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封 捕蛇者说

第九封 捕蛇者说

小象、象妞:

你们怕蛇吗?应该是怕的。人类对蛇有着天然的恐惧,据科学家研究,大概是因为人类还处于原始状态的时候,也就是原始人住在山洞里的时候,经常被蛇咬。于是,这样的记忆就被沉入到基因片段里,千万年地一代代地传承下来。

有人曾经做过实验,就是让刚出生的婴儿看蛇的图片,他就会表现出恐惧的神情,或者干脆就哇哇大哭。婴儿刚出生不久,根本没有见过蛇,为什么怕蛇呢?只能是基因记忆,也可以说是人类的集体无意识。

但总有例外。

每个村子都有人超越了这个集体无意识。女人居多,我们西坪村以前唯一的捕蛇者就是个女人。她住在我家隔壁,我叫她红山大婶。

红山大婶是红山大叔的老婆。红山大叔说,他老婆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玩蛇。要是谁家发现了蛇,哪怕是吃着饭,她就放下饭碗,叼着煎饼去抓蛇;哪怕是半夜三经热炕头,她也掀开被子,赤着脚去抓蛇。

因为会抓蛇,红山大婶成了全村的名人。

沂山多产蛇,几乎家家户户都遇到过蛇。

记得有一次,在我上三年级的时候,中午回家吃饭。饭还没做,母亲到厨房做饭,让我在一边烧火。我掀开麦秸堆,准备抓一把麦秸,亏得我眼疾手快,在下手前就看到了一盘蛇。

那条蛇黑白相间,盘成了大大的一个圆盘,蛇头在中间埋着。被我惊到了,居然高高地昂起头,嘴巴里突出蛇信子。我“嗷”地一声,身体自动向外弹出一米多。母亲也看到了,触电一样地往外躲。

“快去叫你红山大婶!”

我踩着母亲的话,夺门而出。我还没到红山大婶的门前,她已经从门里窜出来了,高高地挽起袖子,露出两条白皙的长臂。

我们是隔一个墙头的邻居,她显然是听到了我和母亲的大喊。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飞走,像是施展了“缩地成寸”的法术,把我抛在了身后。当我赶回自家的门口时,她已经提溜着一条半人高的蛇出来了。

蛇是头朝下尾朝上,尾巴被牢牢地捏在红山大婶的小手里。她的手虽然小巧,却如钳子一样刚劲有力,白皙的手臂像跳舞一样有规律地抖动着,而那条蛇就像喝醉了酒一样,全身酥软,骨头全碎了一般。

“好大一条‘长虫’!”我们这里的人,管蛇叫“长虫”。邻居们早已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开着玩笑。有人说:“炖一锅好肉!”有人说:“泡一坛子好酒!”

红山大婶不管围观者怎么说,继续手臂摇着好看的舞,身段一扭一扭地往家西走去。

人们都知道,捕蛇者有个规矩:虽然抓蛇,但从不打蛇。抓到蛇之后,红山大婶都是提溜着蛇,跳着刚才那样好看的舞,身段一扭一扭地往最近的庄稼地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给蛇放生。

我远远地跟着她,一是喜欢看她好看的舞,二是好奇她把蛇放生到哪里去。她就那么一路扭动着,一路蛇行,来到“潮卜”常来西沟,找个潮湿的沟岔子,把蛇放下来。

蛇一开始像死了一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大概它的世界还是旋转着的。红山大婶站在旁边,说:“走吧!走了就别再回来!”

蛇好像获得了允许一样,摆了摆头,昂起来看了看高高站立的红山大婶,然后慢慢地扭动着爬,没入了石缝里。

“大婶!长虫是怕你吗?”我问。

“是个人它都怕,只是人都先怕它。”红山大婶拍拍手,轻松地说:“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你要不要学,我教你。”

我打了个寒噤,远远地跑开了,身后追上来一串红山大婶畅快的笑声,似还夹杂着一句话,“胆小鬼!”

我觉得这跟胆小没什么关系,比如说红山大婶准定怕鬼,但我知道我不怕,我那次见到“神仙姐姐”如果说出来,肯定吓得她一哆嗦。

我当时断定,是个小孩都怕蛇。大人们不怕,多数是在装。全村只有红山大婶是天然的不怕,她天然是蛇的克星。

“我们这里的长虫多数是没有毒的。”红山大婶很快就一扭一扭地追上了我,她的身段从远处看一定很像一条蛇。她从我身后,“啪”一下,把刚才抓过蛇的钳子手,连同一条白皙的手臂搭上我的肩,说:“特别是那些进了家门的长虫,那都是‘保家仙’。你要记住,可千万不要打,打蛇就是冒犯神明,会遭报应的。”

听她说这话时,我脑海里不自觉地显现出那天中午我见到的“神仙姐姐”,莫非就是蛇变的?那也应该是条白蛇吧?

“你——,你第一次抓蛇是几岁?”我弱弱地问。

红山大婶仰头看看天,寻思了好一会儿,说:“大概刚会走路的时候吧。一条长虫比我还长,缠住了我的脚脖子,弄不得我迈不开步。我一生气,抓着它的头就提溜起来。可我没那个气力呀,就抓着它的头和它在地上滚着玩耍。谁知道,它不经玩,不一会儿就晕死了过去。”

天哪!那是一个什么场景?

“从那以后,我就觉得长虫好耍,到处找长虫耍。一开始,长虫见了我就跑,后来等我长大了,它们就不敢跑了,跑也没用,我一下就能抓住它们。刚才你家这条,好像认识我,我好像以前抓过它。见我来了,干脆低下头认命了。”红山大婶说。

唉!人跟人真的不同啊!

“你就没有怕的吗?”

“错!我怕毛毛虫,怕小蚰蜒,怕老鼠。小东西我都怕,你可千万别拿那些小东西吓我。吓死了,得偿命!”

我不信,我一万个不信,连蛇都不怕,还怕什么毛毛虫?大人们总会拿这些胡话骗小孩。

但我后来被现实打脸了。

半年后的一个傍晚,有条青色的蛇进了红山大婶家。那不是手到擒来吗?对于红山大婶来说。但是,这一次她却软了。

因为那条蛇的嘴巴里,含着一只老鼠。老鼠基本上被蛇吞了,只留一条长长的尾巴留在外面。看到那只尾巴,红山大婶当即就觉得眼前发黑,浑身瘫软无力。蛇也一时跑不了,它刚吞下一只大老鼠,也瘫软在地上,跟红山大婶对峙着。

红山大叔很快就拎着一个小孩跑来了,他呼哧呼哧地说:“来了!三剩子来了!”

三剩子是个干瘦干瘦的小孩,个头跟我差不多大,但据说比我大四五岁。他是村里的孩子,但以前不在村里。他出生不久就跟着父母“闯东北”,几个月前才回来。他的父母还在东北没回来,家里只有一个痨病秧子奶奶。他是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回来的,一个人从遥远的大东北回来的。

以前,我只知道三剩子是个打架的狠角色,在村里和村外打架他都是带头的,一条棍子抡得呼呼生风,一点都不输电视里的孙悟空。

没想到他居然也敢抓蛇,而且是比红山大婶更狠的角色。红山大婶瘫软了,不是因为怕蛇,而是怕蛇嘴里的老鼠。

我们这里十里八村一般捕蛇者都有一个通病,就是不怕大的长虫,就怕小的虫子,好像一个魔咒,一物降一物。三剩子的到来,打破了这个魔咒。他是百无禁忌,见到了蛇就抓来吃,见到了老鼠也抓来吃,连地里的豆虫、蚕蛹这些小东西都不放过,统统拿来吃。

他来到红山大叔家,当着红山大婶的面,提溜着蛇尾拎起来,三抖两抖把老鼠从蛇嘴里抖出来。老鼠滑落的瞬间,红山大婶“呀”地一声高音,这回是真的晕死了过去。

等红山大婶从晕厥中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踉踉跄跄地出去找三剩子,有气无力地喊:“三剩子,千万别吃啊!那是‘保家仙’啊!保——保家——,作孽呀!”当看到三剩子时,她的喊话戛然而止。

三剩子架起了一堆篝火,正一根铁条串着那条蛇,油滋滋地烤着,血红色的火光迎着他右大腿上一块同样血红的大疤,也好像滋滋地冒着油!边上还围着一圈看热闹的小孩,里面就有我。

大家只是围着看,谁也不敢吃。三剩子自己吹着气,撒一撮盐巴,咬一口蛇肉,吃得满嘴流油。

“作孽吆!”三剩子的奶奶也拍着大腿说。

我们看着一脸坏笑的三剩子,不敢近前,也不敢说什么。如果说以前我们佩服他能打,因为他打起架来不要命,而现在对他绝对是畏惧,一个连蛇都吃的狠角色,以后谁还敢惹啊?

其实,他哪是只敢吃蛇?他还把蛇当玩具。很多人不知道,而我是刚才亲眼见过的。

就在红山大婶晕厥之后,他笑嘻嘻地提溜着那条蛇,去到家南的小卖部前玩耍。他根本不像红山大婶那样跳柔软的舞,他是小胳膊直挺挺地拎着蛇,任凭蛇头往上翘。一翘他就一巴掌,一翘他就一巴掌,生生地给它拍晕了。

拍晕了还不放过,他当众攥着蛇尾把在空中抡,抡得周围的空气呼呼地生起风来,吓得看热闹的人纷纷后退,他则哈哈大笑。

玩累了,他就把还没死透的蛇当腰带,在腰里缠一圈,将蛇头和蛇尾在肚脐上打个结,像个肉乎乎的游泳圈,追着人们大笑。

“真是个小魔头!”围观的大人们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纷纷骂咧咧地散去了。我们这些小孩又是惧怕,又是好奇,都不肯离去,只是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远远近近地看着,看他下一步还要做什么。

下一步更残忍。他用一根粗粗的铁条,插进蛇嘴,一直从蛇尾捅出来,串成一条圆滚滚的肉。然后,一堆篝火生起来了,往上那么一架,滋啦滋啦地烤起来。架上火堆的一瞬间,我仿佛看到铁条上的蛇浑身收缩了一下,似乎还没有死透的样子,眼睛迸出一道凶光。

我最后悔的是看到了蛇被架上火堆的那一幕。不知道是我的幻觉,还是那条蛇最后的挣扎。

从那以后的一两个月里,我经常梦到蛇,梦到被蛇追,醒来惊出一身的汗。这让我得上了一种心病,就是睡觉前总是四处找找,生怕床底下、被窝里有条蛇。这个病一直生到现在,怎么也祛除不了。

还有一个人也深受影响,就是红山大婶。她从那以后再也不抓蛇了。不仅不抓,见了蛇也像其他人那样怕得要命,高喊着“嗷嗷”跑开。村里就只剩下三剩子能抓蛇了,但好像村里的蛇越来越少了,像是有意躲着这个魔鬼。

有关三剩子的故事也在村里传开了,像一圈一圈的水波荡漾在所有人的心里,也浸染了我的童年。

首先是“三剩子”这个名字的由来。

很明显,他是家里的老三。他上面有两个哥哥,中间都隔着两岁。哥仨一个11岁,一个9岁,一个7岁,一同跨越茫茫的老林场去上学。半路上遇到一匹狼,东北深山里饥肠辘辘的老狼。结果可想而知,哥仨就剩下了他,他的右大腿上还被撕下了一块肉。从那以后,他就叫“三剩子”。

三剩子的父母都在深山老林里当伐木工,每天起早贪黑地不着家,对这个小儿子疏于管教。其实,他们是不舍得管,因为三个儿子就剩这么一棵独苗了。

经历了那次生死考验之后,三剩子就变得极度凶狠,有人说他是中了狼毒。狼撕下了他右腿上的一块肉,狼毒就顺着血液种进了他的体内,让他变得像恶狼一样地凶狠。

在学校里,他是三天两头打架,后来还打老师。一个奇观就是,校长被他拿着磨辊在后面追打,没处可躲了就往三剩子家里跑,血头血脸地抱住三剩子的父亲喊“救命”。

换了几个学校,他都是打了学生打老师,再没有学校敢收他。东北他也待不下去了,父母给了他一包干粮,买了张回老家的火车票,把他发回老家了。

他一个人蜷缩在闷罐子火车里晃荡了三天三夜,在山东青州下了车。十几岁的孩子就一路打听着走,干粮吃完了就四处要饭,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终于回到了生他的老家。

老家只有一个常年痨病的奶奶,能给他一日三餐就不错了。他在老家仍然像个野孩子,四处打架,打遍周围八个村子无敌手。

当所有小孩都怕他时,他却不再打架了。自从帮红山大婶抓了那次蛇,吃了那顿美味的蛇肉后,他就迷上了抓蛇,成天在十里八村转悠,抓蛇无敌手。几乎所有的捕蛇者都退出了江湖,都是因为有这么个小魔头在。

蛇越抓越少了,有时候半个月都没蛇抓。没事可做的他居然成了我的朋友,成天地往二叔家的山楂园里跑,和我坐在山岗上的护林小屋的屋顶上,俯视漫山遍野的山楂树和山下那个小水库。

有一次,我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怕蛇的,他竟然出乎我的意料地说他一直都怕蛇。

我怎么也无法理解,特别是回想起他那天耍蛇和烤蛇的样子,就觉得他一定在骗我。他居然还说骗我是小狗,然后冲着我傻乎乎地笑。他平时几乎不笑,笑起来才像个孩子。我又觉得他没有骗我,毕竟哪个孩子不怕蛇呢?他明显也还是个孩子。

“可是,我不能让人看出我怕。”他望着远处的沂山,像是对沂山在说话。我看着他,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又好像不懂。

我指着山下的小水库,跟他说听我爷爷说,水库里有一条水桶粗的大白蛇,还会学鸡打鸣,不知道吃了爷爷养的多少只鸡。他说:“那么吓人啊!”他说话的时候,又像个跟我一样的小孩。

爷爷去世后,二叔在山楂园不养鸡了,那条大白蛇就不见了。可能是饿死了吧,我说。他点头,也说是。过了许久,他又说:“兴许是你爷爷编的呢!大人们没一个说实话的。”我想想,也觉得他说得对,大人们总是在吓唬小孩,不让我们靠近水库。

在我上东岭的四年级的那个夏天,三剩子走了。

据说是回东北找他父母去了,也是怀里揣着一包干粮,上了北去的火车。也有人说,他在火车站改变了去向,往南边去了。

反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连后来他的奶奶去世了也没见他回来。他的父母也没有回来,他的奶奶是村里人凑钱给送走的。

小象,象妞,三剩子的故事就是这样了。

他在所有小孩眼里,甚至在十里八村所有人看来都是个传奇,就冲他遇到什么蛇都那样子无所无惧。

但只有我知道,他其实也胆小,打蛇的时候也怕蛇,只是不敢让人看出来。他要让人看到他的凶狠,让所有人都怕他,不敢欺负他。不然,他那痨病奶奶怎么能保护得了他?

沂山人质朴,但也会欺软怕硬,还记得上一封信里说到的大团结吗?那个先是被人叫作“英雄”的人,那个后来又被人叫作“潮卜”的人。这么叫他的人们,一先一后其实是同一群人。

象爸

2022年5月31日凌晨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象爸来信第一部神话时代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象爸来信第一部神话时代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封 捕蛇者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