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无名小卒

17 无名小卒

群峦屹立,俯视着新生和亡逝,俯视着峡间平原中央的这座小丘。我们住在小丘,像蚂蚁般筑起一座座巢穴,遍布在被蚂蚁命名为“nuncasederrumba”dueme这座小山丘上下每一寸斜坡,仿佛通过依靠名号,巢穴能晋升成为要塞,一座座石木结构要塞射出光芒,连成光环,一圈套一圈,往上延伸。

雨停了,甜馊味逐渐淡去,紧接着,远空亮了,闪着绿光。我们离黑暗更近,伸手难见五指,几乎融入沼泽,被不落之日抛弃,而存留于蚂蚁心中急切的担忧与愿景已经被沼泽吞噬,如燃尽之灯,一块焦黑色的结晶,被微风吹散,浮起,直至半岛尽头。

“离黑暗更近……先生真有诗意。”塞尔希奥·玛奎纳先生道。

“我是个……自称为哲学家的哲学家,而已。”

狂风从颈肩间穿过,明显令人发冷,很可能今天这场雨是夏季最后一场雨,然后进入冬季,渐冷期会持续大半个月至一个月,每天比前一天更冷一些,直至降到零下三十度以后才稳定温度浮动。这是最后,今年夏季最后一场雨,许多人如此坚信,希望每场雨能作为夏季最后一场雨。冬季虽冷,却很少下雨,泥泞比刺骨更难受,雨季来临时很多事情都会被迫中断,例如工作、审判,还有战争。

辐射雨停后,紧接着又下起大雨,中间有一个钟左右时间能给市民们外出购物赶路,黑云仿佛单独被时间搁浅在上空,我们离黑暗更近,所以我们讨厌黑暗,不想摸黑回家,但有人趁机摸黑赶路,比如身旁一同抽烟这位大状先生,还有与他一同到来的帕兹里奥娜·埃尔南德斯小姐与朱莉安娜·雪弗尔女士。

方才见到两位首都游客,对此我并未感到多吃惊,昨日塔安说过她有参加地下决斗,住在市里,总得找处屋顶落脚。得知或者在外头大街上遇到她们,我不会有什么反应,明知她们身处市里,该有什么反应吗?但对于她们堂而皇之地跟着玛奎纳先生进入民兵总部,并且胡利奈说她们寄住在民兵总部会议室已经有一段时间,我和小蛋糕同样吃惊,我们是因为这两条而吃惊。因为前段时间雪弗尔跟罗德里格斯决斗那事,自那天开始今天为止我没见过决斗者本人,一直以为她与民兵组织变得水火难容,势不两立,正常市民大抵有同样想法,毕竟一个外地游客杀死了团长,一个具有相当社会地位的人,何况同时是位贵族。如果杀了个平民区具有相当社会地位的下议会议员,那么逃到贵族区里来,三日两头间至少能安然入眠,反之,逃到平民区下边去,贵族们三日两头发现不到她踪迹,贵族阶层与平民阶层间的交流并没有那么经常。但是对于雪弗尔寄住于民兵总部,这就很离奇了,我问胡利奈,她给出的解释比疑问本身离奇得多,离奇得多很多,尽管离奇,可是能把话说得通,并且很有道理,道理能使人信服,道理不能使纳德兰尼亚信服,但能使人信服,前提是对着像我这种能被道理说服的人,有些人像纳德兰尼亚一样反抗道理本身,他们手握权力,权力能击败道理,能成为道理,只需要搬出“无论如何”这串词句,顿时周身泛光,摇身一变,成为道理,你想要讲道理,他就要打鸠你,道理霎时间就没了道理,为了自身安危,委曲求全。权力大于道理,这是我悟出来并自以为最接近真理的一句话。胡利奈大姐头说,说我们以为一个民兵组织团长很重要,只是一般市民一厢情愿地如此认可民兵团长而已,实际上并没有多重要,相对来说,其实到头来也重要。团长这职位,团长有多聪明并不重要,武艺有多高强也不重要,智慧、武力并不是民兵内部推举谁人上台当团长的首要基准,而是看其有多少人脉,人脉能办成许多拥有过人智慧、超人武力之人办不成的事,比如昨日惹上身这滩屎,有了人脉,也许能避免官司之烦,甚至能反告暴民全家,所谓恶人先告状,说得可太有道理啦,恶人先告状,好人啃黄莲,有苦无处呻,打碎牙齿吞下去,当今律法就这态度,只要……

胡利奈自知自己不够大状先生说得精辟,望向塞尔希奥·玛奎纳先生,示意他往下补充。

玛奎纳先生同样对现今半岛律法诸多错漏不公心怀不满,道:“嗨呀,嗯,各位生不逢时,我亦生不逢时,活在当下这时代,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哪怕到沤肥那天没留下什么,也是一种幸福。可生活总有些意外,意外总会破坏幸福,这是叔本华说的吗?”

“叔本华没说过,但他确实同意生活本身就是一种破坏幸福的过程。”我说。

玛奎纳先生说:“原来如此,就当是我说吧,同样理论嘛。少爷您也读过叔本华吗?”

“仅仅读过吧,我喜欢哲学,还有地理。”

“喔……”

“这时代读得进哲学……您已经通过表情说完啦。”

“少爷,哈哈,唉,呀,您真不愧是勒·费阿姨门生,洞察力真厉害。”

“您也认识她吗?”

“认识,这山头谁不认识她呢?也许在首都市——”他瞄一眼朱莉安娜,道:“剑圣头衔者没有二十个也有十来个,但在我们这边境城市,出个本地剑圣可是件百年难得一闻的大新闻,大奇事。实不相瞒,我算是您师兄呢。”

“嗯?您也报过名?”

“很小时候跟她练过几个月,那时家里做生意,有点小钱,兄妹三个跟过她。后来两个妹妹死了,您也知道月球人儿童死亡率特别高,只有我和后来一个弟弟活到今天,长大成人。”

“嗯……”

“勒·费阿姨上课跟外边道场差太远了,对于小孩子来说生涩难明。后来我没有再学下去,刚好那时候贵族区批下晋级许可,我全家搬上来山腰了。”玛奎纳先生失落地说道。

“是嘛,一上来就给人讲心理研究,全是些外边什么投矛道场、剑术道场到最后才讲到的内容,对于小童是很难听得进脑瓜里,连成年人也需要大量时间去消化。呃,也多得她讲得很好,我才能在游击队袭击时活下来,当然,首先得感谢提达·高先生啦。”

玛奎纳呼出口沉重的气息,问道:“少爷,抽完烟了,上楼吃饭吧。”

“嗯,好。”

大姐头把话补完,她说:“格安里斯洛梅这人,既重要也不重要,他掌握着很多人脉,人脉能帮助民兵,民间私人单位需要人脉这样东西,所以他很重要,除此之外有谁跟他伙记,谁跟他关系一般般,所以他又不重要了。民兵好比上班族,团长相当于上司,谁跟上司关系好,伤心多点,谁跟上司关系一般般,也就那样吧,因为大家不是亲戚朋友关系,刚死头几天总部气氛很沉重,再过几天,就没什么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和工作,即使你见到现场很多民兵震惊团长斗死,很多人只是做做样子啦,有各式各样理由做样子,实际并没有很多人讨厌雪弗尔。肯定有些人恨她,千方百计找机会搞死她,可谁敢付诸行动呢?你回忆回忆,将长剑扔上半空,不偏不倚地砸碎罗德里格斯头,技艺相当恐怖呀,再有就是后来有人吃完下饭去达赫玛地堡看她打擂台,一传十,十传百,全民兵上下更加没人敢搞她了。何,何况她已经通过合法决斗制度为自己正名,只可以把她当作首都游客啦,谁拿她有办法呢?谁敢拿她怎么样呢?”

“我明白啦,那……”我想想,又问道:“那为什么会允许她们暂时寄住在会议室呢?你们还能当旅馆住宿吗?”

“说出来可能很难相信,而现实就这样,旅店老板不愿意接待一个每隔几天浑身血迹的中年大姐,生意因为战争多难做也不敢嘛,我能够体会。”

“你昨日回家了?”

“没回,盘问那四只粪箕,而且周身血迹,你也知道啦。”

“嗯,所以才说能够体会吧。”

“我丈夫可能没什么,哪个成年半岛人没见过几十次生生死死——”

“我未满十岁就见了两次呢。”

“——就是嘛,问题我还有两只化骨龙呢,一个三岁,一个上年夏季才出世。”

“能够体会。”

“gracias。”

民兵总部四楼闸开两边,一侧用作战鹰休养间,另一边,靠着环路有长阳台这边便是饭堂。室内装潢得豪气四射,甚至天顶吊下来很多盏钨丝电灯,从一头到另一头,蔚为壮观。我见过很多贵族家中装有电灯,因为电费问题很少使用,各式各样精工细艺做出的灯罩散射出温暖的黄光,使人心生温暖,愿意一同身处灯光之下把酒言欢,是蓝雪灯死白之光无法给予的有感情的光芒。木地板打磨齐平,鞋底划过接缝处顺滑如绸,表面上了蜡,折射着电灯与蓝雪灯两种颜色,再映到每一平方毫米空间之中,每个人脸上被光抹去了疲劳,每个人都看不出另一个人脸上的疲态,造成一幕又一幕虚假,每个人都生活在一幕又一幕虚假之中,甚至于连自己,连自己也成为虚假一部分。有光,相对地自然会有黑暗,光能制造出更多黑暗;如果光能使真实变成虚假,虚假也能被光粉饰成为真实,这种互换行为本身属于虚假,所以光明是虚假,黑暗是真实,我们自然离黑暗更近。

饭堂只提供套餐,每餐按照值班人数制作,当中也包含有长期寄住者人数份数,朱莉安娜·雪弗尔、帕兹里奥娜·埃尔南德斯两位自不必说,她们以外还有五位长期寄住者,但当下他们五人尚未归来,加上突来一阵黑幕,许多民兵无法前来交班,于是多出许多份套餐。原本我以为能借他们民兵厨房一用呢,切西利奈做饭水准跟我半斤八两,我当然不是指身旁绝世佳人了,是指保镖客厅先生,安德烈斯能做一手加拉赫兰特色镬气小炒,色香味俱全,原本如有机会可以推他进厨房大显身手做一席饭菜,我家所有人一致认为他厨艺合格可以开店,能通过展露厨艺认识些恰好有意开饭店或对美食有追求的民兵公子小姐们,日后多一条出路也未尝不可——套餐入口前,我确实想着给安德烈斯找些机会结识些人脉……但是我知错了,民兵饭堂这出品水准,这水准,哪是饭堂?高级饭店也不见得做得比民兵总部好吃吧?

客厅先生抬头,左观右望,与我、胡利奈目光相接,表情复杂,勉为其难地挤出一丝赞赏饭堂厨师技艺的笑容,又低下头,仿佛饭菜索然无味,得知一菜还比一菜香后,对自己失去信心。看他,还真能从他周遭读到点心来,通过观察他,我又觉得地球人所谓的读心术超能力到头来会不会只是观察力,说观察力,那么绝大部分剑圣长期门生,所有地球人、月球人、混血门生都具备了超能力啦?当然不可能了,不可能之处在于月球人与混血不可能使用超能力,而相对于读心术来说,我们混血如能掌握高度观察力技巧,所以一个地球人,假如一个地球人观察力超群,社会上便有足够理由安个莫须有的罪名给他,拉去奈德兰登风车,吊上去,点火,然后群众以此为乐,通过一个无辜之人的痛苦,获得自我安慰,认为、心理暗示自己替天行道,为社会安宁、和谐尽了绵力,自我满足,自认为自己很强大,很有力量,取之不竭的力量,生活因为自己施加给他人的痛苦而变得美好,因为控告,或是诬蔑一个地球人有读心术能力,被控告、诬蔑者没有任何途径证明自己清白无辜,几十万分之一只能通过另一个被保护起来的几十万分之一来定夺自己究竟是几十万分之一或不是几十万分之一,所以我想,我们掌握高度观察力技巧的混血,其实等于因为一层紫皮而捡回来一条命。人,无论是混血,或是地球人,还是月球人,都是人,人一个,只要是个人,他们便都会流露出情绪、思绪,内心之所想、所思、所考、所索,或所恼,都会透过介质,以躯体为介质表露出来。朱莉安娜·雪弗尔是我见过第二个我无从落手去判别她的人,第一个是“剑圣”胡利奈·勒·费,但今天我有幸遇到了第三个,“profesor”sergio·marquina。

布里托雅吃完套餐,随后发现饭堂边缘,靠近自助肉汤大桶附近两架大木柜,她看到木柜里边许多石瓶,瓶口用软木塞与蜂蜡密封,石瓶中间贴有各种标签,霎时精神振奋,冲回饭桌边问胡利奈能不能喝。我正想问布里托雅她看见了什么东西,胡利奈便说那是酒柜,民兵搜罗全半岛一些能够被搜到并尚算大众化的各国精酿麦酒,如有一部分民兵喜欢,便长期批发,叫店家发货来杜姆,既然来者是客,便都能喝,只是因为近期陷入战事,货期波动出乎意料,请我们适量饮用。闻说此言,连切西利奈也一同兴奋起来,我身边这两个女人,一个有亲情,一个有爱情,她们情同姐妹,除了相交甚欢,其实还是酒友,两个女人很喜欢各式佳酿,每每论起酒类,妹一言姐一句,旁人毫无插话开口余地。一听有酒,各国精酿,私人进口,意味着许多纳德兰尼亚并未开设代理分销处的品牌也可能有机会品尝到,她们顷刻炯炯有神,如鹫鹰般注视着酒柜。

提达·高先走一步,说先处理一些文书工作,等迟点再到会议室集中商谈正事。玛奎纳先生则说,提达他一来并非大状,二来亦非当事人,其实与他并无多少联系,大可径直归家。

提达说:“阿生,原子之神,外头黑成这样,我哪敢冒险回家啊,当然住宿舍应付应付啦。”

玛奎纳道:“方才我同雪弗尔女士、埃尔南德斯小姐不也冒险过来总部吗?才下完辐射雨没多久,谁敢出街闲逛呢?”

提达回道:“大佬,你也说了,是同雪弗尔女士和埃尔南德斯小姐同行,人多能壮胆,更何况雪弗尔女士呢。除非两位能护送我回家啦,否则我宁愿一觉睡醒直接上班。”

“高先生家并不远……”帕兹里奥娜·埃尔南德斯细声道,但座间所有人能听到。

“高先生自有他顾虑,”朱莉安娜·雪弗尔对她的跟班小姐道:“况且谁能保证高先生一觉睡醒时像无数次睡醒一样圣日照耀呢?”

“我是怕两位回程时被些流氓败类缠上啦,”提达轻松地道:“民兵总会偶然睡几天宿舍,我家人早习惯了。那,先走一步。”

“catchyoulater。”切西利奈突然说出一句阿米利卡诺语,令大家一时间难以反应,大概只有她本人知道“kahjuleihe”什么意思。她当即反应过来,大概全民兵总部里头当下只有自己会一点阿米利卡诺语,改口用西班牙语——棉兰岛西班牙语向提达·高道:“nosvemos。”

这是切西利奈·沃特曼女士的萌点,我当然连同这样萌点全盘接纳她。阿米利卡诺语,诚然算不上叫做悦耳,齿音太多,独立发音辅音也太多,至少我不反感,总比月球语要好,好得多,月球语特别多翘舌音,听着,整个人感觉就很辛苦,发音困难的音说出来辛苦,听起来也很辛苦。月球语势力整天抨击西班牙语,抨击西班牙语因发音太多而很难学,我觉得他们月球人能用一个难听的翘舌音来减少声母韵母组合,看来月球人就不是什么聪明人。我讨厌月球语,切西利奈同样讨厌,我们有很多共同点,因而才能完全解开警惕接纳对方,我们才能结为夫妻。

“阿米利卡诺语,对吗?我听过,”提达道:“也会跟着说几句,catchyoulater,yes?好啦,各位,会议室再见。”

“nosvemos。”我道。

他转身离去,连同与他与生俱来般自带的异样感亦同时离去,在座多位,自不必多说,其异样感之真身究竟称为何物,连布里托雅亦打醒精神,尽管自己力求中立,却深知该群体偏激到何种程度。生为贵族阶层,平时或多或少遭受到不公,或遭受过不公,该群体当中会分好人和坏人,大抵任何群体都分,可是没人敢保证自己遇上个好人,像布里托雅就做得很好,将自己伪装成一个贵族大小姐,少言谨行,与我们的父亲截然不同,我想她看出来了,提达·高与我们的父亲一样,又一个月球权力集团崇拜者,又一条月球权力集团走狗。

“玛奎纳先生,”布里托雅道:“冈萨雷斯女士,感谢两位安排,我和贝尔利恩先生也先走一步。”

安德烈斯道:“少爷,女士,民兵们,我先到会议室等几位。”

“会议室再见。”我说。

他们道完别,便按照事前说好那样,布里托雅去另外一位女民兵宿舍与她室友同住,安德烈斯则负责将我分别写给父母说要留宿民兵总部与写给斯卡洛·特莱克森先生要他腾出时间为与希尔瓦先生两家之争斗进行和平对话之信交给信鹰。

昨日袭击我们的暴民歹徒当下只有一人被关押在总部,被我投掷短剑刺穿胸膛那家伙、被胡利奈一剑砍断右臂那家伙、被切西利奈开枪打碎两颗眼球那家伙,此三人全部被拉上凤木连锁医院里救治了,听提达说死就死不了,也幸好没死人。被关押在此楼者,幸亏朱利亚功夫熟练掌握好分寸,只打断其几条骨,仅此而已,时间能治得好他,而像我们,才入职几个月的民兵和两位市民,一般贵族阶层市民,我们也许功夫了得,可分寸掌握得不了得,所以事情便了不得,至少,我这样认为。

于是,布里托雅与客厅先生离开后,饭堂顿时只余下十人左右,那四位陌生民兵坐得离我们很远,他们从我们进来时就坐在门口处那张饭桌旁,吃完饭了,有家却不敢归,便从厨房借来几张纸玩《辐射王》计算生命值,并不时大声叫喊,“我的回合!召唤蓝眼究极鹰!”“召唤真红眼黑鹰!”“出来吧!我最强的仆人!暗黑原子大主教!”气氛十分到位。厨师们从厨房里出来,视线先向着我们,胡利奈发现了,便伸出手,手掌向下,弹几下手指,示意厨师们离远点坐。人少,其中一位厨师露出友好的笑容向我们示意,切西利奈带头给她竖起大拇指。这顿饭很美味。多谢赏识。无言中仍有交流。厨师绕墙一圈,吹熄大部分蓝雪灯,关掉大部分电灯,与其他厨师一同坐到牌局附近,打牌王们声音小了很多,不时地传来嘘叹声。

“sergio,”胡利奈开口,同时环顾大厅,确保身前身后无闲杂人员等了,继续说:“附近安全,除了打官司本身细节,你还可以给少爷说点其它他感兴趣的事。”

塞尔希奥·玛奎纳先生闻言,当即便露着复杂浑浊的目光打量我。他从胡利奈这句话当中获得了什么暗示吗?既视感又来了,似曾相识,何曾熟悉,我记得了,想起来了,昨日,不是谁看我,而是我看谁,我当时如此打量着冈萨雷斯姐弟,为同有志向之士竟离自己如此之近,因而复杂、浑浊,眼睛是心灵之窗,通过一个人的目光能够看出许多潜藏在他们心底不为人知的秘密,有时是情绪。我估计,推测吧,人与人之间关系能推理得出许多关系、联系,估计玛奎纳先生对近两天发生之事未能提前获悉,而胡利奈亦无合适时机跟他述说,很正常,多数找不到机会。先前提达·高说过,玛奎纳先生只是跟民兵组织有律法事务合作,每周过来几天,把他当作外包公司职员或者临时工一类都完全可以,他并不是民兵,但一些敏感话题最好能当面交谈交流知悉,况且突然多出一两个有志之士,并非什么值得优先广而告之之事。这片土地上两百多万人,每个钟里头跳出三五位有志之士,我认为很正常吧。

“噢,先从主要事情讲起可以吗?各位昨日遭遇那件。”玛奎纳先生道。

“完全可以啊,反正大家又不赶时间。”

“那我就老老实实坦白给大家讲讲了——至少今日什么都没办法做,因为有人发起诉讼,所以暂时还没开庭,也因为大雨很难探听下议院法庭目前,最近倾向于穷人还是律法本身。等雨势完全停止时平民区派信鹰来通知开庭时间,到那时再商量对策也可以,官司本身不是复杂案件,我也只能说大家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还可能看看法官本人想帮穷人或者帮公正了,因为我也确实没办法给大家承诺什么。”

切西利奈轻轻地说:“先生,没理由吧?法官放着公正不帮帮穷人?”

胡利奈说:“女士,你问玛奎纳先生能获得的答复其实跟你方才在会议室里说那句名言并无分别呀。”

切西利奈忧愁地道:“是呀,但人总得要抓住些什么吧,抓住些希望,希望能听到些专业人士亲口说出来的令人精神抖擞的定心丸一般的话句。”

“女士!”玛奎纳道:“千万别想这些呀,沃特曼女士,万一,万一官司有什么冬瓜豆腐,届时就是有希望,希望最多的人调过头来骂我啦。”

胡利奈跟着说:“塞尔希奥他从事律法工作几年间遇得可多啦,有时法官迫于上头一些压力故意判一方冤罪,然后当事人抓着塞尔希奥打,又打又骂,特别落井下石。塞尔希奥遇到这类官司都是直接退钱,道理很简单,有良心赚,没命仔使嘛。你也说句关于自己的公道话怎么样?在座只有雪弗尔女士和埃尔南德斯小姐算叫做局外人,可你见过她们很多次啦,有事不妨大胆说。”

“我没有意思隐瞒些什么不说啊,要说句关于自己的公道话嘛,我怎么说呢?世间有些事别抱太大希望比较好吗?哎,你以为被迫输官司我很好受吗?肯定不可能啦,我跟外头一些妖艳讼棍完完全全两回事,看到自己客户被关进大牢,心里很悔恨,很愤怒啊。”

“即使遭受太多苦难,你依然接官司打。”我说。

“没办法嘛。”玛奎纳目光尽是无奈,道:“我只能靠官司吃饭,家里说苦不苦,说富也不富,几个人各赚各钱,只能这样子。啊,沃特曼先生,我言过其实了,实际上呢,我仍然是贵族阶层,收入符合贵族阶层水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没有像其他很多贵族一样钱从天上来,有多余钱做各种各样事而已。说来,胡利奈·冈萨雷斯女士也一样,大家各家有各家一点难言之隐,但并不可怜,我也只是说几句发泄发泄情绪而已啦。”

“我理解。先生,怎么说几句又扯远啦,总之您意思是具体策略得等平民区法院将开庭通知寄过来才能决定是吧?”

“正是此意。”

“关于几个暴徒,您有问过他们些什么吗?”

“暂时没有,但胡利奈女士和朱利亚先生已经问得……哦,漏了位塔安先生!原子之神,把自己好朋友给漏掉了。”

“塔安先生与您、胡利奈、朱利亚相比比较小只,因为,所以?”

“大概是吧,也大概不是吧,提姆从我搬到他家那时给我印象就很难显眼,且勿论身高体格差异比较明显,他跟其他同龄地球人一起时,就像他一个人拥有,穿着一套光学涂层衣服一样。嗯!他们把该问的事全部问过并记录好了,等雨后吧,到时我再去上层医院单独问问另外三个。至于当下睡在总部这个嘛,他先养养伤,不打扰他,我希望他在总部养伤这几天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平静时间!”

切西利奈道:“先生真有意思,说起话来跟一般律师截然不同。”

玛奎纳道:“律师到头来始终是人一个嘛,上庭时字斟句酌,出庭后放飞自我,是个人就会有喜怒哀乐,带有自身感情色彩地与他人交流,再正常不过啦。”

我留意到刚才三人离开后两位所谓首都游客未再出声,便侧目望去,只见她们一人一瓶麦酒,安静品酒。雪弗尔小口慢啜rochefort高度数黑麦酒,对着空无一人处发呆;埃尔南德斯则喝着经典rojoruna牌白麦酒,聚精会神地倾听我们交谈,不时张嘴默念,我记得她说西班牙语并不太熟练,此时也许也在学习。

大状先生与胡利奈、切西利奈闲谈完几句,又唤起我注意,他问:“少爷,沃特曼先生。您身高有多少?”

“我啊?”

“当然啦,在座就您一位先生姓沃特曼。”

沃特曼先生啊……一时没反应得过来,se?orwaterman,se?orwaterman啊……

“两米三七。”

“噢,果然,我想您没有两米四总有两米三大几吧,比我还高一厘发线。真的,原本我以为自己够高了,我们这些紫皮,平均得太过分了,街上是个紫皮都是两米高,就没见过哪位紫皮先生小姐比我高过,今天见到您,可开了次眼界啦。”玛奎纳风趣地道。

因为经常有人感叹我是个大家伙,因此我也早早学会了如何对答如流,便道:“玛奎纳先生,如同人有三衰六运,身体这些天生而来的因素总会人外有人,一人还比一人高,我比较羡慕您能从学院毕业,还能成为律师。您强调过自己收入平平嘛,这收入是一回事,当律师却又是另一回事啰。”

玛奎纳先生道:“哪值得您羡慕?到头来吧,职业是一回事,收入多少却又是一回事,先生,这还押韵吧?社会上什么大状,什么名医,什么教授——虽然我被人起了花名叫‘profesor’,好像这些职业特别尊贵特别高尚一样,但实际上可能起点特别尊贵特别高尚,医生们喜欢额头贴金——实习生们,巴不得贴块牌匾上去,亲手写上‘妙手仁心’之类口号,到头来吧,还是为了几串银币。既然说起这些,我便有很多话不吐不快啦。少爷,大家同为剑圣门生,我也问问,多嘴一下,当时大婶她都教了您什么啦?”

这问题倒使我不知如何答辩是好了。

“心理学为主,投矛为辅,明显将我参与决斗制度作为前提给我上课嘛。”

“先给先生教心理学吗?跟我小时候反过来嘛。”

“我们没差几岁吧?您小时候,小到多少岁呢?晋升前?”

“沃特曼先生,我比您大几岁呀,我八四年的。”

八四年……得有二十年没听人说自己几几年出生了吧。

“呃,八四年?”

“1684年嘛,新历。”

“抱歉,玛奎纳先生,我根本不知道今年是新历几几年,而且大家一般不说自己几几年出生,都是说几岁哦。”

“这样吗?我三十七。”

“我三十三。”

“呃,我那时应该是……二十四五年前吧,1700年之前,今年1721年了嘛。我因为职业原因需要用年作为单位,大家市民没需求自然不说几几年啦。”

“原来如此,我也失礼了。”

“我那时剑圣大婶经常有门生,因为人多所以随便教教?”

“哦,那时她两个女儿还在生!”

“啊,有印象,她们跟门生们一起做体能训练,一个叫sofina,一个叫mondjo?monteo?记不清了,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也记不清了。”

“我记得至少有一个并不叫这两个名呀。”我道。

“您去过那场决斗是吧,所以印象不叫这几个名。”

“嗯。”

“唉,我没去,也幸好没去,听说当时阿婶……唉。”

“现在她们母女三人应该在核云层团聚了。”

“她们有好几个名,难怪您印象中她们并不叫索菲娜和蒙什么什么。”玛奎纳先生说。

“也许因为两个女儿都参与决斗制度死去,后来才改变自己教育方式吧。据我了解,她从第二个女儿死去后就只收过我和我妹妹两个门生,因为需要用钱,而年金不够用。”

“她之前欠了一大笔钱,年金当然不够用啦。”

“她还欠了钱啊?因何事啊,年金五百万也填不完啊?”

“填是填得完,哎,知道她借了钱的人很少吧,我估计她本身就没跟谁提起过。”

“她没跟我们提起过,方便说一下吗?虽然我有点头绪,关于五百万年金也难还的债……”说完,我便从胸口衣袋拿出伸缩机构金属短剑。

“哎呀!原来在您这呀!”玛奎纳先生大叫:“确实!她欠钱就因为借钱买了这种史前金属刀剑。”

“如果我推测得没错,当年她买了两柄剑,另外一柄是长剑,买给两个女儿,没错吧。”

“没错,总共用了接近七千万银币,要精确计算小数点的话用金币单位算,要一亿左右金币。”

金币……我也二十年没听谁说金币了吧,也没见人用过了。难怪人家当律师呢。

“比我打听来的大约市价要便宜哦。”

“大抵我也有所耳闻,动辄上亿,是吗?”

“就是啰。”

“实际上哪有那么厉害,有价,无市——有价,吹出来的价;无市,无人流出市场,就这么简单,哪天有,实际成交价绝对比成交价低啦,您大可放心,花得起几千万一个亿买柄传世金属刃具的老板,也就只有穷人会说他们人傻钱多啦。”

“您估算一下我手上这柄大约价值几何方便吗?或者说有成交记录吗?”

“很遗憾,我只知道她当时问哪间银行借钱,跟谁做成了生意就……”

“感谢……”

不觉间,切西利奈与胡利奈已经离席,去酒柜选好饮品,回到附近,在另一张饭桌就座,两个女人谈女人之间的议题,我完全理解。将关注点放回塞尔希奥·玛奎纳身上时,旁边雪弗尔亦顺势加入话题,她说:“两位先生,我曾经师从新塞维利亚剑圣,关于两位所说那位胡利奈·勒·费剑圣女士,她教给学生什么课程和按什么顺序教,我猜她有她个人原由啦。玛奎纳先生,您当年,以及同期那批学生肯定全部是平民阶级吧?”

玛奎纳透出疑惑,道:“没错,七个人全部平民阶级。”

朱莉安娜大姐有酒进肚,表情比三个半月前见到她时更加爽朗,道:“有些剑圣会因为门生阶层而制订合适他们实用环境的课程啦。比如说玛奎纳先生啦,平民阶层进行街头遭遇战防身概率较高,先进行体能锻炼、技术指导很合理,毕竟谁都不知道哪天学完下课回家即刻就要用到呀。”

不愧是新塞维利亚剑圣本人,分析得合符情理。

朱莉安娜继续道:“而艳福先生呢——少爷,我意思是沃特曼女士漂亮得连我也特别羡慕您呢。贵族区治安好,所以大可以仔细讲课,将为什么做什么分解成几个小细节,一天没讲完就再讲一天,门生再理解不了就又再讲一天,反正按课时收费吧,您这位勒·费剑圣是按课时收费吗?是了嘛,一样,新塞维利亚也一样,看来是行规。再者,两位有统计过参与决斗制度的决斗者以什么阶层最多吗?就是你们贵族阶层啊,超过七成决斗者是贵族阶层啊,教贵族阶层门生首先假设他们会参与决斗制度,以作为决斗者为前提教给他们各种东西,尤其是心理学和气象学。”

“难怪每隔几次上节心理学课啦。”我说。

玛奎纳道:“我记得勒·费大婶说得最频那句话,‘力量一定大于技巧,速度一定大于力量,思考大于一切’。”

“倒不一定。”朱莉安娜道:“每个剑圣头衔者偏好着重点,亦即个人风格差很远啦,有迹可寻,例如从事暗杀、投毒的剑圣多数以思考为重,而有些不走寻常路者,比如前几年有个被秒杀的剑圣嘛,那家伙执意要近身以剑技论天下,结果被长矛一下捅死,那个剑圣偏好技巧高于一切。话说回头,死得再快,还是位剑圣,肯定有点实力才当得上剑圣,对嘛。”

“嗯,技巧、速度、力量、思考,没有所谓高低优劣之分,终归看决斗者本身。”玛奎纳道。

经他人提及决斗制度,才使得我回忆起她生时,投石机攻城那天她对我说过些什么。我记得当时自己很恼火她说无论什么都要首先将我参与决斗制度作为先决条件,而我说自己根本不可能一时头脑发热签字决斗。我不是指她有错,想清楚,想透彻了后又觉得她略略多此一举,两年多之前找她报名学点武技单纯防身之用,结果被她教进大堆心理学课程,把我给当成个决斗者那样教。虽然觉得很无谓,可将我从加里宁柯洛达·阿隆索手上救下半条命,以及昨日救下胡利奈·冈萨雷斯半条命也正恰恰是这些课程,它们使我始终冷静应对,未尝不是物有所值,学有所成呢。

“……先生!”

“呃?”

玛奎纳改口道:“少爷,您一时还未适应沃特曼先生此称呼,对吗?”

“哦!失礼了,确实,我成为沃特曼先生只才短短一天,大概太多人叫我做少爷啦,没反应得过来。”

“我还是叫您少爷吧。”

“哎?别,总改不了口,身边个个认识的人都改不了口,不是永无沃特曼先生出头之日嘛。我需要时间适应,可也得依赖大家给机会我适应。”

“好,沃特曼先生。”

“大状先生何事?”

“没,就见您发呆发得灵魂出窍一般,先叫您几声,问您去不去拿酒,您看几位女士已经喝得很开心啦。”

如其所述,四个女人已经坐到更远一张饭桌边,四瓶麦酒散着浓郁香气与苦涩味。她们语调轻松,切西利奈和埃尔南德斯小姐交流中谈及不知何事,笑容如艳阳般照亮了我,治愈了我,她发现来自我的视线,调皮地斜起嘴角,令我心头猛地一紧,温热浪流湧至两颊。

“玛奎纳先生,”我起身,边道:“失礼了,只是方才谈及剑圣,回忆起勒·费阿婶生时一些事、一些时间,感伤莫名。真是,不得不服,到了年龄才惊觉原来每个时代代代流传的说法确有其事,人一到了某层年龄就特别容易追忆过往想从过往挖掘出一些小美好,同时也更加之难改变自己。”

“沃特曼先生,您这就叫三十而立啊,人一过了三十,三十而立并非指什么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之类理想主义者写来骗共鸣收稿费的心灵鸡汤,按我理解而是指人精神层面上一类改变,人格真正定了性,不太会因为什么而改得了变自己,定了型嘛,一直以来这传传那传传,讲得一到三十就该按哪条规矩去做些什么,被曲解得不成样子,活见鬼啦。”

“哈,我记得有间做计时水桶的公司叫jaeger-lecoultre,整天做广告喊口号三十而立积善成家,它有什么资格对顾客人生喊话?顾客而什么立什么关它蛋事?”

“我正是指jaeger-lecoultre,不过您能不假思索地举jaeger-lecoultre牌广告词作例,定对计时水桶有了解啦?”

“我家用chronoswiss水桶,设计很漂亮,用是能用,但一个花名叫‘三流设计,一流管道’,一个花名叫‘一流设计,三流管道’,很难不马上举例出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您身上带核废料烟了吗?”(作者特别附注:上边指钟表牌子jaeger-lecoultre积家与chronoswiss瑞宝,玩表佬应该都知道,坊间流传一句话,积家三流设计一流机芯,博君一笑。作者本人所戴手表为chronoswiss牌,型号1221r,编号06002)

“没有,我不抽核废料烟哦。您口味够重啊。”

“嗯……”我终究觉得有必要说出口,便道:“借烟散愁啰,剑圣对于我和舍妹老板是位很重要的老太太,论起她,忆到她,难免,又遇着这天气,难免格外伤感,突然想整支抽抽而已,平时很少抽核废料烟。”

“哥子,没有劲烟,但有美酒嘛,国内外牌子任君选择。”

“烟从肺出,酒从口入,只怕‘酒入愁肠愁更愁’呢。”

“是因为您不打算喝到烂醉,多少饭店醉汉商场失熠,情场失意,一醉方休,醉能解千愁。当然啦,我醉过,仅仅一次,吐得简直惨过玩七八九摇骰,自那以后再没敢醉到吐过。别人说一醉解千愁,我不认为。”

“您可是‘醉卧沙场君莫笑’啦?”

“少爷,您真够可以,不知多少年没遇着谁人如此地信手拈诗啦。”

“多谢大状先生赏识,而只借前人芳香,自己两手净净,坦白讲并没有什么产出,一台人肉印刷机而已。’”

“您真是个好人。”

“哎?先生,”我边打开酒柜门边道:“您这话讲得可有违我本意了,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或哪方面跟所谓好人挂钩,同时从来不认为谁人有资格称得上谓之好人,好与坏之间很难界定,怎么去界定呢?您同意吗?”

“我听胡利奈讲过关于您的新身份——啊,我不是成员,但我支持你们。很难界定是吗?这就很有趣啦,关于思考角度您当然有自己见解吧?”

他语气平和,而用词方面则充满挑衅性。

我道:“人本恶,您可能出于主观认定我是个好人,一个正常人,能随口引几句诗句,然而呢我希望有些人,一群有些人被施行剥皮刑,亲眼看着一群有些人被百般折磨然后痛苦地死去,例如昨日那几条粉肠冚家铲。估计您知道市里贵族区有些反月球人势力,也许经历过?我小时候经历过,您能体会被背叛是什么心情吧?能吗?一直——”

“——直以来以为他们将我们当作自己人,结果……”玛奎纳冷冷地道。

“对人也如此界定法,单单凭肤色……您认为由一个人单方面地界定另一个人好人或坏人,单方面地给其定性,好坏,到底说也说不明白。”

“哦,您暗知官司吧?”

“并没有。”

玛奎纳选着酒,大手点击着“击倒原子之神”牌麦酒,选定它,将石瓶抽出。

“有推荐吗?”我问道。

“‘迷失发光海’?或者就我这瓶。两种我都喝过,也都推荐。”

“平时我很少接触麦酒,辐射水酒反而经常点。”

“哦……那迷失发光海吧,oktagon标签,卖点是绝不消毒杀菌和过滤。呃,至少上次我喝完没事啊。”

“呵,大不了大菌吃细菌。”我道:“每个人活在这片土地上,倘若土地有灵,反倒看人类像看细菌呢。我并没有暗指什么事物,我只是想表达由一个人主观界定另一个人并将其定性有失公正,连同……甚至律法也一样,您打过很多官司,近来与贵族、平民之间事例司空见惯,置法理于不顾而咬死些社会阶级正确,将许多人罚得家嘈屋闭,鹰犬不宁,两者同样道理啦。”

“您对此非常担忧吧,很能理解。而请您相信我,毕竟……我倾向于帮助……组织。”

帮助组织……听着大义凛然,实则虚幻难辨,得到他帮助又能起到些什么实际效果呢?更进一步问一句,组织本身又有几何成就呢?于众生眼里等同于恐怖组织,相比起真正靠恐怖主义吃饭的恐怖组织月球权力集团差得远,跟恐怖组织纳德兰尼亚也差得远,差得何止一星半点,我只是指“等同于”而已。另外我压着半件包袱未与玛奎纳分享感想,关于对现今律法那些见解,因为他是位律师,也许还如提达·高所描述般是位被律法学所耽误的化学家,对何谓公正定相当具备独特见解,而又正因为具备相当相当具备见解之可能性而很难将自己本意完整地同其分享并就相当具备具备相当可能性之见解畅谈至天晴。与其将律法归为一项惩罚、管理体系,我看归为一项压制体系更是恰当得严丝密缝,什么都处理得不恰当,又恰当地处理到一些对人心恰当对它不恰当之事,如纳德兰尼亚举报文化,风生水起,事无巨细,举报为先,对错在后;谁人据理论说说龙岛从来就不属于纳德兰尼亚,被举报,谁人对公家心怀怨气酒后随口几句,又被举报,明面上一口一个“公正”,一口一个“公道”,我想说公道自在人心,律法由人创造,并尽量将人为操纵因素排除,是它第一点无法做到完全公正之原因。像法庭,既有法官也有陪审团,有人参与,定案拍板由人来定,依据律法大纲定案判刑,依据,由人来决定而非交由石面无私之律法本身裁定,这就很耐人寻味啦,若果主持公正者私底下偏帮哪一方,定案人之定案权被社会倾向、需求影响,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吧,人心隔肚皮,律法本身也许是件好东西,可有资格行使律法者、玩弄律法者,很少有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个好东西而不是好人不好人,何况大众哪有这般聪明想得如此之深呢?法庭既如此,更况一般市民?今天几位说——玛奎纳先生就说了,他说我是个好人,而社会倾向却说我是个坏人,因为我施行武力维护了自身及自身财产与同行之人及同行之人财产之安危,因为我并未拱手送出裤袋银币与生死决定权,因为我并未眼睁睁地望着冈萨雷斯女士被歹徒一剑砍到她身上,所以我有罪,所以我是个坏人,所以担任公正职位者并无公正性可言,这当然过了火,加之从道理严谨性上钻研便会发现缺乏站得住脚的逻辑关系,像许多无政府主义说法那般仅过左耳之快,难被右耳留低。说回头,无政府主义也分很多种,有些派别头头是道,逻辑分明,很是令我喜爱并信服。尽管我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一名无政府主义者,但不能否认自己并没有无政府主义倾向,与杜姆乃至全纳德兰尼亚各种府相比他们还是颇为可爱的一群人。

我们在饭桌与酒柜之间来回了几趟,酒过三瓶,席间众人重新聚回一张桌旁,桌面散落十余瓶空酒瓶,就着酒劲,人们畅谈人生。

一开始胡利奈不松口,说存货有限希望我们别喝太多。后来她一支进肚,松了点口,说民兵组织只请每人一支,也就只请一支。当她第二瓶麦酒尿进茅坑后,她终于松口松完整了,说该喝就喝,价钱虽比外头贵,明码实价,一手付钱,一手提酒。凭她这话,厨师们当即把赌局——民兵与厨师后来开始辐射王大混赌四人对战——移到酒柜前边,负责收钱。酒价比外头是贵,却也合理,原本进口麦酒几十一百银币左右价位,民兵饭堂多收两三成,作为贵族阶层我们自然消费得起,把他们仓库全部喝完也没多少钱吧,至少我自己敢消费,喝得满意就好,再者外头这天色,谁敢摸黑出去呢?

酒力上头,埃尔南德斯小姐讲起西班牙语来大胆许多,问起胡利奈大姐与希尔瓦先生之间如何结识之事,只见冈萨雷斯女士先是一愣,随后可能想想这并非什么大逆不道、伤天害理之事,从信友发展为夫妻的例子相当少见,但说无妨,便开心地说给埃尔南德斯道:“啊,你们杜姆也有那本期刊吧,半月刊《皮牌大师》,吉柯德有,好像只有北峦区域这几座城市有,我想想,这里与堂·吉柯德,还……坡港,是,还有加加林,诺利亚托·德·利亚卡有吗?总之呢,七、八年前吧,杂志那时时兴搞几页纸给些人发自己地址征笔友是嘛,笔友还是信友?你们叫笔友吗?我好久没说过这种关系了,笔友,嗯,笔友。我当时想投稿,但收件地址写堂·吉柯德市某某大道冈萨雷斯墨水工房太尴尬啦,虽然说白雾大道从头到尾两三百户人就我……我娘家一间墨水店,本地人都不说什么冈萨雷斯墨水工房,皆因全吉柯德市就有足足十户冈萨雷斯卖墨水!是个人都知道吉柯德花名叫冈萨雷斯私家花园,啊,我们会叫白雾大道什么什么店,赤霞广场路什么什么店,堂前路什么什么店这样区分,但外市人很难搞清楚吧,这我们当然知道,有时,万一,万万一派信小鹰派到其他冈萨雷斯家里岂不尴尬?胡利奈又是个大众名字,到哪座城市都是个大众名字,伟大意志,我真羡慕切西利奈,多特别啊,ceciline来源来自cecilia吗?是像juline来自julia一样吗?我真第一次认识有老妹儿叫切西利奈,你们都第一次认识吗?唉,我可觉得万万一派错信可太丑死怪啦!那时我又……唉,当着两位男士真太……也无所谓吧,两位男士也已婚啦。那时,整版人刊了真名上去,就希尔瓦他刊个‘希尔瓦粮油批发部少爷’出来,慌死别人当他不是继承人一样,笑死我啦。”

埃尔南德斯道:“你最终联系他了呀。”

冈萨雷斯道:“是啊,我当时去过坡港、加加林、首都、自治区、怒雷堡、俄利兹港旅游,北部都游了个大半,就没去过杜姆,经常听说这里海拔四千多米,又是这山那山,我没见过山城,一大群十几万人住在一座山上对于我是件难以想象特别稀奇的事,十几万人很多了哦,特大城市了,当然跟首都没办法比,起码比吉柯……我们堂·吉柯德人就喜欢习惯省略掉前边个尊称堂啦,直接叫吉柯德,起码比吉柯德多人,那么多一大群人住在山上,无论如何我都要见识见识!就是这种心态啦,见识一下新鲜事物新鲜景色,于是就写了信给希尔瓦少爷仔。后来跟他交换过几次便宜皮牌,有话题可聊,娘家定了继承人,我和朱利亚——他一早知道希尔瓦这死衰佬,所以对于我要来杜姆没任何意见,于是就一起来了。来到这里,在矿场附近租套房,半边一楼两间房之后我马上就去租鹰店租信鹰联系那个衰佬说我到了,当天他就来找我,之后也就那样吧,合适,就那样了,我没想太多,来这半年左右就结婚了。”

“从笔友发展为家人,”雪弗尔惊叹道:“你是我惟一真正遇到的实例。”

冈萨雷斯借着酒力,百无禁忌,道:“对于很多学无所成离家维生的贵族小姐找个好人家嫁过去往往是她们最好的出路,噢,朱利亚也一样,但他是男人,能找位大小姐入赘去她家当然最好了,但世事往往不如人意嘛,他是男人,男人找妻子跟女人找丈夫差天共地,难度上哦,他们可以平着找,甚至往下找个平民阶层妻子,而女人就不行,想要稳稳当当地过下去的后半生日子必须往上找。诚然,当今社会性别是很平等,不过有些工作只有男人跟第三性做得了,一些硬性需求大力气家伙的工作,女人在发展仕途上始终先天——我意思是并不是很多女人也做得来建筑之类工作,我们要承认自身,男女都要承认自身先天存在着不足……唉,我说完啦,轮到下一位,就沃特曼女士吧,两位是通过家里人介绍认识的?我知道很多大龄青年都会被家人介绍来介绍去,成功者最后也没多少对,《傲慢与偏见》写得真是太对了。”

原子之神,这大姐三瓶酒下去这么健谈吗?

切西利奈被提及到,显得非常紧张。像她这般长得高挑美丽的女青年身边定野蜂浩荡,不可能缺乏追求者。她喝了两瓶rochefort,上了头,便对四人道出为何单身直到来到要塞才牵起我手。众所周知,棉兰岛最多地球人,而地球人男性身高……之类,单身原因很简单直白,他们当然也喜欢高挑小姐,但通常逢场作戏多,并不会因为自己身高一米八几便找位身高接近一米八的妻子,切西利奈知道父母如此,逢场作戏没幸福,戏出火来大了肚子更是麻烦,便因此来到要塞才脱单。她说自己也明白得找一位好人家的好公子,之但是说来话长,没料到来到要塞介绍来的第一位竟就是真命天子。她自豪地说完,爬进我怀里,似睡非睡。见她睡意临近,雪弗尔提出回到会议室,毕竟铺开睡袋也得好几分钟。我不知道安德烈斯有没有事先为我们铺开睡袋,他是个好小伙子保镖,却不是特别精灵醒目之人。

“你认为贝尔利恩先生以前在加拉赫兰时有有情之人吗?”

问得突然,此言发自帕兹里奥娜。

雪弗尔对其跟班小姐问出如此问题,表情相当复杂,对此大惑不解,抛出直球应她:“你对他有意思吗!?”

我道:“我相信贝尔利恩以前有,尽管从来没听他谈论过感情事情,他对于自家构成向来从不遮掩,很可能是为了要拼命跟诺贝拉·贝尔利恩那家贝尔利恩撇清关系,我相信他以前有,但也相信有却未到谈婚论嫁地步,自从贝尔利恩墙事件后便断了来往。”

“确实,断去来往对大家都好。”雪弗尔道。

帕兹里奥娜惊了,一紧张,西班牙语便特别地道,她用特别地道但我听不出是哪里的西班牙语质问朱莉安娜:“por?que?连你也认为他有过吗!?”

听这用词,两人关系绝非跟班与老板关系如此简单。

玛奎纳感觉有事要发生,又不便直来直去地劝帕兹里奥娜,道:“小姐,别激动,就算人家离开加拉赫兰前有有情之人又怎么样呢?他离开多少年啦?是吧,少爷您说句话确认一下吧?”

我道:“至少吧,他来我家住下期间没有收发过任何信件,自然没有任何陌生女性接触他,坦白说我也觉得他……那个形容词……天涯孤独,对,一个男人周身发出一股孤独终老的气息,他还年轻力壮,觉得他也很可怜。”

帕兹里奥娜尽力稳住自己情绪,她并未望向过朱莉安娜,朱莉安娜亦并未转身望向过她,但她知道,一股斗气刺骨得使我们如临凛冬。相似的经历我体验过很多次,在胡利奈·勒·费课堂上。显然,显而易见,朱莉安娜对帕兹里奥娜她的情绪控制能力心生不满,通过此种手段传达给她。玛奎纳先生应该水平未够,毫无波动,而胡利奈与我却被吓得微微发抖。

“埃尔南德斯小姐,”我道:“作为他老板家人,跟他同一屋檐下同了几个月,我能肯定他是个正常好小伙子,你若倾心于他,大可放心,我们并不会过问或介入贝尔利恩的感情生活,等仗打完后,或者市里贵族区治安平稳后,我老妹跟他的保镖合约届时终止,他想去哪住就去哪住,想跟谁过就跟谁过,没必要过问或介入。不过你要想好,安德烈斯他讲过立志周游半岛了,他是否肯跟哪位小姐定居于哪里,我们每个人都没办法给你保证什么,具体还得看他和他有情之人是什么个情况。总之嘛……”酒过两轮,我也是有点上头了,也多说几句,“他……哦,你放心,他不可能跟我老妹发生什么感情关系,我敢写保票,因为老妹她已经有有情之人了,另外她也不可能完全接受一个外国人,尤其是贝尔利恩。”

斗气消失,帕兹里奥娜追问道:“为什么说她不可能完全接受一个外国人呢?”

我解释道:“因为六级贵族。先例不是没有,但很少,平民丈夫入赘到六级贵族妻子家里,能过得美满幸福的夫妻很少,更多是贪图财产引至家破人亡的故事。我记得两位是平民阶层吧?”

朱莉安娜与帕兹里奥娜听了我最后这句疑问句,两人一瞬交接了视线,露出笑意,皮笑肉不笑。

随后她们企定,回头确认后无来人,朱莉安娜字字凿石般道出真相。

“少爷,你肯定仍然对我们从首都来一说抱有疑问,作为‘荆棘女王’最后的门生,不感到奇怪不会有疑问就真是奇了天下之怪了。胡利奈、塞尔希奥他们早知道了,我不介意你也知道。我们两个都是贵族阶层,也都来自新塞维利亚。”

我完全清醒了,听她见我呆若木鹰后再说出一句话——“能死在荆棘女王最后门生手下,其实也很美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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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第一部不落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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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无名小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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