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苍鹰之逝(上)
由民兵组织团长私自挑起之决斗结束后,雪弗尔女士养完伤,带着埃尔南德斯小姐离开医院,众人难觅其具体去向。此等风云人物悄然消失使得坊间众说纷纭,有人说她们参加地下决斗,去达赫玛地堡可以遇见雪弗尔;亦有人说其已返回首都市。各方均说得煞有介事,各持己见。也难怪贵族们如此兴奋,毕竟隔了很多年市里才有场决斗可看,况且其中一方竟是大人物,武技精湛,地位出众,殊不知三两下被个来历不明的所谓游客其高超战法杀死,当场死亡,毫无疑问,全市当即沸腾,一传十,十传百,仅半天时间连平民区也为之哗然,胜利者成为传奇,一战成名。
当时我从震惊中缓过来,因为仅一面之缘,交情有限,对罗德里格斯之死并未感到有多伤心及遗憾,单纯因为目睹一位大好青年如此儿戏地死去,很少看见有人如此死去,才震惊,因而也才恢复得很快,问冈萨雷斯先生,死了个团长该怎么办。冈萨雷斯先生脸色惨白,思维混乱,双目无神,支支吾吾,半响未回过神来。见他如此状态,连带着附近许多民兵亦处于同样打击之中,我们只得先向他告辞,他没反应,便转而向他身边那位小姐告辞。随后,与切西利奈离开麦田附近,回到东区找间咖啡店缓缓心情。
格安里斯洛梅·罗德里格斯先生对于他们民兵成员一定是位相当重要的人,或者人缘、实力很好,如情况属于后者,备受期待,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之名人,有能之人殒命决斗,自然也能理解多位民兵先生灰头土脸,称得上是件憾事了。
自那场决斗后已经过去两个月,近来外出游玩或街头便饭,充耳所闻之事无外乎两件,关于两种话题,市道景气度与前线战争。两个月里平原那侧毫无动静,据闻诺利亚托·德·利亚卡打得飞起,准备组建舰队去扬帆占领龙岛,圣托尔瓦德将雨季无事可做的攻城部队抽调大部分去利斯加强黑水湖兵力,仅留下几百一千人守着边境监视纳德兰尼亚北部战线一举一动。与其相应,防御部队亦进入休整期,计划征召一批志愿者组成反攻部队,却雷声响雨点少,迟迟未见组建完毕,两边因而处于一种难名其状的和平当中。另一条话题,经济、市道亦谈得许多人心生怨气,或该是为了发泄心中怨气而大谈特谈,避免谈及难民,为免惹祸上身,被扣上条“立场不够正确”莫须有之罪名,尽管市道为辅,难民引发出来各种问题才是主,却得忍着心中那团怒火,针对城市修复计划指手画脚。是呀,这是笪处处讲究正确的屎坑,每个人活得提心吊胆,明明是方针有错,却只能将怒火转嫁到市府计划上去,骂市府计划,同时又不能骂市府、国府、各种府。
我与“决斗者”加里宁柯洛达·阿隆索一战负伤住院期间那场战鹰空袭,继而平民暴动所引致的连锁恶果如今已经烧到很多贵族眼眉边了。暴动使得被攻破那两处关口如同摆设,大量蝗虫冲进贵族区后,霸占着公园、未售空地就此安下了家。决斗制度后,城市拍板开展修复工作,对劳动力产生莫大需求,单单贵族区里待修房屋便多不胜数,成百上千间独栋受到大大小小损坏,由贵族经营由贵族施工的建筑公司人手不够,公司希望赚钱,只能临时招募部分难民来工作。有了工作,并且大量房屋排着队等开工,难民们口口相传,传到平民区下边,没隔几天,更多难民,同时大量自家完好无缺的平民阶层劳力挤到贵族区里来,竞争力过大,平民们频频主动提出降低薪金但求上岗开工。贵族区建筑公司发钱可比关口下边豪气得太多了,开始有人应聘就收,完全按照贵族阶级工人档次发钱,哪怕后来应聘者主动提出减薪减接近一半,还比平民区建筑公司工资高。但凡事总会有相对,有得,亦有失,公司发现招来大群平民能少发大量工资,便只招平民,已经入职的贵族因已签好劳动协议合同,保留工作,但不会招新贵族阶层工人。越来越多平民每天进出贵族区上班,亦越来越多贵族失业。
大家心里清楚,是市府造成如此情况,开放关口给两区通行,将隔开两种阶级物理层面上的墙推倒,原本相安无事,仿佛两种经济体系,一墙之隔,两档收入,几十年来,乃至几百年来如此,双方各自过好各自日子,井水不犯河水。短短几天,再难复返。倒不是说贵族们到关口失效时才知道平民原来可以拿那么低工资,老板们一直知道却甚少雇佣平民之原因其实还与市府有主动干预有关。只是市府一时一样,巴不得趁夏季提振市里经济,放开关口,殊不知如此只会适得其反。上头一拍脑门,想当然地认为如此能促进发展,肯定促进发展,满心欢喜地开放关口,弄得贵族阶级很多人没法将日子过下去。当然短时间开放,引入廉价劳动力,增加点劳动力是件好事,也只能短时间开放,或甄选劳动力进入贵族区。可现时,许多房屋维修完毕了,却看不见恢复关口功能的希望,市道每天比前一天更差,治安亦一天天地差下去。
我与朱利亚·冈萨雷斯先生自决斗那天后便没再见过。本来大家谈不上多熟悉,礼貌一番,道过谢,知道他们接受了,便也就那样了。人与人之间交流大抵都这样,对于其他与我类似的社交厌烦症者,还完人情后大家淡泊于江湖,虽说保持交流最好,再度成为陌生人也能称得上是件好事,反而继续深交下去,大家为些面子或社交礼仪等等种种条框而开始深交,到最后万一不欢而散,那可太浪费时间了吧。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纳德兰尼亚里,甚至没办法分辨得出谁是人谁是鬼;同样属于贵族,同样说西班牙语,可能是敌人;而下边,平民,说月球语的平民,可能是朋友;“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句话,原子之神,总结得别太精辟吧,形容得恰到痛处呀。根据思路想,谁敌谁友这种说法,这种概念本身也很抽象难明。我认为,同说西班牙语者,至少第一印象被归类为友;而说月球语者则归类为敌。当然了,实际如此划分难免误判好人,误伤友军。有些人很偏激,凡是混血,凡是月球人,则一概而论地称之为敌;凡是混血,凡是地球人,也一概而论地称之为敌;部分地球人主义组织便如此偏激法,只是他们排斥倒也没排错,不是有名叫“地球人主义”嘛。又或者说互相因为立场有差异,我既然生为混血,哪有立场学他们连混血也一并讨厌呢?没有种族立场,却又希望获得某种立场,希望名正言顺地憎恨一些群体,于是换种对自己有利的角度以种族、语言为界,虽然任何憎恨都具备其相应理由并且绝对正当,“没有正确的正确,也没有错误的错误。”“喜欢不需要原因,且原因也不重要;讨厌绝对有原因,且原因绝对合理。”像这类名家名言我能信手拈来好几十段,针对、讽刺专制集权之名言放眼书海比比皆是。一位月球人,只要他肯融入群体,肯学习西班牙语,我首先会把他归类为自己人,我并未以种族、血液颜色来划分过界线;例如皮洛特先生,好久没见到他了,父亲生意伙伴、牌友、老友,拿他说吧,他是个月球人,我并不太喜欢他,可只是出于他太多话说了,像只小鸟,叽叽喳喳无一刻停,但他会说一口流利西班牙语,至少我并不讨厌他。像皮洛特先生这种月球人少之又少。这个国家非常病态,有非常严重的语言歧视倾向,国府背后嘛,街知巷闻,是月球权力集团,要这片土地官方语言设为月球语,手里握着史前火炮,土地上哪敢吱声?我小时,布里托雅出生后,家里顾不来四条化骨龙,将大姐和我送进全日制私教,那时候全日制私教很少小童,收费也收得相当“贵族”,我、大姐和另外十来个小孩便是整间私教收入来源。虽然人少,而且十岁以下基本还没有种族概念,大家都很开心。国府要全国学习月球语,好,这没问题,我们上课仍然用西班牙语,同时学习月球语,这理所当然般没问题,大家亦同意、接受,天真、单纯地认为既然纳德兰尼亚以月球语为官方语言,老百姓们跟着学官方语言,是件好事。是嘛,既然都生活在月球权力集团统治着的土地上,大家能说只不字吗?而且只是学习,并未影响到日常生活,生活圈子、课堂上依然使用西班牙语,这事没有谁往心里去。因为大家,我身边大家长时间生活在贵族区,绝大多数人使用西班牙语,与绝大多数人使用月球语的平民区一墙之隔,互相环境被隔绝开来才会认为是件好事。哪怕十七年前国府要全国托儿所、私教、学院取消西班牙语教学,统一用月球语,甚至涂上大大几行字“说月球语,写规范词”,大家虽有反对声音,却未成气候,甚至遭到镇压,后来不了了之。而如今伴随着市区经济,一堵切切实实隔开两个世界的石墙与人心中虚幻的无形的墙倒塌,界线沦为摆设、历史,像情感,一旦破碎过一次,将它们重新拼接好,却只获得一颗破碎了的心,裂口永远不会复原,大家知道它被毁坏过,选择抛弃它,修复比推倒重来更加昂贵。纳德兰尼亚已经很病态化了,可以讨厌外国人,甚至讨厌地球人、混血,但谁要是讨厌月球人、月球语,支持西班牙语,马上就变成了大为不敬之行为,被众起伐之。
因为平民劳动力便宜,父亲近来也聘来部分平民到蓝雪矿场。想到矿场里有那么多蝗虫,要与那么多听不明白西班牙语的蝗虫用他们听得懂的月球语交流,想到这里就很烦,很倦怠,更加渴望离开这个家,由一个叛徒掌控着的家。为了一点破钱,明明自己又不缺那点破钱,为了少支点工资而引狼,引蝗入室,将西班牙语推向毁灭深渊,我认为这就叫叛徒!倒好,全矿场贵族都得陪着那群大爷说月球语,谁一说西班牙语就会被平民指指点点,说贵族排外,被举报,控诉贵族语言立场有问题,说西班牙语而不说纳德兰尼亚官方语言月球语是种叛国行为,是纳德兰尼亚人,是半岛人,是月球人,是混血,是地球人,不管什么人,是人就该说月球语,然后唤来一群本地治安部队,把本地人捉拿归案,完后还得给月球语蝗虫赔礼道歉。嗯?老话也有说吧,入乡随俗吧,这可真是变了天了,一群月球人从跨海大桥来到半岛,非但没有入乡随俗,反要主人随自己俗,越来越得寸进尺,一步步靠武力获得一个又一个国家控制权,然后大肆针对西班牙语,针对瓜拉尼语,针对阿米利卡诺语、布拉基尔语、赫尔玛尼语等少数民族语,搬出所谓种族团结、社会稳定之类屁话对沦为月球权力集团之走狗各国民众舆论洗脑。久而久之,根深蒂固,将语言与思想挂到钩上。换种角度看,有朝一日其他外星人搬来半岛,施行同样手段迫使半岛人和月球人就范,我猜随便谁都很难老老实实心服口服吧,月球人也是外星人啊,怎么成了例外呢?
此外,市府完全开放关口两区互通同时亦使犯罪率日渐攀升。以往贵族区有贵族区规矩,平民区有平民区规矩,双方往来也只日均数百一千人左右。有些贵族公司开在平民区;有些平民上来贵族区工作,部分担任侍者、仆人等服务业者,并且贵族们招工细心把关,多年来没听闻过哪家平民仆人犯过什么事,小偷小摸肯定或多或少会有点,女为悦己者容,人为钱财冒险,只要数量很少,贵族们只眼开只眼闭,当是打赏给他们,当作上西班牙语课的学费,因此老板与员工都很满意,双方有一定程度上的默契。两区关口开放后各种不明来历的阿猫阿狗频现街头,正常上班下班那些职工也就算了,有正当工作,满口月球语尽管令很多贵族心生厌恶,其内心肯定亦对聘任其之贵族抱有反感情绪,然而至少没犯什么事,每人内心想什么,外人只能全凭推敲,至少职工很少犯事引发公愤,我意思是说,各种无业游民、平民区街头烂仔等等也混进贵族区来,针对贵族实施抢劫、盗窃、强奸等等罪行。有时能抓到人,有时无从下手,放任罪犯继续流连于街巷,永无水落石出之日。
市府确定施行城市复兴重建方案后,各区对蓝雪需求与日俱增,矿场工作因而异常忙碌,同时也是好事,切西利奈搬到杜姆后一直没有工作,这破山头也没多少她本职行业需求,她在玛希卡提亚那时那老本行没有市场,赋闲在家,之前打仗打得十分激烈,矿场减少工作量,我可去可不去,经常与她约会吃喝或蹲家里写点哲学名著。如今工作繁忙,每天都得去趟矿场,而她无事可做,无工可开,一拍即合,便拉着她到矿场去做些散工,主要她也愿意,一来是有些事情可做,二来可以形影不离。
矿场老工们知道沃特曼小姐与大少爷是对有情之人,不敢安排些粗重工作给她,只要她负责记点仓库帐务、给矿工调桶核辐射水之类轻松工作,大部分时间跟我处于同一间办公室。嗯?我是大少爷,怎么可能离开办公室去做些粗重工作呢?
“以后轮到你啊,可别跟着搬搬抬抬啊。”我说。
“?porque?”布里托雅显然正专心排着版。
“我说以后轮到你坐这位置,就该有坐这位置的人该有的样子。”
切西利奈抬头,道:“你们可真好啊,一位公子,一位公主。”
矿主办公室内只有我们三人,因此大可放心交谈,平时也都是处于如此松心交谈聊天中度过。公务虽多,却也舒心,工作伙伴是谁人,这比工作本身重要得多,老话亦云,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多得布里托雅,否则此刻别说工作,我们已经又亲又摸了。
“反正,你们两个啊,哪天我感冒发烧没过来,从浅水到深水都抱成一团吧。”布里托雅道。
“呃……”
她立起双手托住下巴,先看我,再看向切西利奈,道:“今天有单货送去民兵总部,你们方便吗?”
切西利奈道:“可以呀,我没问题。”
布里托雅又转向我,道:“大嫂没问题,你肯定也没问题吧?”
“呃,送货可以,但为什么要我们来呢?”
“送货员人手不够,有几批货还等着啊。再说了,你跟民兵们挺熟吧,去到总部收钱也好说话。”
“我有两个月没见认识那几位民兵了。”
“但他们认得你吧?”
“应该吧。”
“那不就可以了?回家也是同样方向,顺路送车货嘛,当是提前收工回家。”
“嗯,可以啊,但羊驼怎么办?”
“先围在院子里?”
“别了吧,老妈总嫌它们气味重……小美女,”我转头问切西利奈:“羊驼可以寄放到密卡萨夫人家吗?”
听闻我各种变着戏法称呼有情之人,她们早已习惯。切西利奈道:“咦?哦,我认为她也受不了那味道。只要它不拉屎是无所谓啦,可那总会随时随地拉吧。如果比较少货,我们手提过去吧?”
布里托雅道:“有点多哦,三百多公斤,只能用车拉,而且要两头羊驼才拉得动,我安排了无敌加西亚号和深渊战车号拉车。”
“幸好羊驼比人多。”我说:“干脆车和羊驼全停家院子吧,老妈怎样骂就怎样吧,有事搬矿场公务出来解围就是了。老板,现在下班吗?”
“唉,下吧下吧。”她忿忿地道:“路上醒目点。”
“得啦,一路上又没有小巷子。”
布里托雅天天提醒,真当我们没经历过风浪,好吧,如果没经历过,那左手少掉那两条手指难道自己会长出翅膀远走高飞?年纪轻轻像个大婶一样唠叨,有人耐得住跟她长时间生活才怪了……有倒是有……一个。
收拾好文件,装进随身挎包里,切西利奈则用女性惯用的手提皮包。今天她没穿连衣裙,着装很具职场文员风格,米白色套头衫和墨蓝长裤,将美丽度抑制到最小范围内,反而凸显得干练与秀气,手里提着与肤色相近之棕色染色皮包,更使其扮演得惟妙惟肖。
“少爷路上注意。”安德烈斯说。
“嗯,你们也是啊。”
对于贝尔利恩先生忽略于问候自己,切西利奈先前问过我,她并未往心里去,只是好奇为何有所差别对待。为此,我委婉地与贝尔利恩先生交流过,他说收我家钱财,为我家服务理所应当,天经地义,沃特曼小姐与我目前仍为有情之人关系,一日未成婚,便一日是外人,只对她保持最基本的反应,同时保持距离。后来我转述给切西利奈听,把她乐出眼泪来,笑得满脸灿烂,问这位加拉赫兰先生是不是假加拉赫兰先生而是棉兰岛先生。这倒也把我逗乐了,不经意竟被其推倒,躺在她家,她房间床上,视界焦点聚拢到她身上隆起,精致、丰腴之碧峰之上。
从斜坡下山转入环路,来到民兵总部,门可罗雀,路人脚步匆匆,似要专程避开这伤心之地。
谁能想得到那名前途大好之青年会命丧决斗呢?话又说回头,决斗制度里影响到胜负之因素有很多,难以计数,风向、不落之日角度、武具适手与否、身体有否病痛等等,很难说得准技艺高超者一定能胜出,万一临场腹痛拉肚子呢?总有不测之风云,何况于我看来朱莉安娜·雪弗尔相当厉害,积累并为自身用之经验绝非一名武技卓绝者平日修炼便追赶得上那般浅显,这世上努力能够与天才共排并肩,而多次跨越死亡界线所获得之物,任凭师从百名剑圣,也无能为力。我并未刻意帮雪弗尔女士说话,亦并无帮任何一方说好话之动机,客观地看待,冷静地判断、分析,始终是首都女士棋高一着,万一那飞剑砸中罗德里格斯纯为巧合,我也只能说巧到这地步,有这运气,连伟大意志也帮她,无话可说,天要人死,人不得不死。所谓“人定胜天”,到最后,将逻辑性质摊开来讲吧,只是失败者为自己开脱,试图从中获得信心之狡辩,只是很多人没有第二次机会。
我很久没来民兵总部了。总部位于家和矿场路线中间没错,但正常我去矿场也不会走内路,沿着环路一直走,反而抄路经过民兵总部还得多走好几百米。拉着羊驼车进总部停放处时,马上便有民兵过来检查。定睛细看,很熟口面,是那位塔安先生。
“提姆·敏·塔安先生!你好!”
“你好!”切西利奈亦问候道。
“两位好,是送货吗?”
“嗯,三百公斤……还是三百多?看着挺重一车。”
“先生,你可是大少爷呐,三百一十公斤。”
“应该是吧,我只负责拉车过来送货,具体你们要多少得问家妹了,或者你先清点清点?”
“喔,清点工作可不是我负责,只是过来检查是否危险物品——”
“蓝雪当然是危险物品啦!”
“先生,根本不好笑。”
“啊……抱歉。”
切西利奈道:“打断别人说话可对不住你身份哦。”
“哎,没关系,大家年龄没差多少,别像些老家伙那么严肃,连饭都没心情吃。”塔安道:“想必两位深有体会,目前贵族区一天天乱下去,要是一两个人大胆进大堂倒无所谓,顶多要其暂交武器,送货,尤其是用羊驼车拉来那么大一车东西,除了检查是什么东西,还得检查里面是否藏了人。”
“没关系,完全理解。”
“感谢理解,那我就先检查吧。”
“请。”我说。
塔安绕到车厢后方,隐进大木盒背面打开卸货舱舱门。那里分成一小盒一小盒,整齐地堆着,绝无藏人之隙。只听塔安开启两盒声响,随后摆回原位,关好舱门,便小步跑进大堂叫人出来帮忙卸货。
待其出来,我拿出货单,对其道:“塔安先生,如无问题确定收货,请签个名吧。”
“嗯。”其爽快签好名字,直视我们,道:“两位等会方便与我一同进餐吗?”
“呃?”
听闻如此询问,我们都愣了一愣。
“我没问题,可车呢?”切西利奈悄声对我道。
“嗯……呃,塔安先生,我们都可以,但这车又要停回矿场一来一回比较麻烦,停这里……”
“我明白少爷言下之意了。正好总部平时没什么人用羊驼车,放着等到明天来拉回矿场吧,免得两位又多走几公里路了。”
“哎呀,谢谢你,太谢谢民兵们了。”
“举手之劳,何须挂齿呢。那么,两位有想去的饭店吗?”
切西利奈道:“我们哪里都可以,吃什么都可以,杂食动物嘛。”
我道:“嗯,由你来决定吧。”
“到达赫玛地堡附近,两位意下如何?”
切西利奈问道:“达赫玛地堡是什么地方?”
“地下决斗场。”我说。
“两位饭后可以观看地下决斗,正好我和少数几个民兵收到可靠小道消息,朱莉安娜·雪弗尔今天出场。”
giuliana·sheaffer!!
好长时间没听人提起过她姓名了。决斗制度后,此女士诚然成为新任城市风头浪尖,而她销声匿迹后,近来一个月已无人再提及此人。尽管有时会在脑里现出此名、此人,当实际听到他者说出口,仍难免吃上一惊。
“去吗?”我问切西利奈。
“呃,地下决斗吗?”
“地下决斗等于拿武艺赌钱、赚钱而已,我明白你想着什么,不会闹出人命啦,首先规则就不允许杀人,当看高手过招欣赏欣赏。”
“喔,那,算我一个!”
“看来两位很有兴趣。”塔安道。
“必须有兴趣,如果消息有误,便当赌点小钱。”
“一般观众不赌钱看看呢?”切西利奈问。
塔安趁她抬头问我时匆匆侧身走开,去协助几位同僚搬运蓝雪。作为易燃品,分成每公斤一小盒,又需要格外注意放置,想必这三百来公斤有得他们忙一阵了,我便牵着有情之人,希望寻找一处较为少人之处,比如墙角,却没有寻见,民兵总部四周开阔,体现出其设计之初时便有之战略性考量。于是将她拉近,轻轻搂住,回答她:
“门票就是赌注呀,se?oritapastel。付多付少都可以,必定要选一方,离场时再结算买赢那方观众的钱。”
“呀!怎么又多一种叫法啦!”
“还有千千万万种叫法呢,蛋糕小姐。”
她会对决斗制度产生兴趣,完全倾翻了我对女性的印象。像防御部队、民兵,还有些像勒·费阿姨、雪弗尔、帕尔克,她们只是少数,即使放眼大部队,防御部队,很多时候投矛捅死个人,无法得知此矛乃谁人所投,生死之搏,断定自己葬送一条生命,与其无缘。因此即使大部队里的女性也并非每个人都看得了决斗制度生死决斗。她观点极有个性,对观看决斗该有的观点,她认为付出自身性命是他人之决定,与自己无关,因而可以心安理得地看别人决斗,但首次亲眼目睹谁人命丧决斗,与棉兰岛一年战争经历过的战争截然不同,同样会死人,看见人死,看见很多人死,但那是战争,不可抗力,至少对平民百姓而言无力去反抗;而决斗呢,属于个人反复思考、斗争后决定参与之行为,一介观众同样无力去反抗,既然有机会围观,何不围观?她可说得够有意思,换种角度看她,被狂澜席卷过,被血火洗礼过,任何充满暴戾之事,估计她看得比这个国家绝大部分人都要透彻;既来之,则安之;既遇之,则顺之。每次想到她被改变,变成这种心态——这当然不会对两情相悦者带来诸多难题,只是想到她经历过那么多残酷的年月,心底总自然而然地浮起股爱怜之情,她从岛上来,跨越那么多我难以计数的艰辛,活着,活下来,来到我身边,却甚少提及,即使知道我家财万贯也并未卖过一丁点惨以博取我一丝同情心。她很坚强,坚强到令我经常认为自己配不起她,但连这也被她驳斥了。她说我太自卑了,即使没能生为贵族,而是生为平民,穷得叮铛响,她绝对不会把我放在眼内,同时财产亦无法决定一切,喜欢一位平民与喜欢一名平民完全是两单事。她说完,马上就醒悟到话中矛盾之处,于是重说。穷得身无分文绝对不行,人再好也不行,所谓“有情饮水饱”只是些无忧无虑的贵族平白无故作出来骗骗读者的心灵鸡汤,而“钱银绝非万能,缺银万万不能”就说得非常实际非常容易被烟火众生所接纳、信奉了。我没出生在大富之家,往好点说能跟贵族阶层挨点边,往差点说比三级平民好上那么些许,无伤大雅,因为日子能过得有点小滋润,经济达标后便可以看人品了。有些人会先看人品,但到最后也看银钱,两者缺任意一样她都看不上我。呃,这话,这话说得使我听得如坐针毡,也许她表达得略略过了点头,总体上简略完就只有一句话,我有钱了,人也合格,所以现在才牵着她的小手手,一开始该有的情悦之意要到确认两点要素皆齐备,确定满足后才允许自己表露无遗。我和她都不属于很容易发展起关系那种社交类,说白点也可以叫自来熟,不属于自来熟,也不愿意与自来熟交流,亦正因性格使然,我们能走到一起也许真能叫冥冥中早有注定。坦白说,心里悄悄地想,这场仗使大家过得心很累,但也推了我们两人一把,两个种族,成为一对,打仗对很多人说是坏事,甚至投石机攻击对我而言同样属于坏事,当时真的作好了打算自己就交待在那了,捡回条小命后才认为是件好事,至少遇到了好事。
剩下很少蓝雪了,塔安看到我们,便问道:“两位介意加多两位吗?”
得看是哪两位了吧,是认识的人倒无所谓。
我这人因为很多时候无所谓,亦可称之为随和,便眼神征询蛋糕小姐意见,怕她介意,而她微微颔首表示可以,实际上她也是挺随和的,我便斗胆问塔安先生:
“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两位都见过,是冈萨雷斯姐弟。胡利奈·冈萨雷斯先前知道你和特莱克森家大公子很熟,有点事情想跟你联络联络。你想必心中也有数是什么事,关于什么事了吧。”
“我记得她是希尔瓦制衣厂老板娘吧?”
“正是,你还记得!”
“这种事倒不如把两家都叫出来当面说清楚吧,交给我一个外人做和事佬,别到时有什么冬瓜豆腐又拿我来出气啊。”
“我很理解,她先托我问问你意思,连我也只是个中间人而已。你跟她只不过见过一两次互相知道名字而已,帮得了就帮嘛,帮不了她也不会怎么样,是吧。而我跟她抬头不见低头见,最近招了点新人,但见得最多的还是些老资格,便当举手之劳问一下,你别往心里去哦。我想她最近因为这事挺头痛,整天有治安官去希尔瓦家找她问话,手尾太长。”
“生意场上的矛盾怎么说到治安官那去啦?”
“你没听说吗?特莱克森大公子也没跟你说吗?”
“我有一个星期没见到他了呀,你也知道最近矿场跟疯了一样加班加点发货。”我转头问切西利奈:“里奥有说什么吗?”
切西利奈道:“你怎么以为我跟他很熟呢?”
塔安疑惑,问道:“沃特曼小姐也认识特莱克森大公子吗?”
切西利奈道:“我们是同母异父姐弟关系。也没很熟,这位外星人先生跟他比我跟他熟得多。”
塔安道:“原来如此,那冈萨雷斯女士会更希望见见你了,她还不知道你跟特莱克森大公子是什么关系。先生,方才提到治安官,两位都一头雾水,是因为这事并非正常纺织业同行间商业纠纷,而是发生了一场同行武装械斗,事情闹得非同凡响,幸而目前还只被限制在区内。”
“死了多少人?”我随口问道。
塔安道:“没有死人,也幸好没死人,否则今天,就现在,平民区绝对知道。只是嘛,虽然没闹出人命,重伤、轻伤者可很多,至少十把个人要住院治疗吧。”
“双方?”
“双方都有,反而特莱克森那边多点伤员。”
“伟大意志!按你这语气,老板娘也参加啦?”
“两姐弟都参加了,打得那边哭爹喊娘呢,所以才麻烦,希望找中间人调解调解。你也知道自从那事后市府天天帮着垃圾平民阶层说好话,哄得个个心高气傲,以为自己是这屎国……抱歉。”
“确实是屎国,你大胆说便是,也许你跟我一样讨厌纳德兰尼亚?”
“先生,我这立场可不方便说太多。说回头吧,械斗事件能尽快平息当然尽快平息掉好,万一闹到市府里去,到时呀,出点什么屁事反而是贵族们遭殃!”
“法律嘛,有事上法庭,判成怎样,我认为吧,总该讲点公正吧,法官们全是贵族,几沓小钱可买不通法理。”
“嗨呀,有你想得这么简单就好啦,上法庭意味着总有一方要成为输家,输了便要赔钱,两家都赔不起,赔多少呢?心里也没个底,万一赔得倾家荡产呢?须知赔额可是法官说了算哦,哪输得起呢?”
“原来如此,能私了便私了吧?有个问题,我还未听你说过事情全貌,究竟谁有理谁无理,总须心里头有底才好调解吧。”
“对头,然而我也未明瞭事情全面,所以嘛,等冈萨雷斯姐弟来给我们好好解释、讲述清楚。”
“他们呢?”
“在外头巡逻呢,如果没遇着麻烦准时回来交班也该差不多时间了。”
“没关系,我们在办公室坐了一整桶水,正好吸吸新鲜空气。抽吗?”
我拿出核废料烟递给塔安。
“gracias。这是什么牌?”
“阿莱盖奥。”
“没见过。”
“加加林牌子,我弟弟前些天随信寄来的。”
“贵吗?”
“应该不贵吧,抽着跟平时去医院买的核废料烟八九不离十,倒是味道上有点地方特色。你喜欢这烟吗?”
“坦白说一般般吧。”
“嗯,也就这样吧,不值得多花钱买信鹰负重。那个小东西,自己没烟瘾,所以随便买几包而已吧。”
“那位先生到加加林去可真算逃过一劫呐。”
“逃?哎哟,他去好多年啦!”
“是去开拓业务?”
“单纯离开家,去一处陌生地方生活。我倒羡慕他们能离开家到远处去,五个兄弟姐妹都不喜欢老板,你明白吧,矿场老板。”
“都是一家人嘛。”
“先生,站着说话不腰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够有道理吧,讲得可真对头,要是你接触过家父,你,其他人嘛很难保证,你绝对也讨厌他。”
“凡事哪有绝对可言呢?”
“绝对。那换种方式说,你下班后回到家,可以讨厌这个丑陋的国家了吧,可以屌它祖宗十八代一直屌到南美大联盟时代了吧?我们属于同一类人吧?我给你盯着呢,别紧张,而且声音又小。属于同一类人吧?同样痛恨月球权力集团吧?好,我们讨厌,自有我们理由,而且必定是正当理由;像家父那种月球权力集团走狗容不得有人讨厌其热爱之物,且这个充满恶臭的国家竟然也容不得有谁对自己有意见,谁对自己有意见,就抓起谁,等于没人有意见,欣欣向荣。好啦,全国上下仿佛一条心了,便整天喊打喊杀,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呵,天下无敌,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结果呢?被圣托尔瓦德打得像狗一样,甚至连狗都不如,虎落平阳被犬欺,到头来竟只是狐假虎威!”
“先生,这烟有点上头吧。”
“可不是嘛。我说完了,你要抓我吗?我这个对纳德兰尼亚满肚子怨言的市民。”
“怎么可能!我可是民兵,民兵里头讨厌这个国家的,大有人在。况且呀,民兵属于私职,与公家无关,也不效忠于国府或市府,上班时是个能打的市民,下班后还是个能打的市民,始终是市民,和你,和这位小姐一样,贵族阶层市民。说到痛恨这个国家,我倒大堆大堆故事等着找时机说呢。”
“看来个个都有故事啊。”我说。
塔安点头,道:“以前,我小时候有一套鹰羽运动服,一套,套头衫跟裤子,我很喜欢那套羽衣,胸前绣着国旗,绣着njadlanjia十只字母。我一连穿一两个星期,舍不得洗,穿到发臭才被老妈骗睡然后脱掉拿去洗。他们对我说,知识就是力量,所以我小时很少离开贵族区南区,活动范围只有家附近半径还是直径三四公里圈内,不是家,就是私教,最多还有化学教授家。我从小就学化学,学做炸弹,家母经常派仆人去矿场买你们家蓝雪,每次都买一大箱,租台羊驼车拉回家。当时我以为纳德兰尼亚是天底下最好的国家,出生在这个国家,我是个幸运儿,即使附近其他同龄人都欺负我,我讨厌他们,但当时不讨厌纳德兰尼亚。知识就是力量,是吗?那时候每个家长都这么说,同一句话,重复千万遍。后来我成年了,考进学院,那时候开始掌握到更多知识,视界被知识拓宽,然后发现了这个国家各种丑陋之处。知识就是力量,无知就是幸福;要解决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之人;要解决简单问题,就把简单复杂化,小事化多,多事化无。你看,这个国家还有大大小小,琳琅满目丑陋、肮脏之处,缺点,我能数到不落之日日落。现在我已经不会再去想那套鹰羽运动服了,许多年没想起过它了。”
“依我看,没有谁打从一开始就对它有意见、反感它,包括我。有时我不由得想啊,是市民错吗?市民有吃有喝,大家辛苦活着无非为了扒几口饭吧,为了生活得舒心点。你看我们六级贵族,吃喝无忧,有什么理由讨厌纳德兰尼亚呢?我们也讨厌的,从生活顺心程度角度上。”
“我完全明白,深有同感啊。”塔安说。
“你说那套鹰羽运动服,其实我也有。那套东西我想九成纳德兰尼亚小孩都有……过吧。后来我烧掉了。”
“烧得好呀。”
“嗯,是呀,火可真旺。”
“那,先生有想过自己改变这个国家吗?”
“很难吧,我宁愿推倒重来看这个国家被毁灭,化为一片焦土。唉,什么改变这个国家,如果有能力做谁不想呢?远的不说啦,就看市里,这区里,市府有能力改变城市吧,看看改成了个什么屁样?按我看,还是彻底毁灭掉最好。”
“也是,有能力有机遇谁不想呢?”
等冈萨雷斯姐弟这段时间里我们聊得可真够多的。话题终结了,为解决沉默引致的尴尬气氛,我们重新抽烟,抽一般烟,核废料烟抽得多对身体影响比较大,我每天只敢抽两支而已。
切西利奈也拿出一支。塔安眼见,惊讶不已,看来抽烟女士无论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都很罕见,虽然有肯定有,只是平时很难见得到年轻女士抽烟,大婶阿婆抽烟反而很常见,自知年纪大了,也就将社会偏见看淡了。切西利奈解释说她一天只抽几支,而且不抽核废料烟,平时自己一个人时没有烟瘾,见我拿烟出来,跟着整一支,蹭蹭烟。这话若从其他女士口中说出,素不相识之女士,其可信度肯定大打折扣。但是她是我的se?oritapastel,朝夕相见,所述绝无虚言,虽然半岛没有朝夕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