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予(上)
千古以来,凡帝王将相,成之则青史留名,败之则遗臭万年。
但是也有例外。
我下意识地注视着单手撑在案上闭目小憩的王上。
他过去只存在于历史书里,可就算贵为千古一帝,史书也无法事无巨细地将一生写尽。
有的事情注定不会在岁月留下痕迹。
王上在回咸阳的马车上一直默不作声地批示奏章,再由我整理好转交帘外依旧随侍的赵高。经由雍城一战的协助调度,蒙恬的能力正逐步被更多人知晓,而赵高也因功擢升为中车府令。
历史上这位著名奸臣的官职。
但同一时期蒙恬的经历并没有被记载。
来到这里,我无时无刻不存着疑惑,
我回到这个时代的意义是什么?
已经有很多事情顺着历史原本的轨迹发生了,我对此无能为力,连连担忧。
难道我回到这里遇到王上,就只能是旁观这段磅礴恢宏却又仓促结束的历史吗?
从前因为史书那一层相隔千年的滤镜,我总是会忽视王上君临天下之前的这段岁月。见传记中他的条条宏伟功绩,下意识认为他一直都是这般,从未怅惘该如何驾策大秦车马前行,会习惯性地将一切交给王上处理。
且看他功绩赫赫,便认定君王由来铁石心肠,杀伐果断。
殊不知他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最为凄惨的背叛。
唯有亲历。
我确实清楚地认识到,王上正在并将会继续改变我对于历史原本的看法。
“王后怎么不休息会?”
听到王上低沉的声音,我才发觉方才想事情太过认真,手无意识地触碰到了王上的指尖。
他虽然劳累,但睡觉还是和我们同枕而眠时一般极浅。
瞧见他眼角暗红的血丝,我心下愧疚,只得顾左右而言他:“王上,已经到咸阳了。”
于是掀帘而视。
这也是史书上没有留下来的蕲年宫之变的另一面。
似乎也仅是咸阳一个普通平静的午后,穿行道路间,市集喧闹,车马繁杂。
但空气中挥之不去的一股血腥气不留情面地揭开咸阳这个午后舒适安逸的一角。
短短几日,咸阳已是面目全非,血流成河。
人世炎凉。
许多人在这场叛乱中失去了家人、朋友。
政变发生时,知道真相的往往只占极少数,更多人被嫪毐一党以拥君护卫王上的名义蒙骗,和大秦的将士自相残杀。
叛乱者已非大秦子民,但在咸阳城里流血牺牲的无一不是大秦子民。
昌平君昌文君奉命平定咸阳叛乱。而那位因为遭受怀疑而留于咸阳府中的相邦吕不韦据说也在内史肆挑动城内暴动的时候挺身而出,没能让奸贼攻占王城和相府的计划得逞。
但王上和我心知肚明,这次咸阳叛乱死去的人中,不乏与吕不韦政见相左的官员和贵族。
鸦声渐渐卷入云霄,车马在这种诡秘的气氛中缓慢驶向宫城。
下车后我们立即分头行动,王上去见吕不韦为首的留在咸阳平叛的官员,而我负责去应付头号功臣昌平君的家族代表华阳夫人。
华阳祖太后先给我表演了一番后知后觉的惊慌,草草过问了一番随同押送回来拘禁的赵姬的情形。
自然是假的。
随后她又想起来应当表达对我与王上的关怀慰问。一套流程之后总算是步入正题。
她用尽正面侧面各种话术极尽褒扬昌平君、昌文君二人杰出的能力与功劳。这让我无比轻松地联想到,当时这位颇受宠爱的华阳夫人是如何在安国君面前夸赞子楚的。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对面的华阳展露出了十足的神气。
“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做出了此等违背伦常、为祸大秦之事。只是可惜了昌平君没能把长信侯擒住。”
一个诡异的念头在我脑中迸发出来。
战国时期,各国贵族来往效忠别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像是宣太后的亲弟芈戎和魏冉就是经典例子。自宣太后始,楚系外戚成为了秦国的头号外戚势力集团。
强秦之外实力并不弱的楚国在合纵连横的对策中扮演了斡旋两边的关键角色。
唯有需要才被重视,唯有实力才被认可。
这是礼崩乐坏之际,弱肉强食的战国公认的法则。
昌平君现在受到重用,这种忠诚却经受不住考验。他的身上流着楚王嫡系的血,之后背叛秦国回到楚国为王。
不过利益耳。
嫪毐之所以面对重重埋伏一而再再而三地成功逃走,其中不乏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里应外合。
比如赵高。
再比如候在咸阳的昌平君、昌文君。
昌平君需要一个秦楚共同的敌人一直客观存在。如若秦国内忧被全数解决,那么一家独大的楚国外戚就是首当其中要被王上忌惮怀疑的对象。
所以不止现在的嫪毐,未来在清缴吕不韦的行动中,他们还会继续为此目的行事。
望着华阳祖太后的神情,我想她或许并不知道王上过去写在札记中的一句话。
“法之不行,自于贵戚”。
风头无两只是短暂的。
虽然自己的前路未明,但我已然预见了楚国外戚集团的结局。
我正修剪着从楚国带来的那株名贵蕙兰。窗明几净,草木秀丽。佳期推门而入,向我禀报赵高在外求见。
不疑有他,我下意识就认为赵高前来只是为了传达王上召我前去这一件事,便起身嘱咐佳期:“我现在就出去,你让赵先生门口稍候。”
“王后,中车府令说您定会作此言,请您一定要在此见他。”
佳期倒提醒了我,赵高如今也是中车府令了。而他未来是搅动朝廷局势的要臣,不论这个节点赵高一定要借机面见我所为何事,我都必须得给这个面子。
权衡之下,最终赵高端着漆器盘乘着的首饰随着佳期入内。
“给王后请安。”他仍旧毕恭毕敬地行礼。
我不动声色看着他介绍手上端着的礼物:“王上命人打造了这一套金玉钗环,特意令奴才送来让您当面收下。”
这不对吧,王上这段时间哪有心情送我首饰。即便现在要送也是送香料,毕竟是王上今晨自己提到清瑶香舒心托我多做些。
莫非这首饰是原要在新岁之时安排赠予的,一直被赵高留着到了现在?
怎么搞的,找个借口也还要拿以前王上送我的礼物,舍不得送他自己的私藏?
越发笃定赵高有事要提,但我依旧要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情,放下刚才被我又重新握住的剪刀,双手悬空端持:“可真是劳烦赵先生了。”
见我不多搭话,赵高又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王后,其实奴才有一事相求。”
我还记得上次他也是借着传旨,给我带来了赵姬苛难我要王上纳妃的消息。于是我复将案上的剪刀拿起,故作用心地整理兰叶,温和地侧身看他:“赵先生客气,但说无妨。”
“太后诸事,您可知王上之意?回程王上命人一路看守太后,至咸阳后押送长信宫内,却并未道明如何处置。”
果然如此。
我是真没想通,为何赵高两次找我都和赵姬有关?
虽说历史上称我这婆婆为赵姬,但此名来源于《东周列国志》。她实非赵氏,而是出身赵国邯郸的赵女。她的真实姓名我直到现在依旧无从知晓。
所以局势未明的时候,我向来习惯不贸然出击,而是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