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2章第5节：英雄和狗熊

妈妈去世后的第二年，毛就逝世了。这是王成少年时代发生的第二件大事。

毛是爸爸最崇敬的人。爸爸不仅在客厅中央最显眼的地方贴着毛的画像，还在卧室五斗橱上供着一尊去韶山参观时买的毛半身塑像，塑像旁边还摆放着一套《毛选集》。爸爸文化水平不高，读的书不多，王成看到他读的次数最多的书就是毛选，他总是把毛语录挂在嘴边，每次工作上遇到什么困难和烦心的事，回到家除了跟妈妈唠叨几句，就是读毛选。读着读着，紧锁的眉毛就舒展开了。

爸爸很少唱歌，王成听他唱的唯一一首完整的歌曲叫《毛的书我最爱读》：

毛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哟下功夫

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里头热乎乎

哎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呀

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呀，毛的雨露滋养了我呀啊

我干起革命劲头儿足，我干起了革命劲头儿足

毛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哟下工夫

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里头热乎乎

哎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呀

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呀，毛的雨露滋养了我呀啊

我干起了革命劲头儿足，我干起了革命劲头儿足

毛著作像太阳，字字句句闪金光

照的战士心里亮，工作学习有方向

照的战士心里亮，工作学习有方向，毛著作像太阳

字字句句闪金光，照的战士心里亮，工作学习有方向

照的战士心里亮，工作学习有方向

爸爸五音不全，而且是个破锣嗓子，但他唱的很认真，一边唱，还一边打着拍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王成最早是从砖瓦厂的广播喇叭里听到毛逝世的消息的。那会儿，他和巴东正在露天电影场上滚铁环。那天是星期六，晚上即将放映的两部电影是阿尔巴尼亚影片《海岸风雷》和朝鲜影片《看不见的战线》，一部是战斗片，一部是反特片，都是他和巴东喜欢看的。

这当儿，砖瓦厂的广播喇叭响了。王成有点儿奇怪，广播喇叭每天都是早中晚各播放一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省台的新闻，再不就是砖瓦厂厂长王胜利播送什么重要通知。他停下铁环，抬头望了望西边天幕上的那轮太阳，离天黑还早着呢。

“肯定是你爸又要播送通知啦。”巴东吸了吸鼻子，又把铁环滚了出去。

一天上午，王成正在上课，校长把他从教室里叫出去，神色凝重地说：“王成，你爸爸在窑洞里晕倒了，正在医务室抢救呢，你快去看看吧！”

砖瓦厂医务室离子弟小学不远，王成一溜小跑进了医务室，见爸爸躺在床上，鼻子和胳膊上都扎着针管，一群大人围在床边。

大人们见王成来了，自动让开一条路，他走到爸爸床前，看见爸爸双目紧闭，脸上红一块紫一块，像是被烫伤的。有人低声说：“你爸在窑洞里接连值了两个班，窑洞里那么高的温度，年轻工人都受不了，为了完成公社下达的指标，你爸爸真是连命都不要啦……”

几天后，爸爸出院了。王成在食堂都买了几个菜，还到小卖部买了一瓶酒。爸爸好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王成要给他打牙祭。那顿饭，爸爸吃的很香，由于喝了酒，缺少血色的脸上显出了红润。爸爸吃得很开心，笑得也很开心，他用筷子指点着王成说：“嘿嘿，儿子懂得心疼老子了。”

王成没有笑，认真地说：“爸，你上次到我们学校做报告，不是要求红小兵学英雄见行动吗？我也想为咱们砖瓦厂做贡献，有啥任务，你就下命令吧！”

“嗬，不愧是老子的儿子，这是主动请战哪！”爸爸哈哈大笑，他思忖了一下说：“最近厂里很不太平，外面的小偷经常摸进来偷东西，有的工人下班时竟然顺手牵羊把厂里的东西带回家。这些蛀虫，再不给他们一点颜色，别说完成生产任务，就连砖瓦厂恐怕也要被他们蛀空啦……”爸爸越说越生气，“儿子，我给你布置一个任务，放暑假后，你带红小兵们在厂里巡逻，抓到小偷，我给你们每人奖一根冰棍吃！”

“是，坚决完成任务！”王成打了个立正，响亮地答应道。

但王成未曾料到的是，没等砖瓦厂完成公社下达的生产任务，爸爸就被免职了。

巴东的爸爸巴光明成了邳镇砖瓦厂的新任厂长。

几年后，王成从邳镇中学毕业，考上了楚州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去楚州上学的前一天晚上，爸爸带着他在邳镇供销社旁边的那家餐馆里吃了一顿。爷儿两好久没上过馆子了，爸爸点了一满桌菜，还给自己要了一大杯酒，酒还没喝完就醉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成说：“儿子，你现在是大、大学生了，你比你老子我有出息，当初我去砖瓦厂当厂长，是立了军令状，五年之内让全公社贫下中农住上砖瓦房的。可我没有完成任务，我打败仗了。我不仅没有完成任务，连阵地都给丢了！我对不起毛，对不起首长，也对不起你妈妈裴玉兰同志！我不是啥英雄，我是……是狗熊啊！”

爸爸说着，竟然像小孩子那样，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