝着就醉了。”
胤禵点了点头笑道:“说说话的机会多得很。昨天我听说顺天府出来一个大案子,估摸着汗阿玛要找你面授些机宜呢!”说罢一径进来。进月洞门,过西厢房,在石甬道的抄手游廊边,远远便听书房有人大声说笑,猜拳行令煞是热闹。
隆科多做九门提督要胤禵很不舒服,但是隆科多若对他四哥有了外心,他更愤怒。他踱到窗下隔着棂子瞧时,除了胤禩胤禟胤俄,王鸿绪、景煦、萧永藻等等人都在,还有鄂伦岱穿着青色纱袍,腰里佩着御前带刀侍卫的长刀,揎臂扬眉正和胤俄相战:
“呐!星高照呐……五魁首哇!”
“八仙聚啊!四季春呀……六六大顺——喝!十爷今儿真有酒福!”
胤俄端起酒“咕”地咽了,正要说话,胤禵一步进来,团团一揖说道:“此日光阴渐返长,行看万物度阳。君思偏覆乾坤大,四海清平颂禹汤!”
“这诗词好!”胤禩似乎对他的兴奋丝毫不惊讶,他很少有这样的高兴,脸上放着红光起身让座,说道:“萧永藻,给十四爷斟一杯罚酒,谁叫他来迟来着!”一边微笑着看胤禵饮了,方款款说道:“前线打仗,不管胜负,汗阿玛都要派皇子去西部,我已经猜到了。”
胤禵拿着空杯的手一颤,顿时吃惊得目瞪口呆,八哥这些日子人焉巴巴的什么也不关心的样子,这都猜到了吗!怔了半晌,胤禵方结结巴巴说道:“八哥……您已经……猜到了?”
胤禩笑道:“你甭疑心。八哥没那么大神通能算到要派人去西藏主持坐床仪式,而是这次打仗险胜,一切都因为没有人主持十万大军和蒙古大军的关系导致的。”
胤俄已是醉眼矇眬,笑道:“十四弟,今天就是庆祝孩子们跑去一趟真帮到忙了!我们真高兴,要不是这去的人选还没定下来,我们吃酒还要畅快得多呢!”
胤禵茫然地望了一下众人,慢慢放下杯子,说道:“我也高兴,孩子们成长起来!”
“之前打仗出来那么大漏洞,汗阿玛要不要改正过来?”
“当然要!”
“那要不要派皇子去?”
“不派一个皇子去是不行的。”
“谁去?”
…………
胤禵不去面见康熙,专程火急来见胤禩,原本就为的这件事,和手眼通天的胤禩商议,联络人保举自己去。路上想得好好的,自己先退一步,故作姿态要举荐八哥去,由自己举荐,待八哥推让,然后顺水推舟……不想被八哥几句话挑得明明白白!
沉吟片刻,胤禵正容说道:“谁去都一样。来见八哥,为的就是这件事。这是代替汗阿玛去一趟主持坐床仪式,所以我想,这人选就要擅长交际,最好是八哥去,好好儿在西边立一功。”
“好兄弟,你的心我知道。”胤禩轻轻叹息一声,半晌没言语,竟自斟自饮了一杯,说道:“据我看,主持坐床仪式只是噱头,西部战事至关要紧。战事关系到兵权和军功,谁去,谁就是圣心默定的继位人!”
仿佛一声闪电划空而过,照耀书房中人个个面色苍白,只听窗外一声接一声的“喝酒喝酒喝茶喝茶”嚎叫声。
许久,胤禩才道:“这个机会,十四弟不去谁去?”“八哥!”胤禵惊得面白如纸,抢上一步,紧紧握着胤禩双手,颤声说道:“无论资历还是德望,十四弟万不能及你一分,你怎么说这个话?你永远是我们的头儿、主心骨儿——我们兄弟情深诺重,言犹在耳呀!”他这样激动诚挚,众人无不动容,都把目光注视胤禩,王鸿绪是最知底的一个人,心里也不禁想:“八爷是不是多心了?”
“十四弟,那都是过去。不要再提它了。”胤禩眼中含着泪,注目着院外景致,透了一口气道:“天命一去不可追,自今而后,我愿为盛世贤臣,安为周公辅佐,这个心思,也可对天而表!”胤禵的脸涨得通红,连连摇头道:“八哥这话虽出于至诚,我万难领受。你说天命,我看则未必。皇父天禀聪明,心思莫测,几次挫磨你,焉知不是为了锻炼你?当年皇父跳过几个哥哥,封你亲王,他老人家还亲口承认你当得!还明知我和你亲近,你一举荐就将兵部交给我,又关押了同样会带兵的十哥!别的我不敢说,这次如果是我去西藏,一定是皇父心里已有了主见,给你立一个擎天保驾之臣!”
他兄弟二人各执一理,偏都说得天衣无缝动人心扉。
胤俄在旁笑道:“这么好的事,你们推来让去,叫我坐在一边心痒难耐。你们都不去,那我可去了!”一句话说得众人都是一笑。
胤禟笑道:“老十没遮拦,这是好开玩笑的?依着我说,哥也可能想去那。这事情,也没那么严肃就关系到皇位了,只是去主持坐床仪式,不是去领着十万大军。”
“八爷九爷说的有道理。”王鸿绪轻咳一声道,“这只是去主持一个仪式,关键是兵权。所以一定要借此机会,把这个带兵大将军弄到手。如此,无论将来圣命归谁,我们都可进退两便,稳操胜券。如果选定八爷,十四爷身拥重兵在外,就有什么小人作祟,翻不起什么浪子来。如果选中十四爷,八爷威高望重,坐镇北京静待十四爷,也是稳如泰山!”
王鸿绪翰林出身,一肚子锦绣侃侃而言,众人都不禁点头称是。
眼看众人开始议论怎么将十万大军的兵权收到手里,胤禟和胤俄互看一眼,一起站起身道:“我们还有事情,先走一步。”说罢喝了杯中酒以示歉意,和胤禩行礼后抬脚就离开了。
胤禩望着他们的背影苦涩一笑:“诸位莫要在意。九弟和十弟……,这样也好。不管将来如何,他们都和四哥一样只管做事不牵扯进来了。”
胤禵脸色晦暗不明。
其他人都不说话。
这是最保险的做法,八爷党剩下的人中,有一半也曾经劝说八爷,干脆乘机会中立吧。
景煦却看一眼王鸿绪,道:“万一皇上选了别的阿哥呢?比如说爷,万一皇上就喜欢爷编书呢?”
萧永藻笑道:“我认为这不可能。我们皇上老佛爷文治武功,不可能认同爷的书生做派!”无端的,他脑海里出现康熙二废太子时候一句话:“坚刚不可夺其志的主子”,一瞬间脸色一白,四爷!
他脑袋里嗡嗡地叫着疼的他额头冒汗,屋子里其他人却因为他们的话,纷纷赞同,都松了一口气。
胤禵方问起隆科多来意。景煦笑道:“目前情势不一定,谁也看不透。他如今又是大权在握了,我看他总像有点不甘在四爷身边受制的样子,所以和我们套近乎。”
“他想八面玲珑一女八嫁?”胤禵冷笑道,“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九门提督不是舜安颜、鄂伦岱,反而是他!八哥,我看鄂伦岱和舜安颜都是好的,这次我们不如趁机举荐鄂伦岱同样跟去领兵,他一定比傅尔丹强!”
景煦笑得两眼挤成一条缝,翘着拇指道:“就算这次不能夺下来兵权,也要傅尔丹失去兵权,至少领兵之人是我们的人!”
王鸿绪却道:“如若选四爷呢?他带十万兵,又有年羹尧在四川策应,势力就大了!”
胤禩眼底一暗,快的谁也没有看见。他冷笑一声,说道:“焉有此理?要真的选他,我们就把灵答应窝藏在他府的事抖搂出来,叫他一臭到底!”众人目光霍地一跳,问道:“竟有这样的事?”灵答应没死?不对,灵答应不是爷八爷十四爷窝藏起来的吗?
“有的。”胤禩目光古井似的深邃,嘴角挂着阴笑道,“灵答应逃了出去,我的人盯着,几次发现她要去投靠四哥和十弟府上,都知道四哥和十弟重视皇家体面,看在她生育皇阿哥的份上,一定会保护起来。她因为身边的一个老汉阻止,几次去门上都退了回来!真到紧急关头,就想办法帮助她要四哥将她保护起来,让他看看汗阿玛还能不能再护着他!”
话犹未毕,猛听外边天空一声闷雷,余音阵阵,像大车碾过胸膛似的滚动着,震得人灵魂稀碎。便听远处家人叫喊:“今天真要下雨了!快把主子书楼窗户关好!”
胤禩推开窗户,一阵猛烈的风带着雨腥味直扑进来,众人都打了个寒颤,只见大半个天已被墨黑的浓云遮住,远处乌云缝隙中一亮一亮地闪着,不时传来沉闷的滚雷声。
胤禩见众人都是一脸庄重肃穆之色,笑道:“烈风轰雷,君子理应心存敬畏。但我对我之天命实实不解。想我胤禩,何尝不知国家急需大改革?但如无士绅支持,凭你累死也整顿不来!汉武帝重用权臣千百年来官员士绅权利越来越大,这就是天下现实。上天,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说着,泪水已夺眶而出。恰正此时,墨雨在风地里跑来,气喘吁吁道:“八爷、十四爷,皇上在南书房召见,马和雨具都备好了,请两位爷动身吧!”
胤禵向门外走了几步,倏然回身一弯身,一个千儿打了下去,胤禩好似没有看见。胤禵兀自起身,抱拳一揖回转身来便先自去了。几滴泪珠大的雨试探着洒了一下又止住,那雷声却越来越响。胤禩见大家沉闷不语,起身笑道:“阴了这么多天,今天真要下雨了,我也要出门了,诸位尽兴喝酒。”说罢晃着头看着黑沉沉的天吟道:
北斗杓旋春六十,西池果熟岁千。璇图宝历膺无极,大德由来享大年。
众人一脑门心思烦恼天命人事,被他几句御词破得精光,顿时会心一笑。胤禩却没有笑,和宗室郡王苏努对视一眼,走到一直沉默的鄂伦岱跟前道:“老鄂。”
“八爷!”
“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请你来?”
“吃酒呗!”
“不,”胤禩望着天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叫你出征,立功!”鄂伦岱摇头道:“我在京做个闲人挺好,不想去。”
“不但要去,且要高高兴兴地去!”胤禩深深吁了一口气,“你为什么有今日?为什么九门提督是隆科多不是你?你祖父从龙入关战死,你父亲随驾西征身中七十箭断了一条腿!你再混蛋皇上也不肯真的下手整你,但也不再重用你!我的奶公雅布齐已经去了西宁,你也去西部实打实地立功才能翻身。守在北京,上头压着容若、法喀这些老不死的,左右是格斯泰、隆科多这些人,显不出你来——你到西宁和雅布齐聊聊,就什么都明白了!”
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长空,接着便是石破天惊似一声炸雷,大雨已是倾盆而落。
*
康熙同样的命令也给了其他皇子们,传旨的小太监到雍亲王府,得知四爷不在府上,去查看河堤去了。其他皇子们纷纷骑马坐轿子的出门,爷、八爷在紫禁城门口下马下轿,遇到一起。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雨点儿已经小得多了,胤禩刚下马脱了雨具,便见西边又来一乘金顶撑伞大轿在门前落下,闪眼看时,却是诚亲王胤祉哈着腰出来,因笑道:“原来是哥啊!我想着约了九弟十弟一同去你府上看你,看看你身体休养的怎么样了,不想你也来了。”
“是八弟!”胤祉一怔,见他打千儿行礼忙上前双手扶起来,笑道:“我还想约了四弟一起请弟弟们聚一聚那,不成想想到一处了。”胤祉病了一场,今儿看着面色有点苍白,但好似越发显得他秀拔挺立如临风玉树,潇洒恬静,说话娓娓而言,显得从容稳重,二人正说笑,胤禟和胤俄到了,胤祺和胤祐也到了,互相行礼说笑,其乐融融地进来宫里。
这次是商议俄国特使伊兹麦伊洛夫一行来大清商贸谈判。在大清和准格尔开战的时候来大清,明显是看大清不好和准格尔、沙俄同时开战,威胁大清签订有利于沙俄的条约。
皇子们和文武大臣们顾不得各自的小心思,义愤填膺地各自提建议,甚至主战派要两线开战。康熙一直安静听着,没有决定。
五天后,四爷从运河上回京,在府邸里稍作休息,进宫去见康熙。和大臣们一起商议沙俄来北京谈判的事情,汇报完桃花汛的事情,小太监来找说外头简亲王找他,出来一趟。再进来和康熙请命了,出去告诉简亲王。
再进来见到胤礼也来了,待政务结束,大臣们兄弟们各自散开,兄弟两个要一起去后宫给长辈们请安,出来乾清宫到门口的时候,遇到鄂伦岱。
鄂伦岱这几天反复思考胤禩的话,终究是鼓起来勇气,来找康熙请命上战场。来到乾清宫宫门口,看了看天色刚到巳时,松了一口气,刚要进乾清宫,一个面生的守门太监见他递牌子,笑道:“你急什么?皇上正在休息用茶点,等着吧!”
“不行!”鄂伦岱说道,“我有事,我必须现在见皇上!”太监只笑着摇头,“凭是反了北京城,也得等皇上用完茶点!”鄂伦岱情知他是敲竹杠,一摸身上,却慌张出门没带银子,不禁急了,说道:“告诉你,我是鄂伦岱,我有事要见皇上!”那太监见他摸不出钱来,越发扫兴,板着脸道:“鄂伦岱大爷,请你等着吧!这地方,亲王也得守规矩!”
“你混账!”
“咱家就混账了!”
鄂伦岱之前犯错,康熙革了他包括领侍卫内大臣的所有职务,目前只是一个不需要上岗的御前侍卫。新来的小太监不认识他,仗着看门的权利就是不给他通报。吵起来闹哄哄的。鄂伦岱气得要打人,那小太监也不怵直接尖声呼救。正闹着,别的太监侍卫都冷眼看着,里头四爷和十七阿哥胤礼一前一后相跟而出。
四爷见这边吵闹,背着手踱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鄂伦岱顾不得和四爷的恩怨,忙道:“四爷,您跟他说说,叫奴才递牌子进去吧!奴才就这点儿勇气,过了这时候就没有了。”说着,将请命折子递过来道:“您瞧,奴才是真的下了决心了。”
“哦。”四爷接过折子随手一翻,不禁一乐,递给鄂伦岱,说道:“你还呆什么?还不快进去?”小太监刚刚说了大话,不想真的冒出个亲王,见四爷径自批准鄂尔泰入内,忙打千儿赔笑道:“四爷,不是奴才驳您的面子,今年内务府定出规矩。无论王公大臣不得擅自请见。……”四爷一直微笑着听,至此问道:“你是新来的?”
“是!”
“你叫什么?”
“秦顺儿。”
“宛平县的?”
“是!”
“本来就姓秦?”
“本来姓秦。”
“难怪。爷最不喜欢看谁姓秦,你可知道原因?”
秦顺儿莫名其妙地看着四爷,点头道:“奴才不晓得——”言犹未毕,左颊上“啪”地一声,已着了身边侍卫一记耳光!身子一歪,几乎栽倒了。
四爷低头看他,面带微笑:“因为秦桧姓秦!秦、赵,都是爷讨厌的姓氏!”脸上笑意加大,眼里兴味渐浓:“今天四爷赏你一嘴巴,叫你明白明白该怎么做事!”
秦顺儿被侍卫的一巴掌打了个满眼金星,“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道:“四爷,奴才吃屎迷眼儿不懂事,您说个章程,奴才遵命!”“这还算句人话。”四爷笑着看了胤礼一眼,眼见几个太监过来,因吩咐:“你们几个谁进去,给鄂伦岱递牌子请见?”这边又转脸对秦顺儿笑道:“起来,看你长得伶俐,一点眼色也没有!”遂从袖子里抽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甩给秦顺儿,把个秦顺儿搓弄得直愣神儿。胤礼早看得眼花缭乱,正要说话,四爷一把拉他出了园子,到院子里亭子旁迎春花篱笆跟前,左右看看没人,说道:“老十七,你来是不是找四哥?有什么急事么?”
“四哥,”胤礼抬头看了四哥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前儿我奉汗阿玛命令去看望王剡,有些话王剡想当面和你说说。我嘛……”说着眼圈一红,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口,低下了头用脚尖搓着地不言语。
他虽不说,四爷也已明白。胤礼的母亲陈嫔上个月大病一场,至今未康复,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依稀记得上辈子十七弟母亲长寿,他登基后还册封来着,还惹得胤祥羡慕说有母亲在的孩子就是幸福……思量着,四爷放缓了口气叹道:“十七弟,四哥和王剡之间的事情,你不知道比知道好。从今往后,我像十弟一样待你……”胤礼听了哪里忍得,点头哽咽着“嗯”了一声,泪水早走珠般滚落。四爷看看天,说道:“天阴上来了,可能又要下雨。我们快去宁寿宫。什么也不要担心,天塌不下来!”正说话间,远远见隆科多大步飞奔而来,胤礼小声道:“四哥,隆科多最近情况你知道吗?”见四哥纳闷,胤礼又道:“他这些天,四处喝酒,四哥你还是约束着点。”说罢便要先离开。
四爷睨一眼正走来的隆科多,抬脚便和他一起走了。
胤礼看一眼大步过来要行礼一脸尴尬的隆科多,偷瞄一眼四哥,心里惴惴不安:虽然他生气隆科多居然去喝八哥的酒,可隆科多毕竟已经是九门提督了,不可同日而语了。四哥这样,不是越发疏远了吗?
可他四哥就是这个脾气。你要他教训人,他可能就刚刚那样,直接要侍卫揍一顿再给点银子,简单粗暴有效。
胤礼感受到身后隆科多那怨念化成实质的目光,再瞄一眼他四哥惫懒悠闲的微笑,乌龟挪步一般的八字步,一肚子不安,决定写信告诉十哥,要十哥好生劝说劝说四哥。
哪知道哥俩去宁寿宫,各个长辈宫里请安回来准备出宫,在乾清宫门口又遇到隆科多。
隆科多这是一直等着那。
刚下了雨,这会子雨点儿还是有点大,隆科多也没打伞也没披着雨披,站在门廊下面,四爷路过门廊好似没有看见,对胤礼问道:“王剡老师身体可好?”
胤礼有点不过意地看了一眼满脸惶惑的隆科多,说道:“身体好着,就是老人家古怪脾性儿,也不要儿孙们在身边,也不来上朝,更不要奴仆伺候,天天在家里清修写书,四哥若见到了,顺着他吧,别和他一般见识。”
“王家家风蔚然。”四爷看也不看隆科多,叹道,“前明到如今,十个进士,个宰相,王剡老师仍旧自甘清苦,这实在难能!”说罢便挑眉笑。
隆科多好容易找到话缝儿,忙打千儿道:“给四爷请安!”一抬身再次弯腰行礼。
“这不是隆科多大提督嘛!”四爷淡淡说道,“快起来,爷怎么受得起你的礼?别折死了你四爷!”胤礼眼见他要发作隆科多,忙道:“你们说话,我先走一步了。”说罢径直出宫而去。
隆科多知是因自己最近四处喝酒,还喝了八爷的酒,四爷犯了醋味,忙磕头行大礼道:“奴才一直想找四爷说说话,鄂尔泰离开前一天晚上没有机会,这几日去府里几回,主子都在外头忙,没能见着四爷,奴才不敢撒谎……”
“你说这话奇,爷不明白。”四爷冷笑道,“我几曾说过你‘撒谎’来着?你如今身为九门提督,起居八座,身份高得紧。你四爷是个穷阿哥,怕是也没有酒给你喝。知道你是大忙人,你就赶紧去忙你的吧!”说罢便是抬脚离开了。
隆科多远远地听到四爷对迎上来的苏培盛吩咐道:“雨停了不做轿子,备马!”真就不等隆科多分辩,竟自徉徉地去了。隆科多自从做了九门提督,那真是威风八面。今日当着一干太监和四爷府下人的面,跪也不是,起也不是,脸色一青一红,又想着康熙在里头可能听说了,含羞带怒更委屈爬起身来踽踽出来宫门,心里一声接一声叹息,怎么偏自己当初就眼瞎看四爷好那?更眼瞎的是四爷不拉拢自己给自己脸色看,他还就觉得这是四爷的亲近,这不是人说的犯贱吗?他都是九门提督了,四爷也不知道给他面子,怎么就摊了这么难侍候的一个主子?
四爷气哼哼地骑马回府中。雨又下的大了,沉雷一声接一声响着,膳房里的人忙着打伞洗菜做饭,其他地方都是安安静静的,管家金常明见四爷回来,忙行礼道:“十四爷今天上午来,没见到四爷。十四爷这几天经常来找四爷。隆科多今前晌来,没见着主子又出去了。他带的礼都在书房廊下。有些时鲜瓜果怕坏了,奴才请了福晋的示,分送——”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唠叨了?”四爷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邬先生回来了吗?”金常明怔了一下,说道:“方才见性音大师出去接人,和邬先生一起回来的。”四爷点点头,一摆手便进了后书房如意斋。此时雨点儿噼里啪啦的,越显得园林幽深、天色暗沉,四爷远远便听如意斋传来一阵悠远深沉的琴声。张眼望时,邬思道正襟危坐,正在抚琴,案前香炉青烟在雨前的斜风中袅袅回旋,文觉敲着木鱼、性音挺着罗汉肚端坐石旁聆听。
四爷上来书房走廊,除去雨具,一进来,叹道:“先生回家探亲一趟,回来后兀自在此闲咏青藤,好安适!”说着坐到书房躺椅上,因见苏培盛恍恍惚惚地过来,便问:“有什么事?”苏培盛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眨巴着眼道:“奴才有点小事。”“不是大事,爷现在没有心情。”四爷说道,“晚间等爷回来再说。”苏培盛答应一声自退了出去。邬思道已是转着轮椅到窗边,推开西窗,一阵凉爽的风立时袭了进来,满壁间字画被吹得簌簌作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邬思道怔怔地望着窗外,“这些金银花、葛藤都是我入四爷府亲手栽、精心作养,焉能不关心?”文觉问道:“王爷,朝里出了什么事?”
四爷深呼吸一口,很快安定住心神,略一沉吟,把鄂伦岱要去战场的事简略说了。又道:“爷也想出去办差——如今的北京真像个闷死人的罐子,实在受不得了。”性音在旁问道:“四爷见到十四爷没有?十四爷来求四爷举荐他去西藏那。”四爷摇头道:“我没见着老十四。”
“十四爷的请求,是人之常情。”邬思道看也不看众人,眼睛放着铁灰色的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各人顾着各自的小家。”正说着,天上一个炸雷,便听外头家人们大呼小叫:“快!雨下大了四处查看查看!”几个人不禁都是一笑。邬思道仰起脸来,天空的明闪照耀着他,像一尊石雕似的一动不动,四爷取笑道:“邬先生年轻时必定是个十分俊秀的美男子。”
众人正要说话,猛不丁被四爷吓得咳嗽出声。
邬思道回头看四爷一脸无赖乐呵,孩子气的天真顽皮,无奈笑道:“十四爷和八爷估计都商量好了,前去西藏主持一个仪式不是重点,重点是十万大军的军权。将来,一个在内把握民心,一个在外掌握兵权,内外策应,一旦皇上百年,无论遗诏谁来承位,他们其中一个都能做皇帝。”
四爷苦笑摇头,上辈子的自己,面对如此环境也是迷茫一阵子,最终还是硬克制住所有的担忧,举荐老十四做大将军带领十万大军。
“但是四爷请不要担心。”邬思道稳稳地坐在轮椅上,比腿脚好的人做的更稳,娓娓说道:“不管谁来求四爷要去西藏,四爷都不表态。皇上若问四爷谁可去西藏,你就毫不含糊地回奏‘十四阿哥’!”
众人听他这么说,一下子都怔住了,仿佛不认识似的直盯着邬思道。
四爷安静品茶,眉眼不动。
邬思道看一眼四爷,嘿然良久,口气冷峻得像结了冰:“四爷素来在权力上头淡泊,只管识人做事。十四阿哥掌兵部多年,精通兵法,是最合适的人选。若四爷突然另举他人,皇上疑心不疑心?”他缓了一下语气,又道:“若举荐其他皇子,八爷在京城万一妨碍大军粮草一类,得不偿失。”他又伸出一个指头,“十四爷有自己的小算盘,他想要拥兵在外,一旦皇上百年的消息传出来,他就能领兵进京。他是您的亲弟弟,他来求你,人之常情。六爷身体不能动弹,十爷远在南海,您不举荐十四爷,举荐其他哪一个兄弟都说不过去一个情理。”
文觉和性音不由对望一眼:得嘞!四爷这还不得不举荐十四爷了,不答应十四爷就是没有兄弟情义了。
四爷想想上辈子老十四领兵进京,和自己打闹的那一场,不由叹息了一声。
“还有一方面最重要。”邬思道用碗盖拨着浮茶,慢条斯理说道,“八爷机关算尽太聪明,派去奶兄弟和鄂伦岱去战场立功劳,博取实打实的兵权。可是,”他看一眼四爷烦恼地扑棱脑门,扫视一眼凝神静听的众人,侃侃说道:“皇上顾忌的就是他可能会有的行动。八爷前次被打压,手底下还有亲信大臣,再要拉拢人也有可能。再加上一个管兵部、懂兵法、带过兵的十四阿哥守在北京,万一两个人真的联手,无论新君是谁都难以驾驭。所以,一定会命十四阿哥远走西藏,远远打发到外边,将八爷和十四爷彻底分开。”
“还有一点。无论考虑哪一方面,十四弟都不是继承人人选,不若早早打发去了外头,免得将来越陷越深惹祸,害人害己。”胤祚稍显虚弱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人也抬脚进来,给四爷请安。
四爷笑着起身扶他起来,其他人给胤祚请安。性音感叹道:“听邬先生和六爷一说,方知道皇上思虑之深。”
所有人包括上茶的王之鼎都重重点头。皇上可不是最英明仁慈的一个?
四爷躺在躺椅上慢慢摇着,内心里翻涌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是啊,汗阿玛的心思就是这样深,谁也想不到的深。一是彻底分开老八和老十四,更是保护老十四,保护自己在兄弟一项上的仁慈名声。
“他是你亲弟弟,将来他知道你这个亲哥登基了,他知道自己再怎么闹也不会掉脑袋,一定不会狗急跳墙地在外头造反,而是领着几千将士就回来京城。你呀,你眼里不容沙子,可他毕竟是你亲弟弟,你母亲还活着,你怎么都要顾着最多圈禁了他。这样,你们兄弟才能都得以保全。”
上辈子汗阿玛临终的交代回响在耳边,四爷头疼,抬手按按太阳穴,示意王之鼎给他按头。王之鼎的手法很好,四爷的头疼缓解,过往的一幕一幕却更为清晰。
他终究是辜负了老父亲的苦心安排,狠心处罚了老八和老九,很多很多人。
性音瞅着四爷闭眼养神的样子,眼里一抹担忧,口中笑道:“不过据我看,这事方苞可能会有不同意见,方苞一向看不惯十四爷的傲慢。”邬思道也笑道:“自古文武是冤家。方苞一个纯粹的文人,看不惯十四爷那一身将军杀气。”
胤祚道:“但是方苞越是反对十四弟出去,汗阿玛越是会考虑十四弟。文臣、文人天然地排斥武将的想法,有时候,万万不可取。”
这倒,也是。
唯一的文人邬思道都苦笑:“文武本该合作无间,却一直出现争斗,这本身就是大误。误国误民。可是呀,身在其中,看不清呀。”
四爷喃喃出神道:“老八、老十四、方苞先生,所有人的想头都是人之常情。……爷想胤祥了,真想举荐胤祥。上次科尔沁亲王还问起来胤祥,蒙古台吉们和胤祥的感情更好。”
这句话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是压抑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的愧疚,心疼。对十阿哥胤祥的愧疚和心疼。
“就因为更好,所以更不能举荐十爷。”邬思道目光警惕地看着四爷,“一旦十爷出去西藏,依照他的能力,安排完坐床仪式便能随手掌兵权——外有蒙古铁骑,内有你四爷……四爷,您一定不能要皇上忌惮于您。至于十四爷出去西藏,皇上不会放兵权给他。而且,还有皇孙们早早地去了外头。就算十四爷真掌握了十万大军的军权,将来有什么举动,先就有年羹尧在西部挡着,十万兵马无粮无饷,就算要造反要打来北京,又能怎么样?”
胤祚吃着茶出神道:“四哥,我也想胤祥。胤祥一直想要打仗,可一直没有机会。可是我们必须忍住。举荐老十四,是迫不得已,也是顺势而为。就刚刚我们的讨论,老十四一肚子野心膨胀再留在北京,不一定怎么做了老八的刀那,他是我们的亲弟弟,一旦出事我们不光救不了他还都跟着受累。至于十万大军的军权,一定不能落到他的手里,尽可能地拖延出发时间,最好等老十四到了拉萨,主持完坐床仪式,前线仗已经打完了,打到准格尔的首府伊犁了。”
四爷抬手按按眉心,胤祥上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去打西部。汗阿玛在的时候被圈禁。等自己登基了,他的身体不允许了。
可是,别人都能“人之常情”,说着做着最有利于自己情感的事情,只有四爷不能。四爷怔怔地看着窗外,看着南海的方向,胤祥现在做什么那?南海也在下雨吗?
他是不是也在关心西藏战事,想要去西藏那?
四爷目光飘忽忽的,好似已经飘到了南海。
众人看着四爷的那张俊脸,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诉说着对胤祥的思念之情,那不得不压抑克制的情分,无端的心里酸酸的想哭。
谁也没说话,书房里静得一片死寂,只听外头雨声刷刷,雷鸣轰轰夹着狂风,满世界搅得一片混沌。
四爷在如意斋和众人一直谈到晚食时分,眼见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去内院陪着一家人一起用了晚食,便有苏培盛来报高斌饽饽进来通报事情,四爷回来书房,听他们说了事情,安排他们两个用饭,起身要去东书房,因见苏培盛守在二门口,便问道:“有什么事?”苏培盛还是恍恍惚惚的,飘着声音道:“隆科多来了,说是不知怎的惹了爷生气,守在前书房候见。”四爷在门廊里站住了,略一沉吟道:“你告诉他,我今晚上要出门一趟,他有事只管办他的事,要没事就呆着等我回来。”
苏培盛惊讶,总算回神了:“这么大雨,爷要出去?奴才跟着爷。”
“不用你跟,叫粘竿处的护卫随着。”四爷一头往内院走,一头说道,“你告诉性音高斌饽饽一声儿就是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雨虽略小了点,电闪雷鸣却是不停,雷电时而隐在云后,时而金蛇腾空般一跃,将大地照得一片惨白,给人一种不安和恐怖的感觉。
四爷去东书房,考问完儿女们的功课,安排了晚课作业,命粘竿处十几个武士举着琉璃灯,由性音高斌饽饽骑马护轿。
同一时间,皇宫角落一处被重兵把守的宫殿,弘皙也收到了,康熙要派人去西藏主持坐床仪式的消息,这要他再也坐不住。
弘皙一直把这次圈禁,看做是蛟龙困沙滩,只要风云一变,他就能腾云驾雾,直上九天。他每天都在苦苦地盼,焦急地等亲阿玛再次做皇太子。哎,巧了。这回那个“皇孙们参与西北战事”的消息,还真是飞进了咸安宫,飞到了弘皙的身边。
一连几天,围在他身边的人都和他说“只要能出去西藏代表皇上册封新DA赖喇嘛,便是皇上中意的继承人选了。更有可能领兵出征,更有机会重新回去毓庆宫了。就算不能回去毓庆宫,也能在外头在一方藩王,以图大事……”听得他心猿意马,一心要去西藏,做梦都梦到他玛法直接要他登基做皇帝,皇太孙都不用做了。越发地通过贺孟頫太医联系外头他知道的父亲亲信们。昨儿夜里,贴身小太监刘富贵,悄悄地告诉弘皙说:“二爷,贺孟頫太医说,他联系到的人都不答应。但镇国公普奇主动找他。普奇答应给爷在皇上面前求情去西藏。但是需要二爷的一个亲笔手信证明确实是二爷联系他,他还给爷送来一个亲笔书信表示诚意。”
这句话,要弘皙心惊。
小小的巴掌长的亲笔书信在小太监的手里,空白没有一个字,更要弘皙瞳孔猛缩。
这也是一封密信。
刘富贵发现弘皙跌坐椅子上不说话,更吓得脸色发白,自己做主走到暖阁里,端了一盆凉水来,将纸条放在水盆里,不一会儿,纸条湿透了,慢慢显露字迹。
“给二爷请安,若二爷答应将来有机会,要七十、查拉克图为将军,我必为二爷出生入死在所不辞。”
这里的二爷,是废太子。
不是弘皙。
弘皙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年轻没有说服力,对外联系用的是他阿玛的名义。
“普奇怎么知道我在联系外面?”弘皙直觉先问了最关键的问题,目光凶狠地看向小太监:是你出卖了我?
刘富贵心里一惊,弘皙阿哥不愧是隐形皇太孙,气势还是有的。可是随即他又不怕了。隐隐的嘴一撇,不着痕迹地收敛下来,略带一丝丝着急惶恐地恭敬道:“二爷,普奇是宗室,这几年越发被皇上重用了。”目光示意外头看管咸安宫的兵马。
弘皙明白了,却是手上握紧成拳头,眉眼狠厉。
看守咸安宫的人,简亲王雅尔江阿、恭亲王满都护……还有普奇的叔叔郡王苏努。苏努察觉了他的小动作,却不向外告发,反而帮他隐瞒,还告诉了普奇,是要做什么?
“苏努不可信。普奇更不可信。”弘皙脱口而出。
“普奇为什么要帮我?阿布兰和普奇是苏努的侄子。苏努当年在索额图饿死的时候担任宗人府宗令,阿布兰和普奇都是他的手下。普奇饿死索额图,被阿玛当众鞭打,我虽然年幼,但也隐隐有记忆的。”
弘皙眉心紧皱,隐隐的有一种事情已经败露的危机感。这要他年轻的面孔上眉心那道褶子越发深刻,目光越发阴沉。
可是刘富贵完全不管这些,他越发急切地表示:“二爷,这是千古难得的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二爷您知道普奇的过往,却不知道七十、查拉克图的过往。二爷您听奴才和您细细地讲。……”
刘富贵为了主子能出去,或者说为了自己能出去,那真是拼了。
“二爷,普奇这样要求,恰巧说明他的真心诚意那。”
一溜儿朱红色红木家具陈列,皇家气派十足的屋子里一盏烛火摇曳,拉着主仆两个人的身影长长的映照在窗户上。随着刘富贵讲古一般的低声讲说,水盆里的纸条慢慢地泡水,字迹模糊,弘皙的脑袋越发“清明”。
七十,董鄂氏,正红旗人,他是一等公朋春之弟,皇九子胤禟的岳父,胤禟对其褒赞甚高,云“这个人不是平常人才,才德俱优,是国家第一个有用的人”,七十曾经是八爷党内著名之人物,虽然如今逐渐中立了,可也不是弘皙会拉拢的人,他有机会领兵,他不报复七十就不错了,哪里会重用七十做将军?
更何况胤礽与七十也有私人旧怨,七十有一个外号“狝猴”,就是废太子胤礽给取的。当年胤礽因为索额图死了,七十明目张胆地投靠胤禩,破口大骂七十是一只狝猴,一只会叫的狗,还不是什么好狗。
至于查拉克图,他曾为正红旗副都统,与身为正红旗都统的七十一起跟随康熙征讨噶尔丹,公事上有所来往,关系可能还不错。后来升任归化城都统,且于康熙四十五年以老病乞休,蒙准休致。他在军中有威望,当年也是八爷党之一。
“二爷,您想想,普奇以为是太子爷联系他,他明知道这两个人都和太子爷有私仇,为什么要太子爷答应重用这两个人?他就是要太子爷表态,出来后不翻旧账,不报私仇。因为他和太子爷也有私仇。”
奴才们私底下,还是称呼废太子太子爷。刘富贵的话,要弘皙苍白的脸渐渐转红,还激动起来,焦躁地在屋子里踱步。
可他还是有顾虑。
“这几天,我试图联系我知道的,阿玛的亲信。用阿玛的名义,可他们都劝说要稳住稳住……,赵申乔的独子都被打压了,赵申乔只是上一道折子,……现在阿玛的铁杆都不敢出头了,他怎么敢和玛法去求情?”说着话,弘皙的面孔僵硬,透着恨意的目光幽幽地那一盏烛火。
亲阿玛手底下的忠臣铁杆很多,但他只是知道几个。这几天通过贺孟頫都联系了,这些人却都劝说加道歉,隐隐的还有人表示要听他十叔的按兵不动。他恨他阿玛,将亲信都交给十叔也不给他!这比阿玛登基失败导致一家人被圈禁还要他恨!
刘富贵自然知道弘皙对废太子的恨,他也恨啊。凭什么他年纪轻轻的,要跟着被圈禁?!
刘富贵上前两步,凑近弘皙的耳朵,悄悄道:“二爷,奴才说句大不敬的话,普奇的反应完全可以理解。如今八爷党不灵了,他发觉还是要投靠太子爷才是正经。十四爷再蹦跶,排行十四那。前头十位爷,下雨淋也淋不到他。皇上还是最疼太子爷和您,从龙之功,谁不想要?普奇那样的小人做梦都想……”
这番话,要弘皙眼睛一亮。
是啊,玛法最疼阿玛和我!
玛法最疼阿玛和我!
玛法圈禁一家人六年了。老人家的气该消了,我弘皙又要出头了。虽然眼下我被圈禁在这咸安宫里,可是,只要跨出这道门坎儿,我这困在浅滩的蛟龙,就能重新行云布雨、叱咤乾坤。哼,弘昱、弘晟、弘曙、弘晖,还有那些踩我、压我的人,你们等着瞧好吧!
弘皙的心稳了稳。就连苏努帮他隐瞒的事情,他也给找到了理由,八叔不灵了,苏努就暗暗投靠他,为了从龙之功。
“小人!”弘皙狠狠地骂一声。
可是,骂归骂,事归事。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样的小人,是他目前最需要的。
弘皙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贺孟頫太医再来给他嫡额涅诊脉。可是叔叔们都再抢着去西部,连他十四叔都蹦跶得欢了,急得他坐立不安。
但是他面对太子妃心里有鬼,再着急,请安的时候也不敢直接去问,而是把刘富贵叫来,仔细地问了又问,证实一下嫡额涅的病情。刘富贵说:“二爷,奴才也着急那,一直在打听着。这是那天奴才在门口站着,听外边几个太监闲聊,才得到消息。原来是太子妃听说外头皇孙们打仗的事情,吩咐不要贺孟頫太医来咸安宫,说是国事当头不能给朝廷添麻烦!”
不能给朝廷添麻烦!不能给朝廷添麻烦!一家人生不如死还不能给朝廷添麻烦什么!弘皙恨得牙齿咬着嘴唇出血,一边想心事,一边吩咐说:“唉,刘富贵哪,你也可怜,跟着爷受了这六的罪。人生有几个六年呢?我现在也不想什么‘皇太孙’,更不想阿玛再当太子,只想带你们几个出去,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所以,你这些天得机灵点,勤到门口去走动走动,再听到什么话,哪怕是一句半句呢,也马上回来告诉爷。”
刘富贵忙答应说:“嗻!奴才明白。奴才从十岁进宫,就在爷跟前当差,这事儿,奴才能办,爷要是能出去,奴才不也跟着沾光吗。”
又是两天过去了,外边的风却再也刮不进来。弘皙茶不思,饭不想,急得抓耳挠腮。有一天,他听刘富贵说,四叔在外头回来了,八叔举荐十四叔了,实在忍不住了,再次前去给太子妃请安。
太子妃在昏睡。
他阿玛废太子在外间看书。
格格和弘曣在床边守着,也在看书。
弘皙低眉顺眼的先给阿玛请安,听他阿玛淡淡的一声:“起。”抿了抿唇,起身进来暖阁,待弟弟妹妹给他请安,他双手扶起来弘曣,看一眼床上面色蜡黄明显病着的太子妃,装作关心地问格格:“嫡额涅身体还没好转,为什么不要太医来?”
格格闻言,伤心地说:“二哥,我们和你一样着急。可是额涅就是说朝廷在打仗,我们身份敏感,这个时候要注意着,不能给朝廷惹麻烦。刚阿玛和我们都劝说了,额涅就是不答应。”说着,格格的眼泪出来,温热的泪水流淌面颊,很快冷却。
弘皙有点不敢看格格的眼泪,再看一眼他这病着依旧眉眼坚毅的嫡母,自从他的嫡母嫁进皇家,从他有记忆,他的嫡母就是这样谨慎守礼。他额涅天天说嫡母要害他,天天说他嫡母虚伪,可是他嫡母就是不害他,就是坚持虚伪了这么多年。
他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儿,再看一眼弘曣也是病恹恹的样子,带有一丝丝真心地关切道:“天气还冷着,你要多注意保重自己。今儿晚上,我在外间守夜,你好生休息。”
弘曣感激道:“二哥的心意我明白,可是我不守着额涅,我更睡不好。还不如要我守夜。”
弘皙见劝说无果,径自出来嫡母的正院在咸安宫散步,双腿就好像有了意识一般,一直走到大门口。守门的太监客客气气地把他给拦住了:
“哟,二爷,您今儿是怎么了,脸色不对呀。请回屋吧,要什么只管让刘富贵来传话。这门洞里风大,二爷要是着了凉,奴才们可吃罪不起。”
“着了凉?”
弘皙本来挺生气的,觉得受到了屈辱——太监这句话却要弘皙福至心灵,使他开窍了。
嫡额涅病重还不要太医进来开药,我就不能自己病重吗?我就是要“着凉”!玛法疼我,玛法知道后,一定还是会要太医进来诊脉的!太医进来,不就可以问出消息,带走信儿了吗?想到这儿,他快步走了回来,吩咐刘富贵:“去,给爷提两桶冷水来,爷要洗澡。”
刘富贵大吃一惊:“二爷,您……这,这洗澡的热水,很快就送来了……”
不等刘富贵说完,弘皙没好气地一挥手:“少废话,快去。告诉你,从井里给爷现打,越凉越好。”
刘富贵不敢违抗,只好颠颠儿地跑着,提了两桶刚出井的冷水来。弘皙把袍子一脱,只剩下一件小内衣,自己提起桶来就浇了下去,一桶浇完,又是一桶,冻得他脸色煞白,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刘富贵可吓慌了,连忙过来给他擦身子,披衣服,架着弘皙回到房里躺下,还捂上了一床大被子。
您别说,这一招还真有用。虽然是翻过年了但北京还是很冷,且弘皙从小娇生惯养,哪经过这大冷大热的折腾啊。不消半个时辰,身上烧得像火炭一样。刘富贵出去报信,说“二爷病了”。门上的人还不信。哎?刚才还在门口转悠,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病就病了呢?进来一看,哟,还真病了!只见弘皙躺在炕上,双眼紧闭,脸色啡红,呼吸粗重,热气蒸人。好家伙,还真病得不轻!太监们哪敢怠慢?飞跑着去报告了上去。
如此这般,弘皙的病情一层层地报到了简亲王这里。简亲王知道康熙还是疼着弘皙阿哥,赶紧地来通报康熙。
简亲王知道康熙最近心情不大好,来的时候还在担心,万一康熙知道弘皙病了再担忧生气的对他发脾气,一路想着怎么解释不是他看管不利,来到乾清宫后给熟悉的小太监王海塞了红包,询问康熙此刻方便不方便,得知在商议国家大事,心里一跳。得知四爷回来了刚好在,大松一口气。
简亲王不着痕迹地从袖筒里再掏出来一个红包,塞给小太监王海:“劳烦管事,请帮忙唤出来四爷。”
小太监王海捏着两个红包的厚薄很是高兴,进来给简亲王找四爷,四爷纳闷,和康熙告罪,便自己出来和简亲王说话,回去屋里上前两步,在康熙耳边小声说几句。康熙慈爱地点点头,四爷再出来对简亲王回复:“汗阿玛答应了。回去告诉弘皙,让他稍等一会儿,传太医贺孟頫,即刻到咸安宫去给弘皙瞧病。”
简亲王感佩地看一眼四爷。
觉得四爷果然心思细疼着弘皙阿哥。
——太医贺孟頫是废太子的亲信太医,之前给太子妃看病,如今四爷又要他给弘皙阿哥看病:如果是其他太医,废太子仇人亲近的太医,谁知道会给弘皙阿哥开什么药?这也是四爷的一片心意了。
不进去亲自见康熙更要他完全松了心神,简亲王感激地看一眼四爷,拱手一礼,便是回去了。
弘皙真是病了。高烧使他处于半昏迷状态,一会儿做了登基为帝的好梦,一会儿又做了个困入沙漠的恶梦。他只觉得浑身燥热,口渴难耐,嘴里不断地叫着:“水,水……”
太医贺孟頫来了。胤礽和太子妃、李佳侧妃等人着急地等候在外间,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在几位主子的吩咐下,快速拎着药箱子进来暖阁,胤礽、弘晋、弘曣等男子本来也进来暖阁的,但是弘皙哭着说:“我要一个人……我要一个人……”几个人长叹一声,也就出去了。
自从被圈禁,他们一家人的关系表面看着共患难,其实是越发疏远地互相恨着抱怨着,好像每个人都精神不正常了。因此弘皙的要求他们也没有觉得奇怪。
贺孟頫战战兢兢地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正在默默地给弘皙诊脉,却不料,弘皙突然醒过来了,别看他正在发着高烧,心里一点也不糊涂。尤其是见贺孟頫来看病,弘皙更是兴奋。这位太医,就是之前几次帮他传纸条出去的人!两人是老交情了。弘皙甩开贺孟頫诊脉的手,一翻身起来了:
“贺太医,你,你要救我呀!”
贺太医当然知道弘皙是话里有话,连忙安慰他:“二爷,您别怕,您这病不过是受了风寒,吃上一剂药,汗一出来,就会好的。”
弘皙连忙截住贺大医的话头,急促地说:
“不不不,我没大病。哎,快给我说,你最近都看到哪几个人了?”
贺太医心中吃惊,却也不敢不答:“嗯,这个,这个,哦,见过普奇,朱天保。对了,昨天普奇病了,也是奴才去瞧的。”
弘皙一愣,什么,普奇也“病”了?好哇,他比我还“病”得早一天呢!他忙问:“普奇是什么病?”
“回二爷,没什么大病,也是有点寒热……”
弘皙心中暗暗好笑:“哼,不对!他害的恐怕也是相思信的大症候吧?”
贺孟頫刚才进来的时候,外边天已经阴了。此刻,乌云密布,大雨将至。恰在弘皙说这话的时候,一道雷光闪电凌空而下,震得贺孟頫机灵灵打了个寒战。他不敢再看弘皙,也不敢再接话茬儿了,弘皙却是更加兴奋,龙困沙滩,遇雨而飞,正应了他日思夜盼的时刻。他感慨万端地说:
“贺孟頫,你我之间的交情不是一两年了。我告诉你,皇孙们出征的消息,我都知道了,我比你知道的还多。你看,二爷我被圈禁,可消息并不闭塞。天公将降大任于我,我又要东山再起了。他普奇装的什么病,急于收到我的消息要从龙之功遇雨化龙吗?哼,他现在知道着急求我了!我告诉你,属于我的前程,谁也挡不住,属于我的位置,谁也夺不走。老贺呀,告诉你,你老贺当年给我阿玛开的那张春~药方子,也放在我这儿呢,要不要我给你抖搂抖搂?”
贺孟頫吓傻了,那张药方抖搂出去,他还有命吗?
“二爷,您,您还要我干什么?”
弘皙冷颜峻色地说:“告诉我,昨天你给普奇看病,他问你了些什么?”
贺孟頫胆战心惊地回答:“回二爷,确实没说什么。普奇问太子妃的病情,问二爷一家人都好吗?问太子爷吃饭用菜怎么样?有什么吩咐没有。我说,太子爷一家人都好,太子吃饭用菜也好。太子妃病着,但是太子妃还是念着朝廷,不想在这个时候要朝廷挂心,不要我再去给看病。这话也不是该说的,普奇很是吃惊太子妃的决定,说太子妃果然是太子妃。我不敢在普奇那里多待,就连忙告辞走了。”
其实,自从知道太子妃拒绝再要贺孟頫看病的消息,弘皙至今还是同样感到恐惧。他担心是不是太子妃知道他的动作了,所以才拒绝再看太医。只庆幸太子妃的为人,就算知道也是不会说出去的。
不过,这会儿他顾不上这些细枝末叶了:
“哼,普奇现在知道要来关心我们了,他也是记着过去的事情那,爷能忘记了,他自己也不敢忘!”
贺孟頫越听越害怕。他知道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瞅着弘皙不再追问,他急忙开了一张药方,呈了上去:“二爷请过目。您的病不要紧,吃下这剂药,明早就大安了。奴才告辞。”
“且慢!”弘皙一抬手止住了他,又快步走回里屋,拿出一块明矾来,就着碗里的水化开了。他蘸着这明矾水,“刷刷刷”地写了一张条子,又在灯火上烤干,那张白纸上的字迹立刻踪迹皆无,弘皙阴森森地看了贺孟頫一眼说:
“老贺啊,拜托你,把这张条子带出去,设法交给普奇。”
贺孟頫大吃一惊:“不行,不行。二爷您知道,从这里带出片纸只字,都是要杀头的……太子妃拒绝要奴才看病……奴才真的不敢了。”
弘皙把眼一瞪:“喝!你还真懂规矩呀。那么,你私开春~药,蛊惑储君,又该当何结果呢?!哦,你不知道了是不是,听我告诉你。在前明是奖励你官位美人,在本朝是凌迟处死,你投胎在大清朝不是大明,听明白了吗?”
贺孟頫浑身打战,苦苦哀求:“二爷,请饶命。简亲王领着人在外头那。不是我不带,是带不出去呀!”
“这个么,不用你操心,我送你出去。”弘皙说着,“啪”的一个耳光,打在了贺孟頫的脸上。这位太医还在发愣呢,就听弘皙低声说了一句:“还不快跑!”
贺孟頫明白了,撒腿就往外跑。弘皙随后追了出来,破口大骂:
“好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以为爷倒了霉,就该受你的作践吗?告诉你,二爷我还是龙子凤孙,比你这穷太医的身份高贵!”
好嘛,一个连滚带爬地往外跑,一个又哭又骂地在后边追,一家人都沉默听着,满院子的人全都看呆了。守门太监连忙过来劝解:“二爷,怎么回事,您和那太医生的什么气?气着了不值得呀。贺太医,快去去去,还磨蹭什么呢?”
弘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指着院子里所有奴才大骂起来:“你们都是狗眼看人低的小人!当初我阿玛当太子的时候,他狗颠尾巴地巴结我。如今我阿玛倒霉了,我病了,他连副好药都不肯给。贺孟頫,你好没良心哪……”
闹腾之中,守门太监也顾不得搜身了,推推搡搡地把贺孟頫轰出了咸安宫。贺孟頫虽然躲过了这一关,可他手里捏着纸条越发担惊受怕!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大雨倾盆而下,夹着打雷闪电。贺孟頫不敢走大路,专拣那没人的小道,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往宫外跑。哪知,这宫里不是大街,天又黑,雨又大,他走着走着,迷失了方向。
四爷一行人赶至东华门,雨已经愈来愈小,毛毛细雨摇摇飘飘均匀地洒着,只金水河的泻水处一片声哗哗山响,向河中排着大内的积水。四爷身披油衣,蹬着棠木屐淌着水进门看时,东华门当值侍卫是郭木布,一边拾级上阶,笑道:“原来是郭木布在这里!”
“是四爷!”郭木布一怔,忙行礼道:“这么大雨,四爷怎么来了?”
四爷面对小舅子亲切含笑说:“今天白天听说弘皙病了,我禀告汗阿玛派太医给他看病,不知那太医出宫了没有。我不放心,所以来瞧瞧。”
郭木布是老实人,忙笑道:“四爷,您算来巧了,贺太医迷路了,正好从西华门迷路到这里那,先正在里边换衣服搜查呢。”
两人说着进了屋,就见一个小太监从里屋走出来说:“四爷,郭侍卫,贺太医浑身淋得透湿。我们给他换了身干衣服,顺便搜查了一下,身上什么夹带都没有,只有这张开药方的白纸。”
四爷摇头道:“听说哥好了,昨儿又不舒服了。怎么弘皙也病了。”便见贺太医和两个太监过来。贺太医见四爷也在,吓了一跳,忙行礼道:“给四爷请安!”陪着的太监递给郭木布一张白纸,说道:“郭头儿,贺太医带出来一张纸条,说是开药方用的。”郭木布说道:“贺太医,你家离西华门边,你却出东华门,脸又白得像死人,我们守门必须弄清楚。”说着把纸递给四爷。
“看贺太医的脸色,也是病了?是不是最近太冷了?”预感到今晚是一定要出事了,四爷一边问,翻来覆去瞧那张纸,见是一张极常见的素笺,甩手扔了回去,笑道:“连日阴雨天,都注意保暖!”贺太医听着四爷好似敲打的话,寻思着怎么回话,一个没接着,那张纸飘落到了湿漉漉的地上。
“字!四爷,纸上有字!”
一个老太监扯直了嗓门儿惊呼一声,众人仿佛半夜见鬼似的被他吓得一颤。郭木布生恐贺太医毁掉那张纸,老鹰拎小鸡般一把提起贺太医摔得老远,早有小太监揭起那张纸来递给四爷。四爷看时,果见潮湿之处字迹清晰,水渍印迹,有点像用蘸水毛笔在绵布上写的样子,看那文字时,却是:
普奇族兄:
整整六年。囹圄望天,泣血泪干。望兄代我设谋,使我能前去西藏,脱此灾难。若我能出去,有将伊救出,齐什、查拉克图皆当为将军。
胤礽密书
写得多少有点潦草,字体却极为熟悉,正是久违了的“太子”亲笔!四爷看着,咬着细白的牙微笑道:“爷竟不知道是用什么药写上去的!贺太医,想必是你的主意?”
“四爷!”贺太医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脸像死人般难看,捣蒜般磕头一呼隆全说了:“可怜我家里还有八十老母……求四爷……”说着已是声泪俱下,鬼嚎似的哀恳哭泣声听得人身上一阵阵发森。四爷淡淡说道:“皇上屡次严旨,事关国家重务片纸夹带出宫,杀无赦!今天幸好查了出来,不然,连爷也难逃干系!你捅这么大的乱子,叫爷怎么救你?”贺太医只是伏地哀恳。郭木布怒道:“亏得了四爷,不然,真叫这王八蛋滑了出去!”
一语提醒了四爷:没想到今晚下大雨,贺孟頫走迷路了没有走西华门。此刻这事儿,见到的人这么多,瞒是瞒不过去了,硬压下去,后果更不堪设想。不管是弘皙利用二哥的名义,还是二哥本人做出这事来,都不是自己的身份好管的。最好还是要汗阿玛决断。
出了半日神,已有了主意,因叹道:“……对这件事牵扯到咸安宫,爷唯有叹息。”
说着转脸对众人道:“贺太医素来给人看病十分经心,是一个老实人。我佛慈悲。如今爷想保他一个活命。你们要愿意,爷有个主意说出来大家参酌。”说着目视郭木布。郭木布见他一会儿做钟馗抓鬼,一会儿当佛爷,耿直性格的汉子,再猜不到这个王爷姐夫的弯弯肠子,躬身说道:“求四爷示下。”一个老太监凑趣儿献殷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都渴望给下辈子积福那。”
“这话明白。”四爷点头道,“这样,就算贺太医自首报状吧,事情也就结了。贺太医再拿千两银子分给今夜知道的人,算是去财消灾。众人得了好处,你也逃了活命——如何?”
活阎王四爷亲自查出这桩巨案,众人原是不指望赏银的了。不料这个冷酷无情秉公执法的王爷竟出了这么个主意,众人无不眉开眼笑,贺太医更是感激涕零。有的献媚颂圣,有的合十念佛,当下就捧得四爷活似观音现形罗汉再世,好话说了一车又一车。郭木布也道:“这是四爷好生慈悲,听四爷的吩咐!”
四爷处理了贺孟頫私传夹带的事,带了性音高斌饽饽几个人,出宫上轿,打道回府。
已经快到熄灯时分,雨也停了,四爷在半路上下了轿子。他想在凉风中清醒一下头脑。性音紧随其后,小心地注视着街上的动静。四爷忽然回过头来,笑着问性音:
“哎,我说你这和尚,不吃斋,不念佛,你到底是真和尚呢,还是假和尚?”
性音诡秘地一笑说:“嘿嘿……四爷,您说真我就真,说假也算假。”
四爷微笑点头。又取笑一般地问:“那年我第一次南下,在淮北偷跑到街上游玩,误闯贼店。你为什么要出手相救?是不是认出来爷龙行虎步、天生不凡?”
性音一边回忆,一边认真地说:“确实是注意到四爷胖得与众不同的大气,所以跟着保护。爷一路逛街顽皮,却是机灵得紧。要不去帮那个苦命的女孩子,能遭人暗算吗?不瞒四爷,我娘就是被人拐卖的。我爹是谁我也不知道,从小跟着我娘到处流浪。后来,孔四贞将军收留了我,又让我跟着江湖大侠黄道长学艺,最后,又随着孔四贞将军去了广西。孙延龄反叛朝廷时,我就在孔四贞将军身边。……”
四爷听到这里,突然站住了脚,沉思了一会儿说:“哦,我想起来了。小时候,孔四贞将军进宫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说起过你。你,你是不是叫胖猴儿?”
性音笑着回答:“嘿嘿,性音正是当年将军身边的胖猴儿。”
四爷万万想不到,十多年前,那个平藩战场上跟着孔四贞的小保镖、女侠黄道长的弟子,武艺超群的小胖猴,就是性音。高斌饽饽也是啧啧称奇。
性音看一眼街道上陆续出来巡逻的侍卫们,深情地说:“四爷,说实在话,我流浪江湖,听说将军病了,我想再见将军一面才进京的。想不到晚了一步,正赶上她老人家出殡。她老人家留下书信说,当年先皇的那串佛珠手串,在您的手上,要我跟着您,保护您。我一开始不乐意。可后来我发现,自己这一生,仗剑行义,除暴安良。哪知,贼人越杀越多。后来,我明白了,杀十个贪官,也不如保一个清官。看来看去,觉得只有四爷您才是大丈夫,于是就死心塌地地跟着您干了。”
四爷这才明白,原来,邬先生、文觉、性音,他们因为各种机缘来到自己身边,归根结底,却都是没有追逐名利之心,而是怀着一腔热诚来保自己,抱着诚挚的心意,劝自己去争皇位。
“性音,高斌、饽饽,你们都不知道,我也是知道苦难的人。我不养戏子不养很多幕僚,酒喝得很少,内眷中没有宠幸,连世人喜欢的鼻烟壶水烟枪,我也不用,更不去青楼楚馆寻花问柳。就是因为这样,才使那些好佞小人们怕我,恨我。你们跟着我这么多年,跟着我守着清规戒律,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咱们的心,算是想到一块儿了。今后,我还要更多仰仗你们几位。”
二人边说边走,瞅着这四九城变化甚大,夜市里灯火通明却生机盎然,不分阶层欢声笑语逛美食热闹非凡,被人间烟火熏染着,慢慢恢复心情,正要打道回府,却听西便门外一家酒楼里,传出一阵歌声。歌声伴着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十分动听。四爷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民间有宫廷式样的仙乐妙音,真是奇了。再仔细一听,顿时震惊在原地。
这女子唱的竟然是当年胤礽的诗词!他没有说话,领着个人直接进了酒楼。
酒店掌柜的见这位爷衣服旧款式,但不光人长得好,更难得一身气度不凡要人不敢细看,他不敢怠慢,连忙上来照应。四爷也不理他,只顾站在那里,听那女子唱曲,一曲终了,满堂喝彩。有扔赏银的,有起哄叫好的,也有些不不四的酒徒言语猥亵的。四爷心中有事,见这里太乱,便随手扔了一角银子给酒店掌柜说:“叫她到楼上雅座唱去。”说完,也不等掌柜的答应,带着性音高斌饽饽径自上楼了。
掌柜的见这位客官出手阔绰,连忙吩咐伙计给这位爷上茶,上酒,用心地给包厢安顿好。门帘一挑,那个女子低着头,手抱一把琵琶款款地走了进来,蹲了四个万福说:“奴婢黄娘给爷请安。请爷示下,要点唱什么曲子。”
几人一听说她姓黄,心中不由得一动,前朝那位大火里逃生的公主也是改性黄,叫黄道长。
他仔细盯着这个女子上下打量,看得那女子又羞又恼,头都低到胸口了,可又不敢发作,更不敢抬头。突然,四爷开口了:
“黄娘,你唱得很好。我有一位朋友,填了一首《水调歌头》,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唱它,不知你能按词演唱吗?”
“请爷将这歌词示下。”
“好,能唱就好。”四爷简单念了两句开头。哪知,这女子不听还罢,听了这首词,却脸色煞白,手足颤抖,不言不语,也不弹不唱,呆在那里不动了。
四爷心如明镜。他刚才念的词,乃是当年胤礽所填。胤礽所有的诗词都是写给康熙的,有心人都记得他的词风。今天,四爷念了出来,是他刚看这女子的脸只能认出来一个大概,有意试探。此刻,见疑似灵答应的女子呆在那里,还是低着头,四爷手瞧着桌面,有意地催问一句:“黄娘,你怎么不唱?”
那女子突然泪流满面地跪下了:“爷,奴婢斗胆问一句,这词,您老是在哪儿见到的?”
四爷正要答话,门帘一挑,一个打扮好似是帮女子收钱的老汉进来了。他待要说话,看见是四爷,震惊之下扑通跪倒在地:
“四爷,老奴才老疙瘩请四爷金安。”
四爷一听他张口认出来自己,微微惊讶道:
“你认识爷?”
老疙瘩恭恭敬敬地说:“回四爷,一言难尽啊。四爷,我是二爷安排的人。她本来被爷八爷十四爷安排在通州,奴才奉二爷命令一直跟着。自从二爷被圈禁,在通州就住不下去了。后来有传言说,顺天府要来查抄,家里还起来大火了,所以老奴带着……哦,带着她跑了出来。本想投奔四爷。可是去了几次,都被人盯着。老奴一想,这事情不能连累四爷。可是兜里银子花完了,实在没法了,只好隐姓埋名,在这酒楼里卖唱糊口,等着二爷的命令。只是我们找不到方法联系二爷的人,听说西藏打仗,二爷有希望去西藏出来带兵?便忍不住唱二爷当年的诗词试图引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