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大难之后还是大难
青鸾心头一紧,忙问道:“这祖宗怎么也跳崖了?又为何独独盯上我们?”
钟怜目光一凛,摸起桌上长剑便跨门而出,不过片刻,他又跑回了屋中,径直来到青鸾身边弯腰塞给她一个揉皱的纸团,继而转身边走边道:“用符离开,一直往南应是出口的方向,能走多远走多远。”
摊开掌心,正是当初自己给他的逃遁符。
狴犴形状如虎,白面獠牙,一掌落地便引得地动山摇。此时只听屋外风雷交错,刀剑相击,根本无法辨明局势。青鸾心知那狴犴来者不善,又属上古神兽,不禁担忧钟怜一人无法应付。
青鸾独坐屋中心急如焚,愤懑地盯着自己的断腿,不就坠个崖么,自己这身子骨真是愧对仙门弟子之称谓。
一盏茶的工夫,外面金石相击之声未泯,局势依旧紧张难辨。此时忽地一阵狂风刮过,木屋的纸窗竟被狴犴扇掉了一半,青鸾惊慌间抬眼望去,透过残破的窗棂恰好对上一双赤红如充血的眸子。狴犴喷着鼻息,审视着青鸾仿佛盯着一只肥美的猎物,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低吼。
“你怎么还没走!”钟怜持剑立在远处巨石上,一眼便看到了屋里的黎破。
“我的腿断成这样,怎么逃!”青鸾大喊。
此时风吹来几片厚云,遮蔽了阳光,天色也随之暗了下来。
“妖兽,来受死!”钟怜察觉到狴犴已然盯上手无寸铁的女子,当下飞身而来冲向狴犴,一心想把它引开。然而他未曾注意,自己的玄色衣袖已然浸湿,金色绣线也被顺着剑柄流下的殷红染成了绛紫。胸口一阵钻心的疼痛,忍不住抬手按住了断骨。
狴犴不为所动,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青鸾,渐渐向后弓起背部。
青鸾腿伤未愈,浑身又酸痛无力,此刻面对如此一个庞然大物般的上古神兽,她心知自己若是硬刚则毫无胜算。
狴犴身形巨大,吊睛白额状如猛虎。照理说龙之七子不是惩恶扬善明辨是非么,怎的一副要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样子?她黎青鸾尚未沉冤得雪,这判官便要将她吃了么?老天待她薄也不薄,莫非在她洗刷冤屈前又反悔了?青鸾脑中愈发混乱,若是听从钟怜的话用逃遁符逃走,仅凭这双断腿又能走多远?
钟怜眼看狴犴聚精会神盯着木屋,似乎认准了要先收拾无力还击的黎破,不知不觉间,握着剑柄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时间一点一滴渐渐流逝,狴犴似乎终于确定木屋里面除了青鸾再无他人。而青鸾这厢尝试动了动她受伤的右腿,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屋外开始飘雪,寒风灌了进来,她身上亦黏了一层湿冷的薄汗。
那狴犴观察须臾继而作匍匐状,眼中凶光更胜,忽地怒吼一声,纵身朝青鸾扑来。与此同时,青鸾大喝一声,拼尽全身气力朝狴犴头脸抛出棉被,同时将清徽心经激发的灵力全数注入到御风术中,才勉强带着自己的身体飞出了木屋。
失去控制的青鸾一头栽进厚厚的积雪,除了右腿传来的剧痛外,被地上碎石撞得头晕眼花、鲜血直流。
正待此时,身后的狴犴突然发出一阵响彻天际的哀鸣,紧接着传来一阵木板接连断裂的声音。青鸾强撑起身回头朝木屋看去,却惊异地发现钟怜此刻正骑在狴犴背上,一手紧紧抓着它颈后的毛发,一手将长剑青萝整把插进了它的左肋。狴犴痛得发狂,反手扯住钟怜的衣袍,一把将他按在地上,如刀剑般锋利的獠牙猛地朝钟怜咬了下去,钟怜右手执剑死死不愿松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尖利的獠牙没入自己的肩膀。
“快——快逃——”钟怜艰难地转过头来冲着青鸾喊道,而他满脸是血,几乎快要分辨不出五官。
此刻确实是绝佳的逃命机会,那狴犴虽被钟怜一时制住,可难保他还能撑多久。然而青鸾转念一想,若是一走了之,钟怜势必命丧于此吧。该死的,这人怎么总是拖累自己!青鸾捏紧了手中的逃遁符,口中却迟迟念不出催动符咒的口诀。
“快——啊——”狴犴连挡钟怜数十个金光结印,恼怒之余一把扯开钟怜的手臂,再次恨恨咬住他的肩甲。
“钟怜——”青鸾心中一紧,死死攥紧了手心。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扭作一团血肉模糊的人和兽,想起方才那千钧一发之际,钟怜竟为了制止狴犴攻入屋中而与他肉搏,这分明又令她欠了他。
钟怜身负重伤,却见双腿残废的女子仍趴在不远处的雪地一动不动,急火攻心,又狠狠抓住青萝往下刺入三寸,嘶吼道:“还不快走——”
罢了,击退钱安隆加上坠崖相护,钟怜也算救过自己两次,抵掉他出卖自己那一次,总归自己还欠他一命。青鸾银牙一咬,干脆将逃遁符塞进袖中。
“钟怜你记住,若我们今日命大能逃出升天,以后你我就两清了!”短短十丈距离,青鸾勉强运转御风术移动,稍微缓解了腿伤。随后她手脚并用地扒开积雪,全然顾不得伤口崩裂流出的殷红染了一路。
“你要做什么?”钟怜情急问道,同时还得拼劲全力制住狴犴,那狴犴虽力大无穷,倒也因那一剑穿堂而显得力不从心起来。
一路爬行至钟怜身后,青鸾从袖袋里摸出叶轻羽留给她的幻药,说不定能在这危难时刻能救他们一命。幻药呈金色粉末状,略带乌羽玉的清甜,此时混着浓重的血腥味,直呛得她忍不住干呕。
“别管我,你快走!”钟怜逐渐体力不支,倏地又被狴犴按倒在地,动弹不得,见青鸾逐步靠近,他急得几乎快要发狂。
青鸾摇晃着站起身,怕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晕眩。刚拿起幻药,眼前景象却突然模糊起来。浓稠的血、力竭的喘息,蚀骨的虫蚁、残暴的妖魔……眼前的景象渐渐同十三年前生死一线时的场景渐渐重合,那股紧紧缠绕着的、不断折磨人意志的绝望再次束缚住青鸾的双脚,向后拉扯,向下坠落。
走开!青鸾拼命摇头,想把这些虚无的意念赶出脑海,它们却如跗骨之蛆般攀上自己的双眼,企图遮蔽真实下奄奄一息的少年。
“从此你便是我榣宫弟子了,需谨记榣宫荣辱与汝休戚相关……”“弟子谨遵神机宫主教诲……”“黎师姐,师父说你天生便有修仙的灵根,可知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饮了这杯合卺酒,从此我护鸾儿一生一世……”“是黎师姐杀了夫人……”“背负六条人命,是亡神星转世,罪大恶极,本就该死……”
“不是的,不是的……”这都是假的,我不曾杀人,更不是什么亡神星转世,是你们弄错了,是你们错了!青鸾脑中嗡嗡作响,手指死命抠住头皮,恨不能将这些闪现的画面全部撕碎。
“黎姑娘,黎姑娘你怎么了!”钟怜奋力扼住狴犴喉咙,一边奋力扭头望向近在咫尺抱头痛哭的青鸾。
“走开!”一声大喝,金色药粉撒向空中,伴着稀疏的雪花飘散,天阴阴的没了光芒,倒像是落气钱。金粉落在狴犴身上,亦落在了双眼猩红的钟怜身上。
狴犴浑身一震,倏地瞳孔涣散、利爪渐松。青鸾方才的大喝终于将自己从混乱的记忆中拉了回来,她胡乱抹了把脸,欣喜地以为是幻药发挥了药效。
“钟怜,趁现在快逃!”
话音未落,狴犴突然转过头来,只停顿了刹那,便忽然狂怒暴跳,张开血盆大口便朝青鸾扑来。
青鸾心下一沉,暗道不妙,本已半死不活的狴犴突然青筋暴起气脉翻涌,虐杀的欲望更甚方才。
“小心——”钟怜奋力一跃,一把将青鸾搂在怀中滚出去老远,他痛得发抖,感到自己肋骨明显刺穿了胸肺,一张口便呕出了血。见狴犴仿佛失了心性,自顾在一旁胡乱发狂,根本不再看他二人,钟怜轻舒了口气,望向怀中惊吓到说不出话的青鸾,苦涩道:“你是真想和我一起死么?”
那哪里是什么幻药,明明就是补药!青鸾正在心中暗自咒骂叶轻羽的离谱,半晌才反应过来钟怜又救了她一命,不禁想找个地缝爬进去:“我真没想到这药会是如此效果。”
钟怜看了眼青鸾,忽又撇开头换上一成不变的冰冷:“若没那个本事,还是听话逃跑吧,留下反而是拖累。”
“你——”万万没想到钟怜会这么直白,青鸾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仿佛吞了苍蝇般难受。既恼他看不起人,又羞他说的是实话。
“不过你那药确实帮了我们。”钟怜扯了扯嘴角,并不欲怪罪什么,只是目光落在少女铺满血污的嘴唇上,忽而心中一动,竟产生一种想要咬上去的冲动。
“你没事吧?”见钟怜耳根微红,猛然松开她转过身一阵猛咳。青鸾不明所以,紧靠上去,抬手便摸上他额头,忧心道:“钟公子怕是受了内伤,趁这猛兽发狂之际,我们还是赶紧逃走吧。”
一丝少女的软香如鬼魅般钻进了鼻翼,掺上浓郁的血腥气,诱惑又邪恶。
“离我远些。”猛地打落附在额头上的纤纤玉手,温热软香便瞬间消散了大半。
“钟怜你怎么了”青鸾以为他伤及心脉,更是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我——”钟怜猛地弯腰捂住胸口,“那药——”一口气没上来竟晕了过去。
“钟怜!”青鸾因腿伤站不起身,只能将钟怜靠在自己肩上,拼命摇他。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狴犴似乎终于宣泄完方才的狂怒,它虽也伤得不轻,却又聚焦在他二人身上,踉跄走来。
青鸾死咬嘴唇对上狴犴猩红的眼眸,心中只剩视死如归的决绝。罢了,谁叫她莫名其妙欠了钟怜良多,更何况再冷血无情也不可能把一个昏迷之人丢在这等死。狂风骤停,云缝里露出一丝微弱的光亮。青鸾双手结印,堵上全部的灵力——就这样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霎时间,万籁俱寂,雪也下得战战兢兢无声无息。忽地一道惊雷劈了下来,谷中生灵皆作鸟兽散,狴犴的动作一滞,瞳仁皱缩,如钢刀般锋利的爪牙僵在空中,利刃般的巨齿上滴下几滴鲜血。
成了?
这道雷咒几乎耗费了青鸾大半的灵力,堵上多年来榣宫的修行,青鸾已是做到了极限。她并不晓得自己何时顿悟了此等高阶术法,只道是三年梦中无师自通的门路,仔细想来恐怕悟得更早,却想不起缘由。青鸾头痛欲裂,痛得她闭上了双眼,此咒太过消耗,并非她薄弱的根基可以支撑。喉头一痒,竟也呕出一摊鲜血,青鸾揉了揉胸口,视线愈发模糊。她禁不住以手撑地,手指触碰到那片浸红的雪地,温润的鲜血还存着一丝余温,是她的,也有钟怜的。
一不做二不休,再次双手结印默念符咒,掌心一热又一道惊雷劈下,近在眼前的狴犴已是瞳孔涣散,气若游丝,巨大的身体晃了三晃,宛如大厦将倾。
第二道雷咒已然榨干了青鸾全部的灵力,这次缓了好久她才渐渐拉回涣散的意识。顾不得自己伤痛,借着御风术一跃而起跳向狴犴,试图将钟怜贯穿它左肋的青萝长剑拔出。她已丧失了灵力,此举便是最后一次搏命的机会。然而那把长剑插得太深,她几近虚脱的拉扯仿佛蚍蜉撼树,丝毫动不得长剑分毫。
忽然间,狴犴喉头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蜂鸣,原本混沌的眼珠忽然滚了一圈,紧接着迸发出一道凌厉的精光,怒吼一声便转身一口咬住了青鸾的右臂。
“该死!”
青鸾强忍住锥心的疼痛,坚持手中力道不减。狴犴连连嘶吼,雪白的皮毛染满血污,它的利爪死死压住青鸾胸口,又猛地将牙齿从她右臂拔出,一汩鲜血随即喷薄而出,溅了青鸾一身。
青鸾失去了支撑,身若柳絮般在空中飘落,倒在魁梧高大的狴犴面前,渺小得如同蝼蚁。
前两道雷击虽然劈中狴犴,却见它渐渐恢复了神智,并未太大影响。怕是青鸾灵力太过低微,就算使出高阶术法也是无法撼动上古神兽。
然而毕竟狴犴遭过两次雷击,便小心翼翼绕过了青鸾,一跃又跳到了钟怜身边。
“放了他……”青鸾大惊失色,却早已忘记了恐惧,背后凉意丛生竟连伤口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神兽粗重的呼吸夹杂着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喷洒在青鸾脸上,青鸾却面色惨白如纸,不敢轻举妄动。
“我说,放了他。”青鸾一字一句道。
神兽发现自己掐中了软肋,鼻翼激动地张合几下,发出阵阵野兽的低吼。接着一声长啸,亮出獠牙,便朝着钟怜的头颅咬了下去。
“放了他!”青鸾灵力散尽,手无缚鸡之力,心中绝望、恐惧与不甘瞬间化为滔天怒气。只见她眼中色变,浑浊后又再次变得无比明晰。
霎时间飞沙走石闷雷滚动,刚要云开见日的天空忽然降下铅云,草木失色宛如黑夜。
这一掌终究没有落下。狴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利爪,弓身向后连退数步,原始的本能令它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险正在靠近。忽地一阵响动,神兽警觉地环顾四周,却被一旁残破木屋顶上不速之客的一双浅眸震慑住,那双眸不似捕杀猎物的兽族那般猩红嗜血,也不似凡人那般精明圆滑,而是毫无波澜、毫无情绪的如同死一样的平静。
毫无征兆地,第三道惊雷劈下,狴犴怒目圆睁,却已是身首异处。
屋顶之人一袭天青色道袍薄如蝉翼,于如此寒冷的冰天雪地中格格不入。他只是远远负手而立,冷眼旁观了许久,待第三道惊雷劈下狴犴硕大的头颅那一刻,他静如止水的浅色眸子终是微微一动。然而转瞬之后,又迅速恢复了先前那般漠然。然而天青道人似乎对不省人事的青鸾二人不甚在意,只是张开袖口将狴犴的尸骨收入袖中,继而便转身朝着茫茫的无尽雪谷之中飞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