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封 狼族复仇

第十封 狼族复仇

小象、象妞:

狼曾是沂山的标配,应该说狼才是土著,祂们是沂山的主人。为什么用“祂们”,因为极长一段时间以来,祂们犹如神明般的存在。

咸菜疙瘩大叔说,在他小时候狼比人还要多。祂们每到晚上,就会成队成队地进村,在各个村子溜达,像是巡视自己的菜园子。

把村子当成菜园子并不是说,狼群进村是吃人来了。恰恰相反,在沂山老辈人的印象里,狼是不吃人的。祂们和沂山人共存于这片天地间,祖祖辈辈都相安无事。在沂山人看来,狼无非就是个头大一些的狗子,只是你不能把祂们当狗一样看待而已。

“你见过狼吗?”我问咸菜疙瘩大叔。

咸菜疙瘩为什么叫这个名吗?他其实有自己的姓名,但人们都叫他这个绰号。他烧咸菜是一绝,好似是天生的。每当晴空的夜晚,在点点繁星的注视下,咸菜疙瘩大叔就来到我家烘房烧咸菜。

“全村就你家烘房最好。”咸菜疙瘩大叔打开烘房大门,一阵热浪瞬间扑出来。他赤裸着上身,爬上横插在烘房墙壁上的高高低低的木杠子,把一串串油光闪闪的咸菜疙瘩挂上去。

那个时候,村里的“烘房”多的是,应该叫“烘烟房”,是用来烘烤黄烟叶的。两三户人家合用一个,在春夏之交的时候派上用场。

黄烟是沂山人唯一的经济作物,是制作烤烟的主要原料。这种植物耐旱,专挑丘陵的沙土地上生长,长一人多高,生出十几片蒲扇一样的烟叶。

黄烟在初夏季节长成,是分批成熟的,每五天摘一两片叶子。人们把几片黄绿色的烟叶用绳子绑起来,栓在一根两米长的木棍上,再一条一条地挂到烘烟房里的木杠子上。然后,大炉子点起来,轰隆隆地烧个几天几夜,直把黄绿色的烟叶烤得黄澄澄的,像一片片金箔。

咸菜疙瘩大叔就用烘房夹带私货,因为在黄烟熏烤的环境里烤出的咸菜疙瘩有一种无法言明的香。作为回报,他会拿出一些烤好的咸菜疙瘩给烘房的主人家,剩下的再拿到五天一回的大集上去卖。

“你说什么?”咸菜疙瘩大叔油光闪闪地从烘房里钻出来。

“你见过狼?”我仰视着他,再一次问出刚才的那个问题。

“狼还吃过我的咸菜,你说我见过没?狼还说你大叔的咸菜钢好吃,你说我见过没?”咸菜疙瘩大叔一脸不屑地答话。

“狼会说话?”我像个跟屁虫一样地跟着咸菜疙瘩大叔。他轻轻地关上烘房的大门,又来到和烘房连成一体的大炉子前,用一根又长又粗的铁钎狠狠地捅炉火。火堆“轰”一下被捅毛了,浓烟夹带着火星子蹿出来,呛得他不停地咳嗽。

“狼的眼——,哎呀我的娘!”咸菜疙瘩大叔被浓烟呛得直掉眼泪,抹了几把,顺带着醒了一把鼻涕,说:“祂们的眼睛会说话。”

他同时用两只被烟呛得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像是在模仿大灰狼是怎么看小屁孩的。

“走!带你去看狼!”咸菜疙瘩大叔大手伸过来,要拉我走。我知道,夜里狼群是要进村的,走出家门极有可能碰上狼。

“跟个娘们似的!”见我往后躲,咸菜疙瘩大叔披上衣服,溜溜达达出了门。见他走出去,我赶紧把门栓上,再用两根粗木棍一左一右地顶上。我可不想让狼闯进家里来,狼怎么可能跟狗一样?就像三剩子说的那样,大人们都一肚子坏水,没一个说实话的。

爷爷还活着的时候,是少数跟我说实话的人。但他说的话,后来我也有疑问,特别是跟三剩子成了好朋友之后。比如他说的山楂园里的那个小水库,小水库里有条大白蛇,嘴巴跟我们小孩子一样馋,常常来偷吃他的鸡。三剩子就说,那是瞎编的。我也不赞同那是纯粹的瞎编,那条大白蛇说不定就变成我家那个白色纱衣的仙女姐姐呢!山楂园里没有鸡吃了,她就来我家找吃的,没想到正好碰上也来找吃的我,毕竟她和我们小孩一样馋。

爷爷跟我说起过狼的事。不是一匹狼,而是整个狼的家族。狼族是沂山真正的主人,祂们每天晚上都会进村子巡逻。

爷爷说他年轻时候经常看到三五成群的狼,像水库里游来游去的群鱼,从村西头鱼贯而入,在大街小巷里转悠,再从村北头鱼贯而出。爷爷自己就有好几次跟狼群打过照面,他闪到路边,默默地让狼群通过。狼也不理他,他也不理狼,双方都好像没看见对方。

再往前说,在爷爷的父亲那一辈,狼还和人结成同盟,共同保卫过沂山。那就不是爷爷亲眼见过的了,是他亲耳听说的。那个时候,整个山东都被鬼子占领了,但鬼子没怎么来沂山里祸害老百姓,因为沂山里的狼太多了,比沂山里的人还多。所以,沂山人多数没有见过鬼子,鬼子连大扫荡的时候都不敢来。

听爷爷那么说,我觉得狼还是挺好的,因为鬼子太坏了,就显出狼的好了。狼到底有没有帮着沂山人打鬼子,现今还在世的人都说不清,或许白胡子老神仙能知道,但他太孤僻了,没人操那份闲心去问他。可是,沂山里的狼不伤沂山里的人,却是大家公认的,所有人还都认为狼无非就是大个头的狗子,没什么可怕的。

但是,那天夜里就不一样了。就是咸菜疙瘩大叔要带我去看狼的那天夜里,人和狼的关系突然就不一样了。

先是咸菜疙瘩大叔发了疯似的跑回来,拼了命地擂我家的门,声音颤抖着就像是走夜路撞见了鬼。他越是用力擂,我越是不敢开门,怕他把鬼带进门里来。

他见门不给开,直接翻墙头。这动静惊动了我的父母,他们也来到院子里,迷迷糊糊地看着惊魂未定的咸菜疙瘩大叔。

“狼——狼来了!”咸菜疙瘩大叔惊魂未定地说。

“那件事给惹的?”父亲也变得高度紧张起来了。

“什么事?”我依然迷糊着,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迷糊,所有人都知道怎么一回事。

“小孩子别问!睡觉去!”我被几乎是吼出来的话给发配走了,乖乖地回到西屋自己的床上。

但是,我怎么可能睡得着?狼不是不吃人吗?沂山的狼见了村里的人不是两不搭理吗?我趴在窗户上,透过毛玻璃看咸菜疙瘩和父亲两个人在一明一暗地抽着烟,听到他们在嘀嘀咕咕地说着话,直到眼皮打架,眼前模糊了才不甘心地上床睡觉。

第二天之后,大人们都不约而同地严重警告自家小孩,天黑了绝对不能出门,出门就会被狼吃掉。我们一群小孩聚在一起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隐约知道村里有人惹火了狼族。

连续几天晚上,咸菜疙瘩大叔都没有来烤咸菜,大概也是被狼吓着了。他一个大人怎么会惧怕狼?想是狼们真的被惹火了吧。

但咸菜疙瘩大叔终究是人如其名,他离不开烤咸菜的活计,晚上出不来就改白天了。

周六的午后,父母都上坡干活去了。平原地带的农民叫“下地”干活,我们山区的农民叫“上坡”干活,因为庄稼地多数在丘陵上。本来我也是要去的,干活我是一把好手,但就是因为闹狼灾,父母让我在家看着弟弟,大白天也不允许我们出门。

我把门栓上,再顶上两根粗大的木棍。谁叫都不开门,怕狼学着人的口气叫门。那段时间,村里流传一个说法,说狼聪明至极,会打扮成老婆婆,专挑小孩独自在家的时候上门讨水喝,就把小孩的命给讨了去。我虽然不相信这些鬼话,但小心防备总不是坏事。

“咚!”地一声,从墙头上跳下一个人形的东西来。我吓了一跳,以为是狼扮的,既然能学人叫门,怎么就不能学人翻墙?

好在来的不是狼,是咸菜疙瘩大叔。

脖子上吊着几串咸菜疙瘩,他是烤咸菜来了。见了我,先是一怔,说吓了他一跳,认为大白天的狼进院了。你看,这段时间大人小孩都怕狼,狼成了一个禁忌词。

“大叔,到底是谁惹了狼?”看着咸菜疙瘩大叔忙完了他的所有工序,来到大火炉边捅火的时候,我在一边问道。

“还能有谁?家西那个‘活兽’!”咸菜疙瘩大叔没好气地,把“活兽”加了重音,恶狠狠地说,咬牙切齿的样子。

这我就知道了。

那的确是个“活兽”,而且是他父亲当年亲自给他封的。

听说五年前,他跑到上麻庄一个生产队队长家偷红薯,被事先埋伏好的村民逮了个正着,自然是一顿胖揍。挨了揍不服气,当天夜里就一把火把人家村支书的牲口棚给点了。大火从村支书家连到其他人家,一口气烧了四五家,又蔓延到山坡上,烧了十几二十亩山林。这事给惹大了,直接被乡派出所带走了。

被警察带走的那天,家南被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村里自打有历史以来,从没有人被警车带走过,人们甚至从没有见过那种白色的警用三轮摩托,只在电影里见到过鬼子用的绿皮三轮摩托。

自打警车开进了村,他的父亲就不停地嘟囔“活兽啊活兽!祖宗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活兽”在号子里蹲了三年多。出狱后就更像个“活兽”了,偷鸡摸狗成了他的正经事,还有更不正经的就是半夜老去踢家北寡妇家的门,像猫一样叫春,弄得全村人都睡不安生。

几年前,“活兽”一把火把全村的脸给烧没了,周围的村子跟防贼一样防着村里人,村子也成了臭名远扬的“小偷村”。出了一个小偷,全村就都是小偷,这就是沂山人的逻辑。

这一次,这个“活兽”又惹了什么祸呢?这次的祸是惹大了,直接挑起了沂山人类与狼族的战争,旷日持久、代代相传。

开始的时候,人们都没有发现。突然有一天,“活兽”喝醉了酒,在家南小卖部前朝众人吹起了大牛。

“狼肉什么味,你们知道吗?酸啊!肉是酸的,酸倒大牙的酸。”他醉眼迷瞪地说,“什么时候弄个狼崽子吃吃,看看酸不酸。”

人们只当“活兽”在吹牛,狼肉谁吃过?想都不敢想,就无法无天的“活兽”几口猫尿下去说胡话。

话是的确是胡话,但事却真的来了。

几天后,十几匹成年的狼闻着味来了,浩浩荡荡地直奔家西,把“活兽”家前后左右围起来了。“活兽”好像提前有预感,躲到了村部的地窖里不出来,把他一把老骨头的父母扔在了家里。

狼群围着他家嗷嗷叫,整夜地不走,头狼还跳上了他家的屋顶,大大的利爪扒开了房顶,居高临下,眼睛猩红地往里瞅。俩老人躲在床底下不敢露头,魂都给吓没了。

狼叫惊动了村里人,有人扛着长杆土炮来了。大概就是爷爷那杆被二叔卖掉的土炮,一下能装二十几颗钢弹,能打个五六米,一打杀伤一大片。来人在大家的簇拥下,对着屋顶的头狼放了一炮。距离太远没打到,却把头狼吓着了,从屋顶上窜下来,“嗷——”地一声,带着群狼一溜烟跑远了。

果然是老话说的那样,你不怕它,它就怕你。蛇是这个德性,狼也这个德性。就怕你不够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胆子”就这样被虚幻地放大了。自那以后,“活兽”也不躲了,直接把那杆土炮据为己有,吃饭也抱着,睡觉也抱着,跟土炮过起了小日子。狼群好像被吓住了,再也不敢进村子。“活兽”惹的祸先是被自己当笑话说出来,然后被很多人当作英雄壮举。

他曾干了什么事呢?他摸到狼窝里,偷出了一个狼崽子,像烤野鸡一样地烤着吃了。他当众笑嘻嘻地说,刚出生的狼崽子就是不一样,肉是甜的,吃起来那个香啊!天上龙肉,地上驴肉,狼崽子肉是吊在半空里。吃了一回还想吃,像吸大烟,像耍大钱,停不下来哩!

这话听得人们心惊肉跳,但总有好事的半大小伙子,在一个劲地撺掇他,约合着再弄个狼崽子来尝尝鲜。

仗着土炮在手,他们真就又摸到那个狼窝里,可惜什么都没捞着。狼群搬家了,里面只剩一堆腥臭无比的粪便。但他们在回来的时候,被狼群伏击了。还是仗着那杆土炮,他们一炮轰死了头狼,轰散了群狼,毫发无伤地回到了村里。

他们像英雄一样的鱼贯进村,却被家里的老人们用笤帚疙瘩给撵了出来。“作孽啊!作孽啊!”村里老人们的骂声此起彼伏。村支书三爷爷还为此开了一次生产队队长大会,在村高音喇叭里宣布了一条禁令:绝对不允许再进山打狼,如有违反就赶出村子。

三爷爷作为村支书的威严,没有人不服,连“活兽”见了三爷爷都低头哈腰。但是,狼族不归三爷爷管,祂们也听不懂高音喇叭里的禁令。头狼死了,好像约束没有了,一到晚上就成群结队地往村里冲。不光是往我们村里冲,其他村子也遭了狼灾。人们经常在夜里,听到远远近近地传来土炮声,各村都在全力以赴地保家卫村。

咸菜疙瘩大叔从我家出去,又跑回来的那天夜里,正好是头狼带着群狼围攻“活兽”家的时候。

“你是怎么知道狼会吃人的?”我问。以前大家都知道沂山狼是不会伤沂山人的,突然变了也不会满大街去说啊。

“狼的眼!会说话!”咸菜疙瘩大叔又用两只通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像一头马上要扑上来吃掉我的狼。

“你——你还是让祂们吃——吃你的咸菜吧。”我被他的眼神摄住了,吓得结结巴巴地。

“见了血的,还吃咸菜?”咸菜疙瘩大叔神秘地说,“人吃了祂们的崽子,祂们也要来吃你们这些崽!”

我一激灵,赶紧拉着弟弟的手跑进屋里,顶上门,再也不敢出来。

这种紧张的状态维持了半年多,在我准备上东岭学校四年级的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在夜里出门了。这期间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活兽”被赶出了村子,出到南方打工去了;二是周围十几个村子的支部书记开了一次会,组建了一支民兵土炮队,哪个村遭狼就往哪个村支援,打死打伤了不少狼,狼族也就渐渐地消停了。

还是那句话,狼怎么能干得过人?

不断地有狼被打伤,然后送到了县里的动物园供城里人观赏,也时常听说有人被狼咬伤的事,狼和人在沂山这片地界维持了数百年的和平共处一去不复返了。

我也始终没有见过野生的沂山狼。在我读高中的时候,特意去县动物园,见到了几匹浑身掉毛的狼,据说就是沂山人打伤了给送来的,被动物园当宝贝一样地养着。看上去的确像大个头的狗,它们的眼神里也没有了野性,再繁衍几代估计就跟狗无异了吧?毕竟狗就是狼驯化而来的。不知怎地,我莫名地感到,又一个时代落幕了。

爷爷所说的,人和狼打照面时,两不搭理的那个时代是什么样子的?再往前,人和狼一起抵御鬼子,保卫沂山的那个时代又是什么样子的?沂山还是那个沂山,沂山狼却没有了狼性,沂山人也不是以前的沂山人了。那些个时代真的落幕了。

象爸

2022年6月2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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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爸来信第一部神话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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