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5章第4节:梁奎和钱老黑
红隼是梁奎的女儿。梁奎是红石谷村的村头儿。
说起梁奎这人,村里无论喜欢不喜欢他的都承认,这是个精明能干的人。这人从小走南闯北,不仅在巴州的旱码头扛过货包,还到更远的楚州和邳镇贩卖过土特产,虽说没有发什么财,却长了许多见识。刚解放那会儿,村里闹土改,一开始,村里人碍着乡里乡亲的面子,都不敢面对面地同红河谷唯一的财主钱永禄斗争。或许因为钱永禄平时对人并没有太刻薄,也或许是红石谷的人思想落后,胆子小,任凭土改工作队的同志磨破嘴皮子,谁也不肯率先站出来批斗钱永禄,红石谷的土改工作陷入了僵局。就在这节骨眼上,原本在巴州做小生意的梁奎突然回到村里,带头闯进钱家大院,把钱永禄五花大绑捆起来,架到村中央戏班子唱戏的土台上,又是喊口号,又是控诉的,狠狠批斗了一番。从此,红石谷的土地改革运动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了。
分浮财时,村里人谁都想分到钱永禄家那些值钱的东西,有的还为争抢浮财打得突破血流,唯独梁奎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着叶子烟,像看热闹似的,工作队的同志觉得梁奎是土改功臣,分浮财不应该亏待他,想把钱永禄家那座据说是德国货的自鸣钟分给他。那会儿,钱永禄的本家侄子钱小黑正死死抱着自鸣钟,嘴里直嚷:“这是我三叔从楚州城花两百现大洋买来的,说啥也不能给你们分了……”其实,钱小黑虽说是钱永禄的本家侄子,并没有沾他三叔多少光,只是靠给钱家赶马车挣点儿脚力钱,有货就多挣,没货就少挣甚至没钱挣。这会儿见钱永禄倒了,他也沉不住气,加入到了争抢浮财的行列。
钱小黑平时仗着钱永禄是他本家三叔,心气很高,认为他之所以没有像钱永禄发起来,并非自己没本事,而是运气不够,因此,除了钱永禄,他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唯独对梁奎他却不敢小觑。论年龄,钱小黑比梁奎还大一岁,两家还是邻居,是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在他眼里,梁奎打小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狠劲儿,无论是打架,爬树掏鸟窝,还是上山砍柴撵兔子,他从没在梁奎面前占过上风。长大后也是这样。每次看见梁奎从山外面拿回来,对着一帮簇拥着他的村里后生神吹海聊,显摆他在外面见到的各种西洋景,钱小黑心里的妒忌就不打一处来。现在,他见工作队的同志要把那座自鸣钟分给梁奎,再也忍不住了。那座自鸣钟是他帮钱永禄从楚州城买回来的,是浮财中最值钱的东西,说啥也不能让它落到梁奎手里了。
可出乎钱小黑意料的是,梁奎没要那座自鸣钟。“我不要,”他拔下嘴边的铜嘴烟杆,摇了摇头,“分给小黑吧,我啥都不要……”说完,看也没看钱小黑一眼,就慢吞吞走出了分浮财的现场。
梁奎这态度,不仅在场的人,就连工作队同志也惊讶不已。只有钱小黑满腹疑窦,觉得以梁奎的心性,不可能睁着眼睛吃这么大的亏。他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另外的盘算。
果然,刚分完浮财不久,村里就传出一个消息:梁奎把钱永禄家那个叫英子的使唤丫头娶回去做了媳妇。
英子是钱永禄花了100大洋从巴州城的戏园子里买来的,长得跟花骨朵似的,村里人第一次见了,莫不以为是仙女下凡。钱永禄原本是打算买来给自己做小妾的,可无奈他老婆寻死觅活的,怎么也不同意,钱永禄没办法,只好做顺水人情,给他老婆当了使唤丫头。说起来,钱小黑还曾打过英子的主意,每次去钱家办事儿,只要见到英子,眼睛就发直,脚也迈不开了。无奈那时他已成了家,还是钱永禄老婆,也就是他三婶做的媒;媳妇是个豁嘴,却是钱永禄老婆的内侄女,钱小黑即使不情愿,也不敢拂了钱永禄和他老婆的面子,再说豁嘴媳妇也算是有钱人家出身,还带着一笔不菲的陪嫁呢。钱小黑从此对英子断了念想,只是每次见了英子,还是免不了心旌荡漾,魂不守舍。
钱小黑听到梁奎娶了英子的消息,不禁恍然大悟:梁奎不要自鸣钟,原来葫芦里卖的是这么一副药啊!心头再次涌起一股强烈的嫉妒,但嫉妒之余,他又不得不对梁奎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人宁愿舍弃钱财,也要把英子娶到手,这得需要多大的一股狠劲儿啊!
钱小黑对梁奎算是彻底服气了。
后来,梁奎入了党,合作化运动开始时,又带头成立了红石谷第一个初级社。再后来,就当了红石谷大队的支书,二十多年来,一直是红石谷说一不二的“村头儿”,从去年开始,上面又出新政策,说是要包产到户,把集体的土地重新分给各家各户了。
最早听到这消息的是钱小黑,跟梁奎一样,他也已经五十多岁,“小黑”变成“老黑”了。早年间,老黑的妹妹嫁到了平原上,每年少不了去妹妹家走动走动。“包产到户”的消息,他就是从妹妹家听到的。听到这消息后,老黑这么多年像一潭死水的心里顿时活了起来,他连夜赶回村里,一夜之间,红石谷家家户户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有兴奋的,也有疑惑的,总之,整个村子一下子骚动起来了。在老黑的带领下,一帮子人涌到村头儿梁奎家,逼着他问,到底有没有这个政策?梁奎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人们的疑心更重了。有人就跑到公社打听了一下,果然有这个政策,平原上的几个村子都已经把田分了,梁奎却一直拖着,上面曾几次把梁奎叫到公社去做他的工作,说“不换思想就换人”,梁奎脑子再不转弯,村头儿就当不成了。那阵子,梁奎心里头正激烈斗争着呢。经老黑带着人这么一逼,梁奎终于扛不住了,没几天,便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宣布了被他压了一段日子的新政策……
老黑分到了村东头红石岗的一块坡地,满打满算,一共九亩六分。这可是一块肥得冒油的好田,插根树枝也能种出一片绿荫来,他那个早已死去的地主三叔钱永禄当初买这块地,可是花了整整两百现大洋。那段日子,老黑睡着了都会笑醒,白天走到村街上,那根总是缩在肩膀窝的短粗脖子像鹅一样竖得高高的,一向佝偻的脊背也挺得直直的。活到这个岁数,他何曾有过现在这种挺直腰板的时候呢?没有。从来没有过。他自问自答,觉得自己窝囊了几十年,今天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
梁奎虽然还当着村头儿,可说话办事却不像以前那么管用了。人这一辈子走好运的时候谁也挡不住,但要是走起背运来,照样没人能拦得住。梁奎的背运从十几年前他媳妇英子死的时候就开始了。那一年,梁奎响应“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定下了三年之内将红石谷的粮食产量翻一番的目标,向大寨学习,在山上修梯田,把全村的劳动力不论男女老少动员起来了,不分春夏寒暑,不管白天黑夜地轮流上山造田。那年夏天,红石谷爆发了一场特大的山洪。山洪仿佛是从天上降下来的,那天,正轮到梁奎的媳妇英子带领一群妇女在村西的红石岗修梯田。英子是妇女队长,平时跟梁奎总是夫唱妇随,修梯田自然也不会落后。山洪袭来时,英子和几个妇女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被呼啸而至的泥石流冲走了。那一年,梁奎和英子的女儿红隼刚满十岁。后来,红石谷的梯田倒是修成了,粮食产量也如期翻了一番,但梁奎的脸上却见不到一丝笑容。自从媳妇英子死后,村头儿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包产到户时,梁奎本来有机会给自己分几亩好田,可他连通过抓阄抓到他名下的责任田都不要,偏偏要了前几年他抓队办企业时倒腾出来的那座废弃的小煤窑。小煤窑离村子有几里远,用了几十斤炸药,差点儿把村里一个后生子的眼睛炸瞎,挖出的那些黏糊糊的黑疙瘩,卖不出几个钱不说,分给社员做烧饭的柴禾还嫌熏眼睛呢,所以没过多久便废弃了。老黑琢磨,梁奎八成是中邪了。但他想起年轻时候的经历,心里又有点不踏实,俗话说,骆驼倒了架子还在那儿呢。梁奎放着上好的责任田不要,把废弃的小煤窑揽到手里,莫非指望从那个破洞里挖出个金娃娃来不成?
老黑做梦也没想到,梁奎竟然真的从那个破洞里挖出了“金娃娃”,不,应该叫“黑娃娃”。那时,梁奎每天天不就进山,不到天黑不回家,比种田还忙,吃饭都是他女儿红隼送去的,挖出的还是那些村里人烧饭都嫌熏眼的黑疙瘩,可被梁奎拉到楚州城卖的钱,却比村里人辛辛苦苦几年的种田收入还多。不到两年的工夫,梁奎就发起来了,成了红石谷第一个万元户,上面还给他发了个大奖牌。老黑这时才意识到,梁奎这匹骆驼并没有像自己想的那样倒下,他还像从前那样,是个有心性的狠角色,做事情总是高人一筹。想到这一点,老黑沮丧不已,暗想,难道他这一辈子都被梁奎罩住了吗?
然而,没过多久,小煤窑发生了漏顶,正在挖煤的梁奎埋在了里面,被村里人救出来后,命算是保住了,却成了个瘫子,挖煤的事只好雇人了。看着梁奎祸福不断的时运,老黑也不由得暗自叹息,人这一辈子,真是世事难料啊。不过,不幸中之万幸的是,梁奎有一个好闺女。每次看见长得跟她娘英子像一个模子脱出来的红隼家里家外、山里山外地忙个不停,硬是把一个眼看已经塌下来的家撑起来了,老黑心里便涌起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儿,不知是替梁奎感到欣慰呢,还是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