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 由起

第一封 由起

小象、象妞:

你们好!我是爸爸。我有个绰号叫“大象老师”,十几年前学生们给我起的,我很喜欢,所以给你们起的小名里都有“象”。

现在是2022年,微信、抖音主宰的年代。是不是还有人像我这样认真地写信,而且是写给自己儿女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会一直写下去,用这种方式跟着你们重新成长一次。

我为什么要写信呢?我为什么要给你们写信呢?两个原因,一个是我的原因,另一个是你们的原因。

我的原因就是,我发现我人到中年了。

人到中年,油腻的中年,焦虑的中年。有一个词开始困扰我了,就是“中年危机”。你们还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其实我也说不出是什么意思,但我懂是什么意思。怎么说呢?简单说吧,我发现我开始失眠了,晚上睡不着,白天醒不了。

这大约是最近一两年才发生的事,在以前我绝对不相信自己会失眠,在以前我总是头沾枕头就着,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可是如今不同了,一躺下就开始胡思乱想,想到好多好多人,想到好多好多事,想到过去那些后悔的事,想到现在摩肩接踵的难,想到未来一团团捉摸不定的雾,担忧焦虑和患得患失之感比最黑的夜还要浓稠,在心头化不开,像一座大山压下来。你们一定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也打心底里面不想让你们知道,虽然我知道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大约也是无法逃避的。

那这跟给你们写信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是睡不着吗?我尝试过看书,但我发现越看越焦虑,对知识的那种焦虑,而那种焦虑越发地让我睡不着,甚至是心惊肉跳。那我就不看知识类的书,甚至我就不看书了。我听书,听玄幻小说,总可以吧?天哪!动辄就一两千章,动辄就一千万字,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有好几次我从天抹黑听到天擦亮,看着朝阳升起我就无限懊恼,就好像在熬夜吞吃苍蝇,一只又一只,那个恶心。然后,迎着朝阳沉重地睡去,去梦里消化那一只又一只的苍蝇。每次也就是个把小时吧,我就得起床上班,打着火炮一样的呵欠,一整天。

这跟给你们写信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是不想听那些没完没了的玄幻小说了吗?那我就写吧。我还真的尝试写过小说,但是很遗憾,写了几万字发现写不下去了,我是真的不会讲故事,也没有那个能把一个故事讲一千万字的能力和毅力。怎么办呢?我就想到了给你们写信。

你们看,给你们写信首先是我自己的原因。

另一个是你们的原因。

这源于昨天晚上,你们在小区里跟其他孩子起的那个不大不小的冲突。不大是因为,这个冲突据我了解算不上真正的冲突,毕竟架并没有真正打起来。不小是因为,我发现这次冲突严重影响了小象。

你回来后就闷闷不乐,埋头趴在桌子上,不哭也不说。这恰是我最担心的,一个十岁的男孩在生闷气,他有气不对外,而是对内攻击,那种伤害我知道是比挨一次打还要严重的。象妞说,哥哥在小区里被一帮比他大的孩子欺负了,其中一个大约是初中生,上来扭着小象的胳膊。哥哥想逃脱,他们拦着不让走,逼着他给他们下跪。

我问为什么当时不还手,你说打不过,也不敢打,怕出手打人犯法。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的这样的教训——打架就不对,即便是被人欺负,也不能打架。我自问没有给你说过这样的话,象妈应该也没有这样要求过你,那你的这个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呢?

更让我担心的是,我提出陪你去找那群孩子,你断然拒绝,说再也不出去玩了。我说只是出去走走,让你陪我,一开始你也拒绝。后来,在我的再三央求下,你才勉强同意。但是,出去走的时候,你却远远地避开小区里的游乐场。

象妞说,哥哥就是在游乐场被欺负的。我站在游乐场里,那里已经空空如也。我看了好久好久。我能想象出半个小时之前你的遭遇,但我又觉得无能为力。假设那群孩子没有走,我逮住他们替你揍一顿吗?或者,我提溜着这些熊孩子去找他们的父母理论一番吗?我自信我能做到,但我知道那终究解决不了你内心里的阴影。

你的问题终须你自己解决,就像当年的我一样。于是,我就想跟你说说当年我如你这般大时的类似的遭遇。

当年我上小学四年级。

我们是七岁上小学的,比现在你们上小学晚一年,所以四年级的我和如今五年级的小象同龄。当时的我和现在的你遇到了相似的问题,可能比你遇到的还严重一些。

我从四年级开始,就要离开村里的小学,到一个叫“东岭”的联小上学了。所谓的“联小”就是几个村联合办的小学。大约是八个村子,远近高低各不同。

最近的两个,一个是我们村,叫“西坪”。顾名思义,就是地势平坦。我们村是周边唯一没有山的村,大家出门不需要高一脚浅一脚。另一个是我姥姥家那个村,叫“张马庄”。听名字,似乎是姓张的和姓马的比较多,其实不然,还是姓石的多。这里面有故事,以后再给你们讲。这两个村隔着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河中央有座小岛,就是“东岭”。当然了,在张马庄的孩子口中,那应该叫“西岭”。

稍远一点的有三个村子,分别是“上麻庄”“中麻庄”“下麻庄”,被称为“一溜三麻庄”,都在沂山脚下。从我们东岭联小向西北望去,就是最大的“上麻庄”,大姨家就在那里住,大姑家也在那里。在大姨家的院子里,一抬头就能看到高山悬崖上一块摇摇欲坠的巨石,有一种马上就要滚落下来,砸毁半个村子的压迫感。我每次去大姨家都觉得害怕,怕那块巨石什么时候突然滚下来,正好砸到我头上。但我总是忍不住去瞅,站到大姨家的平顶房的房顶上去瞅,闭上眼就觉得那块巨石轰隆隆地朝我砸来。

再远一些的是富昌村和朱家裕。

朱家裕是我二姑家,听这村的名字就知道在山里,那山那叫一个高。大姨家是在山脚下,而二姑家是在山腰上。往上看,山尖尖直接刺天;往下看,张马庄和西平村就像人迈步时的前后两只脚。去二姑家,都是一路上坡,自行车骑一段,就得下来推一段,推的比骑的多,每每都是一身汗。从二姑家回,那就一路下坡,骑车能把风甩到身后,却又蜿蜒崎岖,一不小心就冲进沟里去,头破血流是轻的,曾有喝醉酒的人连任带车一头冲进去,就命永远留在了沟底。

富昌村也有亲戚,是我姥爷的兄弟家,我叫他们二姥爷、三姥爷、四姥爷。我从来都分不清这三个姥爷,他们似乎也不认得我,每次都问我是老几家的小子,总把我错当成了几个舅舅家的孩子。这或许也是我总是记不住、分不清他们的原因。

更远的是一个叫“死路”的村子。

你们听听这个村名——死路一条,就知道有多山了。那个村的孩子要翻越两座山,步行3个小时来上学。每天他们要凌晨四点出发,人人都带着防身之物,有的带根棍,有的带把刀,翻山越岭来上学;晚上再翻山越岭回家,摸着黑走,回到家得晚上10点多。他们个个凶悍无比,因为他们经常在山路上遇到乱七八糟的东西,野兔、山鸡、蛇、狐狸,还有狼。他们遇到狼就打狼,追着野狼满山跑,你想想那得有多凶悍!

最凶悍的要数一对亲兄弟,哥哥上五年级,弟弟上四年级。哥哥腰里挂着一把砍刀,插在木鞘里,说是砍死过狼。弟弟拿着一根光溜溜的腊木棍,舞起来虎虎生风。

为什么特别说到这兄弟俩,因为他们给我留下过阴影。

不知为什么,这对兄弟盯上了我。我当时算是学校里最听话的一个,大概就是因为太老实的缘故被他们盯上了。每天放学,他们就堵在我必经的小路上。开始几天,总是恶狠狠地瞪我,后来就试着踢我一脚,给我一拳。看到他们,我就躲着走。但他们就追着我,每天非要打我几下才肯罢休。

按理说,我应该告诉家人。我家就在右边的村里,我姥姥家就在左边的村里,随便找个村里的大人都能帮我吓唬住他们。但是,我就是不肯跟人说,连同学都不说,生怕被人知道,生怕被人嘲笑。哪怕是天天躲着他们,躲不了就挨几下打也忍着。小象,你看到这里,你会怎么想?是不是很像如今的你?我现在已经不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思,或许你能理解。如果是你,你该怎么办呢?

我是怎么做的呢?终于有一天,我决定不躲了。

放学后,我特意做了准备,到黑板下面收集了一捧粉笔末,在校门外捡了两块拳头大的石头,放在书包里。

他们还是在老地方堵我,一左一右笑嘻嘻地看着我。我低着头往前走,走到他们身旁时,突然猛地跳起来,扑倒了哥哥。

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会先出手,因为以前我都是默不作声地任由他们拳打脚踢。当他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把那捧粉笔末撒到了他的脸上,弄得他睁不开眼睛。情急之下,我用自己的前额狠狠地撞击他的脸,竟一时忘记了书包里的石头。

他的弟弟随后也扑上来,用腊木棍狠狠地抽打我的背。我的背火辣辣地疼,但我强忍着,只揪着哥哥猛打。终于记起包里还有石头,摸出来就朝他招呼。慌乱中我竟还知道不往他头上打,怕几下就把他打死了。而是一下一下地打他的胳膊,打得他嗷嗷叫,杀猪一样叫。无论弟弟怎么打我,我就只压着哥哥打,时间停滞,又好像无比漫长。

我现在只记得,那次我们打了很久很久。我的背失去了知觉,头脑勺也挨了好几下。但那个哥哥更惨,他的鼻子破了,眼睛肿了,哭声震天。最后我还把他腰里带木鞘的刀给抢走了。我不是喜欢那把刀,我是怕刀在他手里他会捅我,毕竟那是一把据说砍过狼的刀。

那次之后,哥俩几天都没来上学。那次之后,大人们终于知道我长期被他们欺负的事,声称见一次就打一次。那次之后,他们当然再也不敢堵我路了,甚至在学校里见了我还远远躲着走。

我知道我是做对了,在那样的环境下。

小象、象妞,今天告诉你们当年我的遭遇和做法,不知道你们会怎么想,也不知道对你们现在的遭遇有什么启发。如果是按照书本上和课堂上专家、老师们的教导,这样算是以暴制暴,不值得借鉴。但面对霸凌,我们想讲道理,想跟对方谈判,想寻求家长和老师们的帮忙,似乎不太现实。我不想教条地教育你们,也不想代替你们做决定。我只是把我当年的做法讲给你们听听,也请你们评价一下我当年的做法,是不是有更好的解决之法,也请你们告诉我。

象爸

2022年5月6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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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爸来信第一部神话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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