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下)
赵姬的眼神严厉下来。她伸手将乱发理顺,恢复了平日里倨傲的神意:“母亲的情面你是一点都不顾及,长信侯怎么说也是你的亲人。自你做了这个秦王以来,还有没有一分一毫将我待作母亲的恭敬?”
“情面?母亲要我如何顾及情面?”王上走近一步,瞳色凛然,“论及母子情分,孤不觉有任何怠慢母亲。反倒是您身为父亲发妻,父亲薨逝后何曾有过一日行仪居丧?……您说孤单寂寞,孤又过问一句么?”
“可是你现在要对母亲的爱人赶尽杀绝!”
赵姬的言语如利刃一般犀利落下。
“爱人……所谓夫妻并非口头一句山盟海誓,母亲认为长信侯与您恩爱不疑,可此人转头便将你们抛下,连您信任于他交付的太后玺都弃之不顾。母亲却还要为此等无情无义之人求情?”
一抹微漪落入他眼底的凉薄之色:“您说自己懂相爱之道,可身为太后身为君姑又为何一定要将个人喜好强加于人?……哪怕您知道孤现在根本不想要子嗣,母亲也要强迫王后,以无子之过约束她。”
听到自己的儿子为楚昭辩解,赵姬的脸上浮现出极度讥讽厌恶的表情。
“果然,母亲就知道那个女人哄骗蛊惑的手段一流。她嫁到秦国之前是华阳那个老女人百般刁难母亲,而她嫁过来之后处处与母亲作对,要将母亲的位置夺走!”
王上闻言冷笑:“王后是孤唯一的妻,在孤身边的位置本就是不可取代的。反倒母亲是真的因为偏爱儿子而担心位置被夺走吗?”
“太后不过是在害怕自己的权势不保罢了。”
他何尝不清楚,所谓王后抢走他身边的位置不过寥寥借口。赵姬对他根本就谈不上偏爱。
因为她根本不爱他。
王上的指尖触碰到一丝顺滑的凉意,他立时清醒回神过来。
那是腰间王后于今早亲手为他紧紧系上的平安结。
母亲的离心离德本让他不再相信所谓坚定不移的爱情,过去他从未质疑过,在母爱与爱情之间无论如何胜出的都该是前者。
她不过与他同床共枕不到一年就能付出至此。可是自己的母亲这么多年,却没有为他真心祈祷过一次。而现在还为了自己的情人,为了自己的私生子不惜用最恶毒的词语诅咒自己儿子,用尽一切手段为祸大秦江山。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世间多么朴素的真理,哪怕有些父母的能力不足,为了子女苦心经营的心肠总是真切热烈的。
是,她确实为了自己的孩子谋划深远,可她永远只有两个孩子,只有她与自己的情人生育的儿子。
她只是不爱自己罢了。
“在其位谋其事,居太后位受臣民供奉,难道就不该记得太后的身份吗?可太后宠信奸佞,勾结敌国密谋造反,将来如何面对我大秦的列祖列宗,如何面对父亲?”
谁知保持沉默良久的赵姬听到这里突然抬起了头。平日里多情柔水的眼中迸发出异样的光芒。
“我需要跟他交代什么?”
“他能抛下我在赵国我为什么在他死了后不能另觅新欢?”
“宣太后被逐出秦国质于燕,而我是被我第一任的夫君扔在赵国数年!我为何不能效仿宣太后?”
望着此刻赵太后眼里隐隐露出的的疯狂之色,王上无言。
眼前人抬眼间,细数往事依旧目如春色,风情万种:“邯郸的人说我出身豪门,却被当作礼物赠与他人。不过是商人吕不韦用来取媚邀宠的工具。他是失宠的秦国质子,自然没什么可推脱的。”
“可我,我的出生相貌原也是配得他的!”
“你母亲我何尝不是过去的大好青春被他耽误。一句话,就他一句话!我等了他多少年,你父亲不管不问回秦国过安逸日子,我们母子两个在邯郸被人追杀。若非你外祖父,我们早已经死在荒郊野岭了!”
“千等万等你父亲终于把我们母子俩接回去,可他身边早已是美人环绕,你那个弟弟被他抱在怀里其乐融融,我只能成日里站着立规矩。千熬万熬我总算是走到了华阳那个老女人位置上,现在又多了个芈淑庭怂恿魅惑你一起对付你的母亲。我倒要看看你刚刚指责我头头是道,你和你的好王后会不会走到这一天!”
听到这里,他想起后来母亲在父亲去别宫时阴冷的语气:“政儿,母亲现在便只有你可以依靠了,只有靠你争气……”
所以他知道女子的不易,将自己能给的一切都给了赵姬,也尽他所能善待出身楚国的王后。
是他的母亲总不知足。
除了太后的身份之外还联合情人觊觎上了秦国的江山。
有些野心和秘密她从来不会告诉他。但她忘了自己是陪伴她最久的儿子,儿子总是了解母亲的。
“母亲,那你和相邦呢?”
王上问出了一个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但赵姬反应过来后选择以无声回应。
“真假并不重要,孤是一定会杀了相邦的。多谢母亲相助了。”
他竟也真的,对着赵姬轻轻鞠了一躬,抬首起来面容便只是冰浸过一般。
一番无情的话语提醒了情人的既定结局。于是赵姬倒也不再反唇相讥,只是定定发问,似是下定决心。
“你要吕不韦死,母亲绝对一句话也不说。政儿,母亲可以帮你杀了吕不韦,那其他人也该换一个宽大处理吧?”
“绝无可能。”
王上再度补充,语调落到深渊处:“太后一直认为王后她主动挑衅,甚至怂恿孤。事实上,没有人要与太后作对。若非太后屡次这般让孤寒心,孤又怎会将你二人逼入绝路。”
“长信侯,是一定要死的。”
得到肯定的回答,赵姬讽刺一笑,从席上站起,猛地抽出一根发簪抵在颈间。她步步靠近,站在王上面前,相似的两对冷厉凤眸相对,其中一人的眼神中却尽然存着咄咄逼人。
“秦王!你要杀长信侯,你把我也杀了好了!”
发簪一直在她头上,她要自尽什么时候不可以?摆明了就是挑他在时演一出卖力的苦情戏。
可是……
赵姬眼底计划即将得逞的神情被他捕捉到。
他不由定睛仔细大量自己的母亲,却蓦然发觉到眼角的一丝皱纹。
这样爱惜容貌的一个人,也终究经受不住时间的刻痕。
不知怎的,他想起年幼时仇人追杀,赵姬抱着他惊慌失措地逃向街口,母亲明明是那么害怕的一个人从始至终却从未松开手。
他想到早就扔在箱底的那件赵姬亲手裁制的冬衣。尽管只有一次,但那时芸姑本要代劳,赵姬却不顾手上的伤缝完了整件衣物。
王上闭上眼睛,再一睁眼,先前一刻紧握住的手松开了。
“太后,您还是一点也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她只发现了秦王容色的冷血决绝,却没有发现他身为儿子眼底始终割舍不下的不忍。
王上抬手打去赵姬颈边的簪子,不再回头,只留下了一句话:
“母亲,您会长命百岁的。”
没有人能预料无常的生死,
但赵姬希望和嫪毐生同衾死同穴,他就绝对不会让她如愿。
嫪毐一定会被处刑,那就让赵姬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她害怕孤独寂寞,那就让她往后余生漫长皆一人苦熬。
公元前238年四月,王上于雍城加冠,赵太后和情人嫪毐发动叛乱。
王上出门的时候已至傍晚,苑庭无人,钟庆殿外晨时纷扬如云的桃花在残晖之下萎靡铺陈。
枝条孤零。
未完的棋局终究散落一地。
起先他以深渺高大的影子背对我。
一轮圆月,悄无声息的落在了整座雍王宫之上,冷涩薄纱笼罩一片瓦冷霜华。
而这只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那轮圆月遥遥悬于空中。
可是天空中只有月。
“王上……”
听到我极为小声又干哑的询问,在他转身过来的那一刻,我趋身去扶他。
他故作轻松地摆手,迟迟放在半空中不肯收回的手却用力地接住了我的掌心。
“王后,一切皆已解决了。”
我拧紧了心绪,然而只是点头。我不发一言地默默陪伴在他身边离去。
月光像潮水一般拥住夜空中的浓云,但孤寂呜咽皎色凄怜的人世、鬓发微乱之间,我看到他的神情好似草尖上的露珠。
帝王向来不该将内心活动展露出来,一切都需转瞬即逝。
譬如朝露,日出将晞。
只留下一个极为漠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