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1章第2节:生日宴

第2卷 第1章第2节:生日宴

顾筝拎着在任家路集贸市场买的一只大蛋糕,敲开外公外婆家的门时,已经上午十点多钟了。

开门的是小舅顾小乐。

顾小乐随外婆,个头不高,最多一米六五的样子,比顾筝还低一公分,但由于身材匀称,并不显矮。顾小乐的长相也很像外婆:容长形的脸,双眼皮,长睫毛,微笑时,双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一刹那,顾筝仿佛看到了妈妈的影子。见顾筝认真地打量自己,顾小乐的脸微微红了,他戴着耳机,显然在听什么音乐,走路都像踩着乐曲节拍似的,他对顾筝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接过顾筝手里的蛋糕,放到客厅中央的餐桌上,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顾筝一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腼腆的青年,就是几年前那个调皮霸道的小舅。她正愣怔着,外婆从厨房里出来了。她在围裙上擦拭着湿漉漉的双手,一边亲热地拉住顾筝的手,眯缝起眼睛,上上下下地端详着她,嘴里不停地咕哝:“几年没见了,我可得好好瞧瞧,哎哟,个头比乐乐还高呢!”她瞥了一眼餐桌上的蛋糕,又说:“这孩子,买啥蛋糕呀,昨晚我订了一个,你外公刚出去,一会儿就拿回来了……”

顾筝发现,几年不见,外婆的头发白了不少,也比以前爱唠叨了。她拉着顾筝在沙发上坐下,冲顾小乐的房间喊道,“乐乐,顾筝来了你躲回房间里去干啥?是不是外甥女上名牌大学,你这个当舅舅的只读了个大专,不好意思呢?”见顾小乐没有回应,叹了口气,“唉,你小舅越大越没出息,把我和你外公都快愁死了……”

顾筝一边听外婆说话,一边打量着这套两居室的房子。尽管顾筝曾在这个家里度过了两三年的时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她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感。客厅不大,最多也就十来平米,除了放一张餐桌和一套沙发,就放不下别的东西了。客厅里铺的是蓝白相间的地板砖,光洁如镜,一尘不染。顾筝记得,暑假和寒假期间,外婆给她和顾小乐布置的唯一一桩家务活儿就是拖地板,但每次顾小乐都把自己的活儿让顾筝干。顾筝倒是挺乐意帮小舅这个忙。她觉得自己比顾小乐大一岁,帮他干点活也应该,所以从没向外婆揭发过这事儿。墙旮旯勉强放着一台老式的缝纫机,用一块针织的白色布帘盖着。那还是外婆从上海带来的。外婆是个能干的家庭主妇,家里的被褥、窗帘,还有沙发套什么的,都是她用缝纫机缝制的。朝门的墙上,挂着几个镜框和奖状;镜框里的照片大部分是黑白的,有外公和外婆年轻时在上海和大西北照的,也有他们刚调到东江钢铁厂后拍的;那时的外公外婆很年轻,让顾筝想到“风华正茂”这个词儿。

有一次,外婆指着一张三人合影照说,“中间的是你妈妈,那会儿他只有两三岁,我和你外公从大西北回上海探亲,在照相馆照的……”外婆说这话时,眼圈有些发红。顾筝的目光在妈妈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三岁的妈妈顾影脸蛋圆圆的,一双眼睛又黑又大,像两颗玻璃球儿。

这是顾筝看到的外公外婆和妈妈的唯一合影。

墙上的奖状大都是外公的,其中有一块东江钢铁厂颁发的钢制奖牌特别显眼,上面写着几行字:“授予顾致真同志1970年全省劳动模范称号。东江省总工会,1973年5月1日。”顾筝从此记住了外公的名字:顾致真。现在,这幅劳动模范的奖牌仍然挂在墙的中央,为了防锈,外面加了一层玻璃罩子,可见外公对这个奖牌的珍视。顾筝发现,奖牌旁边挂了一个新的镜框,仔细一看,是外公的退休纪念证书:“顾致真同志,1958年至1988年期间,在东江钢铁公司(原东江钢铁厂)工作,于1988年6月光荣退休。特发此证,以资纪念。东江钢铁公司。1988年6月”……

墙上挂的外婆唯一一张奖状,是她年轻时候参加古筝比赛的获奖证书。顾筝由此记住了外婆的名字:苏绾云。

这当儿,外公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蛋糕,比顾筝买的那只还大。

在顾筝的印象中,外公总是穿着一套蓝色的劳动布工装,回家也不换,身上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机油味儿。家里的事平时都是外婆操持,外公很少插手,包括对顾小乐的教育,也是外婆做主。外公是东江钢铁厂轧钢分厂的工程师,除了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后也在忙工作,而且经常出差,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的。由于太忙,外公经常胡子都没时间剃,每次都是等到胡子拉茬,外婆唠叨好几遍后,才不得不去理发店。跟很爱整洁、总是把自己收拾的体体面面的外婆相比,外公的形象几乎称得上邋遢了。但此刻,出现在顾筝面前的外公却像变了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熨烫得笔挺的中山装,胡子剃的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上去既体面又精神,同几年前相比,不仅没显老,反而像是年轻了几岁,一点看不出有六十岁了。顾筝忍不住想,外公年轻时一定是个很帅的男人。顾筝回想起那次外公借出差机会去邳镇时的情景,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外公。她有点疑惑,妈妈到底长得像外婆,还是像外公呢?

中午的饭菜十分丰盛,把桌子都摆满了。除了顾筝最喜欢吃的红烧鳊鱼、蘑菇炖鸡汤,还有平时很少吃到的螃蟹。秋天的螃蟹又大又肥,五只螃蟹就把盘子占满了。旁边放着一只精致的小碗,里面是香醋、酱油大蒜和生姜兑成的调料。顾筝本以为会有一个庆生仪式,但开始吃饭之前,外公却自作主张地把蛋糕切成几份端上了餐桌。外婆有点哭笑不得地说:“还没吹蜡烛呢,你怎么就把蛋糕切啦?”

外公在餐桌上首坐下来,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咱们别搞那些小资玩意儿,再说,人活得好好的,就‘吹灯拔蜡’,太不吉祥……”

顾筝第一次听见这样“解读”生日仪式,觉得外公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不由扑哧笑了。

这时,顾小乐才从自己的小房间出来,那副坐享其成的架势,比顾筝还像个客人。顾筝在才注意到他穿的t恤上印有几个大字:“1988钢院毕业留念”。“钢院”是东江钢铁学院”的简称。顾筝忘了钢院的学制是三年,问了一句:“小舅都毕业啦?”

“毕业了,这不,正在为分配的事儿跟你外公置气呢。”外婆说着,一边给顾筝和顾小乐一人夹了一只螃蟹,又像从前那样替顾小乐把螃蟹腿掰掉,掀开螃蟹壳,用筷子掏蟹黄,一边告诉顾筝,东江钢铁厂正在公开招聘行政人员,顾小乐已经报了名,想让外公向厂领导打个招呼,可他不仅不愿意“打招呼”,还反对顾小乐报名,非要让儿子从工人开始干起不可,说什么钢专的毕业生无论将来搞技术,还是当干部,都要先从工人干起,一出校门就坐办公室,如同温室的花卉那样,经不住风吹雨淋,能有啥出息……“听听,你外公还以为现在是我们年轻时候,用劳模标准要求乐乐呢!”

外公正在给自己斟酒,听了外婆的话,没好气地打断她:“小乐都大专毕业了,你让他自己吃螃蟹行不行?”

顾筝记得,以前每次吃饭,外婆都这样恨不得把菜送到顾小乐嘴里,此刻被外公数落,脸上似乎有点儿挂不住,犹豫了一下,把手收回来,要帮顾筝掰螃蟹腿,顾筝赶紧说:“外婆,我自己来。”

“照你这样惯,他走路都要人扶着,啥时才能真正长大……”外公继续数落着外婆,但他话音未落,坐在对面的顾小乐把面前的碗一推,碗里的螃蟹腿纷纷滚了出来,调料碗里的酱醋也洒了一地。

“老爸你放心,就是失业,我的工作也不要你操心!”顾小乐几乎是对外公喊叫着,脸涨得通红。

“你以为这样赌气很有志气是不是?”外公讥讽地对儿子说,“你失业了还不得吃我和你妈的……”

被外公当着顾筝的面这么一抢白,顾小乐觉得自尊心受了伤害,噘着嘴巴,离开餐桌,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外婆起身要去叫顾小乐回来,被外公拦住了。“别叫他。一顿饭不吃,饿不死人。”

“在你心里,你头上那顶劳模帽子比乐乐还重要……”外婆心疼儿子,终于憋不住了,“我心肠可没你这么硬,我已经没了一个女儿,可不想让儿子再受委屈……”

外婆说着,眼眶里噙满了泪花。一听这话,外公的脑袋像被霜打的茄子那样,耷拉下来,脸色铁青地望着面前的酒杯,一言不发。顾筝不知所措,外婆最后那句话,让她想起了死去的妈妈……

因下午要跟栗红一起去作家班,顾筝在外公外婆家吃完午饭,就回东江大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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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与白之致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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