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下)
王上负手,目视宫城之下的一切,临于山川,那双从烈火之中淬炼出寒星般的眸子一抬:
“有件事长信侯该是说错了。”
他沉着的声音并未被这一片厮杀淹没:“虎兕出于柙,然尔等并非虎兕,罔论后事?”“等着瞧!”
嫪毐留下那句话仓皇而逃。
“王后这边请。”一旁的将领对我致意。
方欲退身而去,身后骤然涌现短暂喧闹。再一回头,成越已迅速领着士兵将人制服。
“王后,此人意图行刺。”
闻言脚步停顿,我微微一笑,直直看向眼前趁乱掩护嫪毐反把自己圈死之人。
真真同以往的行为大相径庭了,这就是马失前蹄?
“成越,给我把他摁住了,不要放开!”
对方狠狠啐了一口:
“秦王后,你和秦王都将不得好死!”
一瞬间面色凝结,我的身影潜隐匿在刀光剑影之后,表情变得无比冷淡。背对着他,我挑起了一边眉。
像拂去一片羽毛般轻描淡写:“既然他都这般说了,你们便不必客气,等下押到王上面前留着口气就行了。”
一切远未结束。
这一场宫变的搏杀一直从外宫门漫延到了大殿阶前,随处可见的死尸还来不及被收拾干净,发黑死寂的血水顺着石砖的纹路啪嗒黏腻地蜿蜒而下,旌旗招展所向处乌云遮盖,如一只手笼罩其上天霄。
我轻轻捡起那一枚倚倒在成河血池间的青玉印玺,将它捧在手里,随后望向重重台阶之上睥睨一切的王。
那双眼睛视若寒潭,诸星耀日,仿佛世间山河尽在眼中。但此刻,他好似在看什么,又好似从未将目光停留于阶下。
“王上。”我踏上台阶缓缓走向他,将那枚印鉴无声无息地举起呈递。
不言自明。他并不开口,只是示意我起身站在身侧。
擒住的罪犯被押了上来,王上瞥了一眼,我看到他的表情意味深长,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孤认识你。”
“你是林原。”
林原的嘴角淌着血,牙齿都被打落了半截,却还是不甘示弱地死瞪着我们。
“也可以说,你是官茂。”
说出“官茂”这个名字的时候,王上的眉心微微跳动了一下,强压着怒意,他不再审视林原,最终只吩咐道:“押下去,听候发落!”
林原的结局就在瞬息万变间落定。
这时王上的目光落到上前行礼的蒙恬。蒙恬的面色并不太好:“王上,已将大殿内的武装力量基本控制住了……太后此刻正在里面。”
空旷的大殿内,赵太后跪坐上席被一众武士保护在内,一双细手紧紧地箍着怀中一个不过二三岁的孩童。那对素来含情脉脉的眼睛里此刻流露出对我们的浓浓戒备。
“母亲。”
突然感受到身边人潜藏的失意,我只噤声站在他身后向对方浅浅行礼。
赵太后连带扫我一眼,并不给予回应,而是看向怀中的孩子,柔声细语地:“诚儿休怕,娘亲定会护好你的。”
王上背在身后的手依旧坚定有力。可近一年的相处使我无比了解,此刻紧闭的唇暴露了他竭力压抑的情绪。
败者居上,王立堂下。
然而局势尽入囊中。
大秦掌权者和太后的博弈早已决出胜负,如今殿上只是属于一对母子间的矛盾。
于公,秦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大秦为敌的人。
于私,面对生我鞠我,何况还是在那般艰苦的岁月守他成长的母亲,做儿子的总是会于心不忍。
他此时的不发一言并非为了给对手蓄力一击,而只是单单想将说话的机会再一次留给自己的母亲。哪怕直到今天早上,王上还在特意嘱咐我“接母亲一同前去”。
尽管这样的机会屡屡失效,这样的试探从未满意。
我一直记得王上安慰我的,结局他早已知晓。无非是留有希冀,千般万般想要争取一个意料之外。人往往遇到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都出于同理心愿意给予善意,罔论自己的亲人。
事与愿违。
被唤作“诚儿”的孩童迎上我们平静的目光,面容上展露的是毫不掩饰的深深不安与恐惧,他怯怯伸手指向王上:
“娘亲!爹说他是恶人!”
赵太后十分心疼,继续哄着他:“诚儿不必害怕,也不必行礼,这秦王就是你的兄长。”
接着对方冷傲地展出自己秀致的指甲,整理完裙边因长期压迫而凌乱的褶皱,话语里颇有几分怒意。
“政儿,你怎可对长信侯如此步步紧逼?”
身旁赵高不语,蒙恬只握住手里长剑,佳期看着庞大的阵仗紧张地想要护我周全。
我低下头,那一刻心里如落万丈深渊般冰冷。
她果真,从未注意到她的第一个孩子。
“那母亲这又是在做什么?”王上叹了口气,强行保持着面容上的平静,“来人,请太后回去休息!”
“朕不走!”
赵太后厉声斥极的一声打破了殿内原本僵持尴尬的气氛,属于她一方的士卒纷纷将尖芒重新对准我们。
毫不关心王上越发紧锁的双眉,赵姬自顾自地开口谈判:“今日这事你必须给朕一个交代,官茂在何处?”
压根不问嫪毐生死,自然是通风报信过了。
王上避而不答,伸手朝向我。我立马会意,吩咐佳期到门外接人。
原本见我动作,赵姬眼里的不屑一顾格外明显。待看清楚汀兰怀抱的动作以及怀中之人时,她的轻蔑如丝入水沉般全然不见了,只剩下满眼的慌乱与焦急。
“京儿!”
她从锦席上猛地便站了起来,发髻上那支金钗随着动作起伏锵然落地,散乱一头青丝。抱着的嫪诚被这突然的声响吓得往席中一缩,意识到孩子哭泣她竟顾不上整理仪容,极为温柔地抚摸着嫪诚的头发。
“诚儿不哭……”
犹如刀割。
那是她从来不会分给他一丝一毫的,属于母亲的爱。
最终王上只是冷冷看向襁褓中的孩子。他伸出一只手想要触碰白胖的脸颊,但似乎很快意识到婴儿的身份。
手指顿时僵住。
刹那间,我在多方之间来回观察数次。
不过三岁,嫪诚便已在其生父的熏陶下对王上一方怀有巨大恶意。可以注意到他继承了嫪毐面相上一切的阴狠特点,尤其毒蛇般的眼睛和其父如出一辙。若非现场甲胄众多,按照描述中此子平日乖戾的性格只怕已然冲上来抓着他那把精致的匕首刺向王上和我了。
哪怕被赵姬抱在怀中哭泣,他抽噎之际依旧睁着眼睛恶狠狠地大喊:“娘,我要把这几个人都杀了!他们,他们都让我不开心!”
可现在赵高从汀兰手里接过的这个婴儿,出生不过四五个月。嫪京的长相和嫪毐截然不同,反倒像极了母亲,一双没有长开的凤眼和王上在外形上也有相似之处。
我无比明白,这两个孩子都不能留,但是那个结局不该现在发生。
王上也必然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他的手缓慢地下移,停在了婴儿的脖颈上方。
此时无风,一片寂静,但我的眼前却诡异地出现了另一幅场景。王上好像眼里闪着暗沉的光,低声细语地望着赵姬微笑:“母亲,你若是不认,孤现在就让这个孩子提前给长信侯去陪葬。”
事实自然并非如此。
终究是儿子更了解母亲。
只是这一个预示性的动作,赵姬就已经跪了下来,她的双手张开,不断祈求着王上:
“好!”
“政儿,母亲知道了,你放了京儿,母亲什么都答应你!”
王上表情冷漠,只沉然注视着。
赵太后见他毫无表示,一狠心转头咬牙道:“所有人都把武器放下!”
“送太后回宫!”得到了答案,王上不再愿意对峙。
能如此迅速解决这场宫变正是得益于王上本人的运筹帷幄,但此刻我想他情愿从未预见这一切。
天长落日,晚云残照入殿内,在王上转身离去的一刻,我竟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中感受到了无边的凄凉。
但很快如一滴雨般不见踪影。
佳期在我身侧悄悄感叹:“这些事情也颇让人心惊肉跳的了,还好一切都结束了。”
我轻轻伸手按住她示意不可多言。落日沉沉,望着被宫人架着离去的赵太后,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不,事情还未结束呢。”
我加快步子紧紧追向王上,一片凉薄的霞色从浓密压抑的云间撕裂而出,他的背影在凋零的斜阳辉光下显得格外孤独。
此刻他所在的高度已经昭示了未来的境遇——孤高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