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开河引流
又是一年春花烂漫,杨柳依依。
夏书记已经在朱村大队干了九年,这么些年来,经历过多次政策的风风雨雨,她始终都绷着一根筋,看到了家家户户都吃上了白面馍,她也算是能歇歇了。
这一天,大队部里来了个稀客,李庄大队书记李耕民,小名红薯头。
李书记是来求助的。
“老夏,恁这真不赖,一路上看着这青青麦田黄灿灿油菜花,真是打心眼里喜欢呐。”
李书记坐在椅子上,端着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大茶缸,两只眼睛就没有从公粮册子上移开。
他李庄大队的公粮缴纳率不足三成,而朱村大队已经整整交够了九成多!
“老夏,你给我交个底,今年你们这亩产多少?可不能诓我啊,老高可是给我提过一嘴。”
夏书记看着李耕民今天是带着目的来的,以为他要给朱村大队借粮食交公粮,于是就百般敷衍。
“也没多少,跟他们刘庄大队差不多少,俺这现在主抓种桑养蚕嘞事,哪有空统计这个。”
“那这是啥?”
李书记指着桌子上的公粮册子。
“老夏啊,咱可不能睁眼说瞎话,同志之间不兴这个。我给你交个底,我不是来借粮食嘞。”
夏书记看过来,你不是来借粮食的?鬼才信你?
“哟,这不是那支笔嘛,都几年了吧,还好使不?”
夏书记突然明白过来了,这人确实不是来借粮食的,是借人!
曾经答应过李书记,朱村这边分了地后,就帮李庄大队挖河。
但是挖河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一条宽两丈的小河渠,那也得几千人挖上将近一个月。
“可选好河址了?”
“俺村西边不是有个枯河沟嘛,我领着县里面嘞人看过了,就沿着那个河沟子挖,往北连到田河,往南穿过三黄楼,连到国道河沟。”
“这得有十里多吧。”
“差不多。还有个问题,俺这片地势比较高,新河得挖到砂浆层才能自流走水。”
“乖乖嘞,恁这是准备叫地球挖穿吧。”夏书记玩笑道。
要说挖到砂浆层,至少是地下七八米,这么深的沟就意味着河道至少得七八丈宽,挖出来的土方就能筑成河堤。这么大工程靠人拉肩扛,就这两个大队的人,根本无法在一个月内拿下。再说了,朱村大队的人也不能白掏劲儿。
“这个难度可不小,乡里可同意了?”
“唉,老田说让我们先动员,他去给县里打申请,意思是每家每户分一个河段,或者几家承包一段也行,总之,要做到人人参与。”
“我是没意见,但是老百姓可愿意?”
“所以老田去了县里,说申请公粮补贴政策,只要参与挖河、打井,就能减免两亩地应缴公粮。”
“两亩地!这还真是下了大功夫。啥时候动工?”
“等种上麦吧,到时候人都闲下来了。”
“中,老李,你先回去,要是真的能抵两亩地公粮,俺就应下了。”
李书记走后,夏书记赶紧喊来各村的村干部,商讨此事。
没过几天,大家伙儿都知道了李庄要挖河这事,就私下里拉伙结对子,合力承包。毕竟这刚分过地,家家农具都不齐,东拼西凑合伙干活效率才高。
还有人偷偷找到夏书记,说家里孩子外出打工了,就剩下八十多岁的老两口和几个念书的孩子,实在是拿不出人来。
这确实是个需要考量的问题,现在年轻人知道外面的钱好挣,都出去了,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不能把人喊回来挖河吧。
夏书记就去乡里去找田书记,碰巧李书记也在,也是反映类似的问题,他李庄大队的庄稼收成不好,一到农闲,村里大多数年轻人就出去讨生活了,留在村里的多是老幼妇孺。
田书记坐在藤椅上,掐灭烟头。
说:“劳动力外流这是个大趋势,我们早些年就留意到了这个问题,之前是吃不饱饭外出讨饭吃,现在是贫穷外出讨生活,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嘞活法,非我们能够左右的。当然,话说回来,挖河也是村里大事,能够从根本上解决李庄大队嘞吃饭问题,也是留住年轻人不外出嘞一个根本解决办法。现在这个事情不仅仅是李庄一个大队嘞问题,其他大队也是这样,既然补贴公粮嘞政策申请下来了,咱就利用好这个政策,不妨把范围扩大一倍,不管是李庄、朱村还是其他大队,只要是愿意参与挖河的,一律按照政策进行补贴,对于不愿参与嘞咱也不做硬性要求,一切都以老百姓自己嘞意见。”
田书记不愧是县里重点培养的干部,思想先进,思路灵活,直接就给出了解决办法。
……
这年夏天,刚过大暑,烈日炎炎似火烧。
爸爸回来和妈妈说,锅炉厂因为资金周转问题,停产了。
要账人天天堵在厂子门口,几个合伙人闹得不可开交,直接申请了破产,将厂内的产品也瓜分了。
爸爸和李庄大队的李副厂长关系好,趁着夜色把厂里的锅炉拉到了老院西边的空地上,说是怕被要账的人拉走,就先藏在这。
结果一放就是两年,这里也成了和村里小伙伴玩捉迷藏最好的去处。
厂子倒了后,爸爸就赋闲在家,每天除了钓鱼就是打牌,也很少给我买娃哈哈了。
麦收之后,小姑父突然到访,还拉来了台球桌。
说是有了更好的营生,跟着同村人到山西学酿醋。
爷爷觉得很不错,最起码是个手艺,比这球那球好几百倍,就果断应下了,还拿出一点积蓄让小姑父带着。
小姑父走后,爷爷奶奶就去帮着他们家干活,而且把小外甥也带回来照看。
其实最高兴的是爸爸,他现在赋闲在家,村里的年轻人天天到家里玩台球,好不热闹。
但是在妈妈看来,整天在家闲着也不是个事,东院几个和爸爸同龄的年轻人都去了建筑队,一天能挣二十多块呢。
天天吵吵爸爸赶紧找个活干,养家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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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爸爸呢,就是爱玩,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实际上一点儿都不上心。
没过多久,妈妈说她怀孕了,爸爸这才有了压力。
奶奶打听到梁村妹夫家的孩子在上海,而且给村里的堂兄弟找了个活,好像是勘探石油的工人,一天八十块。
这么高的工资确实很有吸引力,尤其是对于贫穷的村里人来说,那个时候上学一学期的学费才五十块钱。
爸爸很快买了车票去投奔这个堂兄弟,第一次来到大城市。
去之前爷爷也考虑过挖河的事,虽说能给家里省下几百斤粮食,但小孩的前途更重要,他当晚就去了村干部家,从名单上划去自己家。
爸爸到了上海后,被表叔安排在一个出租屋里,因为勘探队里最近不缺人,就让爸爸等等看。
结果爸爸在那一等就是半个月,未果,就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收音机和一支签字笔。
收音机是家里的宝贝,用了将近五年;签字笔一直留存到我上小学,结果因为时间久了,墨水都挥发了,不能用了。
爸爸回来后,又去村干部家报名参加挖河。
虽然不清楚爸爸在上海经历了什么,反正打那以后,爸爸再也不提外出打工的事,包括熟人安排好了的,也不去。
大概又过了一个月,张庄的表叔来找爸爸,说有一单生意,让爸爸走一趟,能挣不少钱,那一年表叔带来了一大包葡萄干,是真好吃。
表叔是大厂的业务员,用家乡的话说是“跑业务嘞”,在外面闯荡了很多年,印象中的他总是夹着一个公文包,走起路来很有老板样,他家有个孩子和我同岁,读小学的时候在一个班里念书。
爸爸一听是到黄河北边的浚县,距离不远,也去不了几天,不耽误挖河的事,就应了下来,没过几天就去了。
不久后,村里来了个算卦的瞎子,村里人喊他李楼瞎子,说他算卦很灵验哩。
妈妈牵着我的手,和邻居们一起去算卦。
老瞎子一身黑长褂,还留了个发髻,一根磨得发亮的行山杖,还有背一个装着行李的木箱子。
老话讲游方的算卦人没有脚,大概是指他们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吧。我那个时候理解为这些都是老神仙,脚不沾土。
老瞎子原姓陈,叫陈北斗,听说是白云山某观的世俗弟子,懂得一身占卜测运看风水的功夫。
陈瞎子算命从来不抽签,他的签筒都长了绿霉,也没见他从箱子里拿出来晒晒,更不让人碰。
他给人算命只问生辰和姓名。
妈妈说给我算的命说好也不好,陈瞎子说我是个“童子”,要留在神仙身旁侍候的。
时运顺厚,宜文宜武,大福大德,宜远双亲。
意思是这个孩子是有福之人,但毕竟是“童子命”,不适合一直留在父母身边,走的越远越好。
而妈妈只记得前面的,没有在意后面的。
从那以后,邻居见了我就说这孩命好,陈瞎子定过哩。
但是,就是这个有福气的孩子,在家里竟然走丢了。
这天傍晚,妈妈趁着这会儿天气变凉了到地里锄地,就把两岁的我交给了奶奶看管。
奶奶原先带着我在胡同口玩,我在树荫下坐在沙子堆上玩沙子,奶奶和邻居说话。
应该是突然想到和好的面发了,奶奶就着急忙慌地回家做馒头去了,就把我忘记了。
我就坐在那玩沙子,玩着玩着,天就黑了。
这时过来一个大娘,她看到我独自一人在那玩,就把我带回了家,她家在村东头,我家在村西头。
到了她家,就给我拿了麻花吃,我那个时候不懂事,但只要能吃上好吃的,就愿意跟人家走。
后来妈妈回来了,问奶奶我去哪了,这时奶奶才反应过来,来不及烧火,就满大街找我。
妈妈当时就被吓哭了,以为我被人骗子拐走了,因为那时候一直都有谁谁家小孩丢了的事。
奶奶也是急的满脸通红,汗水都把衣服打湿了,满大街喊我名字。
爷爷还去了夏奶奶家,让她想办法。
夏奶奶就摸黑去了大队部,然后通过大喇叭喊话,问有没有人见到君明家的小孩。
村东头的大娘她耳聋啊,根本听不到喇叭里喊得啥。
因为夜里我闹腾的不行,哭着要找妈妈,她才半夜将我送回家。
后来听妈妈说村东头的大娘和她有亲戚,她应该是要喊姑的。
还有一次,妈妈在棉花地里采棉花,突然听到棉花趟里有小孩哭,过去一看,是年幼的我。那时候我刚学会跑,就独自一人从家里跑到一里地之外的田地里去了。
打那以后,妈妈就很少让我独自留在家里了。
忙起来的时候就让夏奶奶照看我,把我带到大队部的院子里,跟院里的小朋友玩儿。
往年秋分,地里面还是青青玉蜀黍杆,如今随着小麦夏收逐年提前,秋分时节已经完成秋播秋种。
李庄大队的挖河大事也有了具体时间,国庆节后开工。
爷爷赶集买了几把崭新的铁锹,还雇村里的木匠打了新的架子车斗。
后院奶奶家存放着建房子余下的桐木,能割出雪白的木板。年幼的我对木匠先生的墨斗比较感兴趣,奶奶说这是墨老鼠,牵着尾巴,一弹,就能在木板上留下笔直的墨线,很神奇。
就在我在奶奶院里玩耍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很多人都往村东跑去。
后来才知道是村里唯一的铁匠死在了家中,煤气中毒。
村里人都去看,说铁匠钉茬子干了半辈子打铁营生,没想到竟然倒在了煤火炉子上,耳朵都被烧掉了一半。
钉茬子那一家祖孙三代都是打铁的,村里的铁制用具绝大多数都是他们家出手的,但是随着经济越来越发展,制式铁器越来越多,钉茬子一家也逐渐没落。
因为祖传的手艺不能丢,钉茬子仍然守着燃烧了几十年的煤火炉子,锻出一把把锋利的菜刀。
钉茬子过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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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媳妇说就是因为李庄挖河了嘛,很多人来他家买铁锹、铁榔头,所以钉茬子才没日没夜的做工,想借这个机会给家里多挣点钱……
十月八号,随着一挂长长的红皮鞭炮的噼啪声,田书记在李庄铲下了第一铲土,代表着李庄挖河正式开工!
预定的位置原先那条干枯小河沟两侧长满了杨树,如今站满了各村的人,他们撒石灰划界,伐树割草,编制麻绳。
因为是承包制,早干完早歇息,家家户户都很有干劲儿,天不亮就带着工具和干粮出发,趁着清晨凉快天干活。
一眼望去,河段内红旗飘飘,叫喊声此起彼伏,将土方用手推车从河床里拉出来,往往一架满载的手推车需要两个人扶着,两个人后面推,五六个人在岸上拉才能拉上去。
我们家承包河段时挑了离小姑家距离比较近的地方,方便去姑姑家吃饭休息。
妈妈负责做饭送水,年幼的我也被带到了姑姑家。
这天高云淡的秋天,太阳还是很毒辣的,到了十点多钟,就热得不行,河段里掏苦力的人不得不回到树荫下休息。
我那时候就能抱着一个大水袋跟在妈妈身后去送水,在杨树林里,遇到李庄村的一个同龄的小孩,他手里提着个网兜,在河沟里捉蝴蝶。
那小孩被晒得黢黑,瘦瘦的小脸,大大的眼睛,但我不知道他叫啥名字。
他就在那追着蝴蝶跑来跑去,我也跟着他跑来跑去,结果一回头,跑到了远处的苇塘子里了。
塘里的芦苇长得很高,他钻进去就不见了,而我也钻了进去。
傍晚,妈妈去河段子里送饭,顺便喊我回去吃饭,结果就是怎么都找不到我。
妈妈赶紧找到正在拉车的爸爸,爸爸的背后被缰绳勒出一道道红印子,被汗水浸泡后火辣辣刺痛。
他一听孩子不见了,就急了眼,冲着妈妈吼道:“不是让你看着他嘛,早说了不让他在这乱跑,非不听,这下好受了!”
妈妈被气得两眼通红,一句话没说,丢下手里的饭篮子,就顺着河道去找,不停呼喊我的名字。
爸爸虽然很气愤,但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赶紧跟我们院的人说了,结果就是一大群人沿着河沟去找我,爷爷和奶奶一个去了李庄村里找,一个沿着回家的路往家找。
我在苇塘子里,走呀走啊,也没见到那个小孩,走着走着就累了,倒在一片干枯的草堆里睡着了。
一醒,外面漆黑一片,抬头是漫天星星。
胆小的我就哇哇大哭喊妈妈,摸黑在苇塘子里走,鞋子还丢了一个。
外面已经是灯火晃动,附近河段里的人都知道丢了个小孩,帮忙找,甚至都找到了五里外的姬楼。
在李庄村里,奶奶挨家挨户敲门,逢人就问,终于在一户人家院里问到了消息。
那个小孩早回来了,正在屋里,听到外面有人说丢了个小孩,他就想到了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小孩。他熟悉苇塘子里的小路,很快就出来了,但返回路上没有见到那个小孩。
那个小孩就和他妈说了这个事,奶奶赶紧就去了小姑家,也带上了那个小孩。
她们三个人就跟着小孩来到了进入苇塘的入口,走了进去。
因为苇塘子有十几亩地这么大,我的嗓子也哭哑了,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我名字,我想答应,就是喊不出话。
而此时河段里,爸爸的嗓子也喊哑了,他已经找了长一段路,心念似灰。尤其是听到有人议论说最近人贩子多,谁谁家丢了孩子,再也没找到。
妈妈去了河段另一个方向,因为心急和中暑,晕倒了,被人送到隔壁王庄的卫生室。
奶奶走着走着就突然坐倒在地上,崩溃了,捂脸痛哭,不停念念道:“我嘞乖乖儿唉,你到底去哪了。”
小姑把奶奶扶起来,给奶奶抹去眼泪,说:“娘,别哭了,果果那么小,跑不远,咱再找找。”
李庄的那个小孩比较有精神,他在前面带路,跑的很快,在一片被压倒的干草丛里找到了我的一只鞋子。
奶奶一看,一眼就认出了就是我的鞋。
他们顺着小路拐进一片很高的苇子丛中,终于找到了赤脚的我,那个时候,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奶奶抱着我痛哭不止,好在有小姑在,搀扶着她。
后半夜,我被小姑抱回来了。
爸爸后半夜也回了,但没等到妈妈,又出去找妈妈去了。
第二天,一家子人在姑姑家,无论是谁过来,都会给我屁股来一巴掌。
我被关在姑姑家中,再也不允许出去了。
第三天,我突然生病了,高烧。
妈妈和小姑把我送到乡卫生院,打了退烧针后又输液,几天也不见好,妈妈以为是黄疸又犯了,还让医生给我化验了血,但没有发现问题。
奶奶放心不下我,借妈妈去工地送饭的功夫,把我从医院里带出来,去了几里外的天地庙,那个村里有个给人“看香”的大娘,很灵验。
奶奶没有接受过文化教育,不识字,对这些巫医先生比较信,是庙里的常香客。
那个看香的人也经常去庙里烧香,和我奶奶也认识,没收钱,就直接把我领了进去,一间靠里的小屋子,光线很暗,我躺在竹席上,她就点了一支香,香炉放在我的枕边,她也不说话,就这样待了几分钟后,就出来了。
很神奇,本来哭闹的我进了那个屋子后就很安静,尤其是闻到香的味道后。
出来后,奶奶抱着我,看香的人就说这孩子应该是受到了惊吓,是不是去过哪里?
奶奶就把我走丢的事说了一遍。
看香的人就说让奶奶带着我再走上一趟苇子塘,在我丢鞋子的地方去喊我的名字。
奶奶带着我就回到了那里,一路上,我被奶奶背在身后,虽然是大白天的,我就是表现的很抗拒,拿脚踢奶奶的后背。
奶奶找到那个地方,让我下来,她就朝着不同的方向喊我名字,待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把我送到卫生院后,我喝了很多水,然后就退烧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