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俊平
俊平八岁那年娘去世了,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或者两者都有。俊平有点拿不准娘到底是什么死的,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只记得漫天地白雪和劳累的娘。
娘去世那年,雪特别大,连下三天大雪。那雪下得就像白鹅身上的羽毛,白擦擦的直晃眼。
屋里冷炕冷灶,没有一丝生活气息,小俊平脏兮兮的小手手像泡发起来的馒头,上身青蓝布棉袄,袖口或前胸处,已经被磨得几个大小不一的破洞,破洞处看不见半点棉花,留下薄薄的青蓝布,像瘪了的气球。他傻傻的望着窗外飘着雪,心想,要是这是换是白面,那该有多美啊!
俊平娘半躺在炕上半昏迷中,几天来,她滴水未进。
平儿,平儿,俊平娘干裂的嘴唇,发出微弱声音,接着伴随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娘想着趁现在有点精神的时候,给小俊平去找点吃食。
娘,娘,你别起来,我不饿我不饿,我吃过棉花了,肚子饱着呐,你看,小俊平说着,撩开棉袄露出黝黑干巴的小肚皮。
娘看到小俊平这个样子,心如刀割。这黑土地看不到娘的悲伤,这满地的白雪也同样看不到娘的悲伤,是啊,老天爷要是真有眼,当可伶可伶这对孤儿寡母吧!
平儿,你...你还那么小,娘放不,放不下你,娘走后,你一定要活着,娘拿不动刀了,要不割肉挖心,娘也要让你吃饱,娘一边断断续续的说着,一边轻柔的把小俊平搂在怀里。
小俊平仿佛感觉到什么,嚎啕大哭起来,娘,娘,我不饿,我不要吃饭,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娘死了就没人疼平儿了。
别哭,平儿,听娘说,娘有气无力的说。俊平擦了擦眼泪,蜷缩在娘的怀里。
平儿,你爹在你满周岁前一天晚上走的,你爹没说去干啥,但...但,咳咳咳,娘知道你爹肯定有他作为,娘相信你爹,娘说着从身边棉絮里,掏出一个深褐色的小匣子。小俊平看到匣子里躺着一块袁大头。
平儿,你把这收好,一定要收好它,它很重要,比娘的命还重要,娘说着把手里的袁大头送到小俊平的手里。娘的手热乎乎的,小俊平觉得娘病情好多了,说话也利索不磕巴,他抬头看到娘面带红晕,又好奇手中圆溜溜的东西。
平儿,这是你爹走时留给娘的,娘要不在了,你要拿着它去把你爹找回来,说到这,娘脸上露出温和而又慈祥的颜色。
本想着开春后,等娘身体好点,就带你去寻你爹,娘轻抚着小俊平的脑袋,小俊平像小猫一样,卷缩在娘的怀里一动不动。
可今年雪实在太大了,娘怕熬不过去,平儿,你收好它,记住,有一天见到你爹,交给他,娘说完,头歪在一边,不再说话。娘的脸上露出的光芒,仿佛告诉人们,她完成了使命,不负重托。
娘...娘...娘...一声声凄惨滴血的声音,回荡在这破旧低矮的黑屋中。外面的大雪啊,下得反而更凶,难道是为小俊平鸣不平?怎么会呢,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怎么能老呢,天怎么会老呢?岁月啊!比杀猪刀来得还快,还凶,还猛...
村人说,小俊平这家伙气力真足。那个下午,村人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俊平半卧在大车板上,用宽厚大皮袄用力的裹住自己的身体。
平哥,咱今晚在哪过夜?赶车是叫杨林的小伙子问道。还到牛家沟老徐家去,俊平翻个身,说道。还去老徐家?杨林反问,他显然有点不愿意。
一车板麦种,这是三角村的命根,村人活命都依它,这点马虎不得,还去老徐家省心点,快赶路,加把力,赶在天黑前到老徐大车店,等回村给你炖个老鹅,俊平知道杨林心思,可此刻无暇顾及他的感受,只能是连哄带劝的回答他。
老鹅?杨林听到这话可来劲了,肚子最是实诚的,没有油水的日子,神仙也不逍遥。
平哥,那你坐好了,我要快马加鞭了,杨林美滋滋的说道。
驾...驾...杨林使劲的吆喝着,俊平身后道上,翻起阵阵白雾。
傍晚,牛家沟老徐家大车店院子里迎来一驾大车,从大车上,下来2个年轻后生。年长一点约莫20出头年纪,年轻的估计才十七八九岁数。
老徐大哥,俊平打个招呼,笑着跳下车板。
俊平来嘞,快进屋暖和暖和,被叫老徐大哥的人,看到李俊平笑了笑,撩开门帘,招呼着。
等会,不急,这一路冻惯了,得先把马匹安顿好,我爹说,它比我金贵多了,俊平呵呵笑着说,手中活计却没闲着,车靠边,马进棚,料槽中添草料,俊平又从车板里掏出小半口袋黑豆,倒进草料中。
西南角马棚子上角有几处漏光地方,俊平有些不放心,让杨林把毡布拿来盖在马身上,看到马儿大口咀嚼加了黑豆的草料,他这才安心的离去。
老徐大车店,今晚比较热闹。屋里哄笑不断,约莫十几个人盘坐在大炕上耍钱。炕前长条桌上,零散的撒着一些花生以及一堆炒熟的黄豆。俊平坐在桌边,杨林已经爬上了大炕,进了吆喝声中。
马三,你小子不要耍赖,玩不起就不要玩,大炕上一红脸汉子指着另一干瘦后生呵斥道。
不玩就不玩,那这把也不算,这个叫马三的干瘦后生说着把抓着毛票的手缩了回来。
红脸汉子到也阔气,他没追究马三伸出来缩回去的手,说道,马三还是个奶娃子,留着毛票下次去漠河喝奶去呐。
众人一阵哄笑,马三脸上也臊得起红晕,但又无可奈何,好像习惯的红脸汉子他们的讥笑。
马三,俊平知道,嫩江西北角西家屯会计家公子。马三原名马山,因排行老三,熟识的人便喊他马三。马山也不在意,反正都是山,那个三不是三。
西家屯在三角村西南方向,离县城约莫40里地,距离三角村也不算远。每年春天,俊平总能在来往漠河的路上遇到他,也算是半个熟人。
真正让俊平和马三打交道的事情,还是媳妇棉花。说起媳妇棉花,马三也算是半个媒人。前年,俊平和杨林拉着苞米种子,从漠河回来,半道看到马三落在道上,单人双脚,一问才知道马车和赶车人摔了崖,马三命大,好歹落崖最后时刻,抓了树干,这才活了命。俊平顺道把受了惊吓的马三捎到西家屯。
到西家屯时候,天色已晚,马三娘死活要让俊平他们留宿一晚,说感谢救命恩情。其实,俊平也没做些什么,捎脚罢了,不足感谢。第二天清晨,俊平和杨林就赶车回家,马三和家人说些客套话,没再做挽留。农人活计多,眼下正是春麦除草时候,他们都知道。
俊平赶马车,杨林躺在车板上犯迷糊,昨晚烧刀子杨林多馋了几口。“救命...救命...救命啊”道旁的水泡子里,好像传来女人呼救声。林子,听到有人喊救命没?俊平勒马停车,转身问杨林,杨林翻个身又迷糊了过去。
俊平下车后,围着水泡子顺着呼救声寻找。大哥,救我,救救我,我不会水,水泡子靠边水草处有个姑娘露出半个脑袋,迫急的喊道。
别急,别慌,稳当的,我去拿麻绳,你会没事的,俊平急切的安慰着水中姑娘。
杨林醒来的时候,看到车上多个湿漉漉的姑娘,她披着俊平的大皮袄,卷缩在板车一角,瑟瑟发抖。杨林吓了一跳,平哥,咋回事啊,这姑娘是?说是西家屯的,咱先把她送回去,俊平赶着车,头也没回说道。
棉花,你这孩子,大清早乱跑个啥咧,棉花爹心疼的呵斥道,要不是这小伙子,爹到那见你去。这会,棉花已经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低着头不说话。俊平看姑娘没事,便要赶车回家。棉花爹娘死活不让,要留恩人吃饭,直到俊平留了地址,这才顺利脱身。
这年秋收后,棉花爹娘带着棉花,来到三角村,要把棉花托付给俊平,说救命之恩比任何人情世故要金贵。李老爹拉着棉花爹的手,自然高兴的合不拢嘴。两个老汉,坐在炕上,常谈短叙一整日。对于婚事,两个老汉和棉花和棉花娘自然都很满足,倒是俊平糊里糊涂的成了亲。
平哥,来,大炕上坐,马三看到俊平高兴的喊道,接着他扭了扭屁股,给俊平挤出一个位置来。
上菜了,上菜了,老徐喊道端出两盆热气腾腾的杀猪菜,放在炕边的长条桌子上。后面,老徐婆娘美玉,笑盈盈搬出一个黑坛子说,苞谷新酿的,来尝尝,尝尝鲜。
“滋溜”红脸汉子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半碗下了肚,连忙喊道,够劲,够劲啊!老徐婆娘美玉听了,自然脸上开了花,说道,尽管喝,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