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没有退路

所有人都静静的站在敞开的手术室门口，目光随着站在前方李于的战术灯扫过等候区的轮廓，那原本家属等候区蓝色的塑料椅子，早已经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仿佛一层厚厚的灰尘积在上方，显现出黑褐色的暗淡光泽。

那是孢子，失去活性的孢子。

陈小云第一次如此安静的看着这样的异象，虽然之前她早已无数次从医院的内部文件和视频里见过这样的东西，但是如今布满在她视线所在的范围，她觉得震撼，又深感恐惧。

老人的眼睛也在面罩里看着铺满褐红色的等待区，椅子上，地板上，这里就像荒废了许久的地方。

李于跨出了第一步，他裹着防护服的鞋子踩在了如同灰尘满积的孢子地上，留下了一个脚印，他的射灯朝着右侧走廊扫去，探过了半个身子望着漆黑的走廊，然后回头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

他们迅速的穿过了长长的走廊，又拐了一个弯，然后射灯上映出了两部独立的电梯。

这里的地板已经没有那些红褐色如同灰尘或者棉絮一样的失去活性的孢子，但是电梯门前的地板上躺着两摊呕吐物，黑褐色已经干涸，但是仿佛霉菌一样，从四面衍生出了根茎一样的轨迹。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这两部电梯，左侧的电梯门上门显示着1楼，右侧的电梯门上方显示着4楼。

“之前三个感染者来过这里，其中一个进入了右边的电梯。”李于轻轻的说道。

“如果说感染者进入这层电梯，还在4楼的话。。。”黄队长的眉头一皱：“那它应该还在里面。”

这胆寒的回答，让陈小云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她拉着黄队长轻声说道：

“穿过诊室走廊，还有两部电梯，应该比这两部安全。”

黄队长朝着漆黑的走廊望去，他摇了摇头，如果非必要，他不会穿过那个走廊。

“走左边。”黄队长果断的回答。

李于毫不犹豫的点下了左边停在1楼的电梯。

“博康，你在后面继续观察来时的路状况，所有人后退一步，李于，你枪头指着电梯。不可麻痹大意。”黄队长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陈小云挨着母亲的身边后退了一步。

那是一阵轿厢启动的闷响，那声音突然牵扯着所有人的神经，他们盯着头顶上不断跳动的数字，2楼，3楼。。。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随着亮起的还有电梯里的轿厢灯光。

只见，轿厢的四周泼着褐红色的呕吐物，在那堆呕吐物下的角落里，歪坐着一个披着棉服的男人，他的腿盘着诡异的姿势，双臂自然下垂，一只脓肿的脑袋无法支撑的耷拉在胸前。

李于持枪的手还是颤抖了一下，他不明白是自己失误，或者什么情况，他明明记得三个被红雾覆盖的人，其中一个进入了右侧的电梯，难道是自己记错了。

“队长。。。”他似乎想要替自己解释。

“别。。。别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颤抖的轻声说出这样的话，她看着用枪口指着电梯门口的李于背影，随着陈小云轻轻的命令声，所有人仿佛都默契的站立不动。

如果她没有记错，那是尸菌感染者--大头。

李于的枪口始终没有离开那耷拉的脑袋。

然而，那脑袋却慢慢的支棱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电梯门静静的自动关闭。

“走。。。”黄队长轻声的命令一句，他用力的托起了背上的老人，转过了身，曼龙背着曼莉，面罩里透着苍白惊恐。李于随即移动方位，站在来时走廊的前头，博康则跟在最后，一行人快速的又穿回了走廊，回到了那个布满褐红色孢子的家属等待区。

身后的手术室亮堂着灯光，洁净地板上因为他们的移动，那褐红色的棉絮也已经飘进了绿色的地板上。

“曼龙，你可以吧。。。”黄队长轻声的问道。

曼龙用点头回应黄队长。

“现在情况可能比想象的复杂，感染的范围已经扩大到了整个医院，那些进入这些医院求医的人，估计很多都感染了。”黄队长轻声说道。

“队长，我记得左侧的电梯是没有人的。”李于着急替自己辩解。

“所以我才说，情况现在比想象的复杂。。。”黄队长回答后，朝着左侧血库的走廊望去，那里的逃生门他曾经和博康一起走过。

“穿过前面诊室还有两部电梯。”陈小云再次强调。

就在这个时候，走廊深处，那关着大头的轿厢，突然传来剧烈的声响，就像一个不小心被关进那狭小空间的密闭症患者一样，哀嚎咆哮，奋力拍门，虽然钢筋金属门过滤大部分的声音，但是流出的大部分依然穿过走廊传入静寂的家属等候区。

“走逃生通道。。。”黄队长轻声的说道，他望了一眼前面的走廊拐角，穿过诊室就有两部电梯，但是他并不想穿过诊室。

李于迅速调整位置，朝着逃生通道前进，当走到安全门前，地上原本卡住逃生门的木棍静静的躺在地上，逃生门敞开着。

李于进入逃生门走廊，他的战术灯朝着楼梯上一照，楼梯的角落里，也坐着一个人。

而这个人同样耷拉着肿胀的脑袋。

原本安静的廊道，不知道是谁在哪一层发出了一声瘆人的咆哮，几阵杂乱疯狂的脚步声，就在他们头顶的楼梯上出现。

“该死。。。”

所有人退回了走廊，李于轻轻的关上了安全门，拾起了地上的木棍，重新卡住了这扇门。

现在，他们所有人的退路只有一条。

穿过手术室大门斜对面的诊室走廊，那里还有陈小云口中所说的两部电梯。

“那电梯，确定能用吗？”黄队长转头朝着身侧的陈小云问道。

她的母亲也转头看着自己的女儿。

陈小云盯着母亲的眼神，点了点头：“大概率是安全的，因为那两部电梯从一楼出发，二楼不停靠，只停靠偶数楼层。而且，这两部电梯一楼的部分，有一条走廊和急诊大厅连接，因为医院不接待病人，连接的走廊中间的门锁住了，所以，我相信应该安全。”

“行，那只有先到10楼。”黄队长喘了一口气，他使劲的提了提身后背着的老人，然后又看了一眼面罩下早已经汗流满面的曼龙。

“还能坚持吗？”他问道。

曼龙坚定的点了点头。

“那就背好了。。。背好你妹妹。”他轻声的说着：“穿过前门的走廊，第一间诊室里。。。有一个感染者。。。所有人都不能发出任何声响。李于，调整夜视模式，我需要你贴近那间诊室查看，如果安全，朝着这里闪两下灯。”

“是。。。”他回答。

“博康，你跟着陈医生，这一次，她带路会更加熟悉。”说完，他转头看着陈小云：“前面一盏灯也没有，要记得，第一间诊室里有一个感染者。”

“我知道。”陈小云回答。

博康移到了小云边上，调整了战术灯的光照范围，两人面罩互视。

“李于，开始行动。”黄队长一声令下，李于快速的轻声的进入了走廊，瞬间融入了黑暗中。半分钟后，黑暗处闪了两下光芒。

博康前头照亮，身后的人跟着贴着左侧的墙沿，那光芒即将覆盖到立在诊室一侧查看的李于脚跟时，博康关掉了战术灯。

漆黑中，所有人贴着墙壁朝着前面走，那前方黑暗中幽幽的的绿光，是紧急出口的地面标识，即使那微弱的灯光依然能够看清眼前的路。

陈小云第一次觉得面罩的呼吸仿佛要停止。

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仿佛从来未曾有过，即使她的母亲大病在床，这样窒息的感觉却分明没有带着绝望。

难道，恐惧就是治疗绝望最好的药物？

曼龙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那片黑暗的区域，他急于想要窥视李于伫立的那片黑暗，身上沉重的曼莉是他现在唯一的牵挂，但那黑暗的尽头，却是他无尽的想念。

他仿佛做了一场噩梦，醒来后却告诉自己，这是真的。

李于从虚掩的诊室，窥探到了里面的所有秘密。

那些横七竖八装在袋子里死去的病人，是他和博康推进去的。

而如今，那些被紧紧包裹在裹尸袋里的尸体，那些蠕虫一样的菌丝覆盖在上面，从它们的口中，眼睛，耳朵里穿入。菌丝覆盖在这间诊室的墙壁上，中间就诡异的吊着那个瘦高的女人，她四肢下垂，无数的菌丝连接着她的躯体，她就像一只蜘蛛一样，盘踞在菌丝的中央。

李于抬头看着虚掩的诊室门，那细小的菌丝就这样从这个诊室蔓延而出挂在了走廊上的天花板上。。。

他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他急忙朝前走了两步，打开了战术射灯，然后用手在前面遮挡三下。

“停。。。”黄队长知道李于三下射灯的意思。

只见他一边小心翼翼的追上队伍的身后，一边用战术射灯朝着顶上的菌丝照耀。他的举动，很快让所有人的视线都朝着顶上查看，博康打开了战术射灯，只见天花板上红色的菌丝穿插而过，这些菌丝就这样贴着天花板和墙壁的两端不断展开，甚至铺满右侧告示栏整面墙壁，射灯照耀下，泛着黏糊糊的如同蜘蛛网的光泽，在这些蛛网一样的菌丝上面，吊着一颗一颗如鸡蛋大小的红色孢囊。

然后，李于的灯光落在了陈小云身上，他摊开一只手示意她别动。

陈小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面罩下这个男人紧张的表情，她知道她的身边一定有不好的东西，或许，那东西也能要了她的命。

她看见母亲正在透着面罩也看着她，她浑浊的眼神里，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然相信女儿开口所说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她焦急的望着自己的女儿，嘴里哆嗦着，那样子让小云心痛。

她看见了原本跟在身边的博康在自己的后头，他们明白三下闪灯的意思是什么，只有她自己不知道，她摸黑也能找到出口电梯的位置，她只是在博康因为三下灯光停下的瞬间，多走了两步。

李于慢慢的靠近陈小云，然后用手轻轻的把她朝着自己的眼前拉了一步。

面罩下那个看上去稚气的男人，此刻却有着坚定勇敢的眼神。

她看见了面罩里的男人松了口气，她这才缓缓的转身朝着身后望去，只见他们前进的位置，细细的红线如同激光陷阱一样，铺满了去路。

陈小云的目光随着那些红线蔓延到了天花板，然后从天花板落在了黑暗走廊的尽头。

“队长，这些线。。。从那个诊室里蔓延出来。”李于轻声的说：“那个女人。。。”

“时间不多了。。。”黄队长说道：“你们两个开路，把灯打开，避开它。所有人，跟在李于和博康身后，他们走过的地方，我们才能走，明白吗？”

李于和博康站在了队伍的前头，好在越过了走廊后，就是宽敞的诊室大厅，他们避开了红色的菌丝，看见了闪着灯光的电梯按钮。

然而，所有人在博康和李于的灯光照耀下，倒吸了一口寒气。

虽然这里的菌丝没有诊室大厅来得多，但是细小的菌丝依旧稀疏的蔓延到天花板，然后有几根轻轻的缠绕在两部电梯之间。

“我希望你能回答我，这是什么东西？”黄队长转头问陈小云。

却只见她摇了摇头。

“我。。。”她轻声的说道：“我不知道。”

“那还有别的路吗？”黄队长再次问道。

陈小云摇了摇头。

“我观察过。。。家属大厅里那些失去活性的孢子，如果我们回到原来的手术室，也许还能想办法。。。”

“你觉得回去后，就这么一两天的时间，这些东西不会封住我们呆的地方，等你想出来，你还能出得来吗？”黄队长轻声的回答。

“我能确定这两部电梯大概率是安全的，因为它不在一楼门诊入口附近。连接这两部电梯中间走廊的门被锁住了。”陈小云抬头说道：“虽然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但是我观察过，现在我们头顶上的菌丝并不密集，而且也没有细小的孢囊，既然回去也回不去，那就赌一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个个头矮小的女人身上。

“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女儿。。。你有把握吗？”老人问道。

陈小云点了点头。

她走向前，按下了电梯按钮。

她的这一举动，黄队长还来不及思考，一阵闷声传来，电梯的楼层指示灯亮起，其中一部从一楼开始攀升，2楼，4楼。

李于急忙拉着陈小云后退，当电梯门打开，灯光透入脚边的时候，那附着在电梯门叶的细小菌丝，也随着拉力被撕扯开来。

噗的清脆的声响从诊室大厅传来，洒下一阵轻薄的红雾，一声咆哮从黑暗走廊深处的诊室里响起，伴随着一阵一阵孢囊破裂的声响，红雾里，射灯下，一个扭曲的人影啪的推开诊室大门，张牙舞爪的朝着他们扑来，随着这声尖锐的哀嚎，那些沉睡的声响，也在医院大楼里遥相呼应。

电梯门缓缓的关闭，曼龙的眼睛却一直看着这个迎面扑来的女人。

红雾从电梯的缝隙里穿了进来，他却依然想要在轿厢关闭的时刻看清楚这个最熟悉的人。

但是，他怎么看，这个疯狂的东西都不是他印象里的那个优雅亲切的母亲。

她不是我的母亲。。。

她不是。。。

电梯门关闭，电梯徐徐而上，古曼龙撇过了脸去，他咬紧了牙根，直到嘴唇咬出了血。他知道自己不能哭，泪水不能因为这样模糊他的视线，因为身上背着的，是他现在最担心的亲人。他要带着她逃出去。

红雾进入了轿厢内，老太太的面罩里，那专注的微微眯着的眼神盯着附着在黄队长后脑勺防护服上的细小孢子。

她细细的看着，它的模样像微缩版的蒲公英，它有着独特的构造，它的菌毛在微微的蠕动，仿佛感觉到这身白色的防护材质下，有着让它焕发重生的物质，又仿佛感觉不到，懒洋洋的躺在了白色的防护服上。

她用自己戴着硅胶手套颤抖的手，想要拾起它，一下，两下。。。仿佛这样，才能分散她药效镇静的作用。

下一次疼痛的折磨，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

这个世界，如同她一样，已经病入膏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