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早莺啼春
1993年立春,刚过了分田后第一个农历新年。虽然过去的这个冬天连续下了几场大雪,但过了年关以后,却是别样的温暖,晴空万里,日暖风煦。
这才刚开春,遍野已经是辛勤的劳动者了,田书记骑车从乡里去往朱村大队的梁村,看到这幅“人间耕耘图”,心里就很满足。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确实能很大程度地解放生产力,这片土地就像被注入了活力,正在卯足气力,争取在春日里焕然一新。
因为这段时间田书记一直来往于乡里和朱村大队,附件的村民也都认识了这位个子不高说话有力的乡书记,一路上,招呼声不断,这就是对田书记的认可。
这马上就到二月二了,田书记还在为梁村窑厂承包的事情奔波。
过完春节,梁村就有几户人家给田书记捎话,表示承包的意愿,但是一提到筹集资金,都泄了气,这好日子还没能过上,哪来余钱。
田书记这次到梁村,是专门过来给这几家开会的,说是开会,实则是过来摸摸底儿。
会议地点就设在梁村东头的土地庙前,大槐树下有个旱场,这天出大太阳,坐在这里暖和和的。
梁村东头的梁树林家是村里的大户,其祖上是旧时代地主,虽然解放后辈打倒,田地归为村集体所有,但是留了不少钱财,受其祖上恩荫,相对于其他户子还是比较富裕的。后来梁树林当上了梁村生产四队的队长,主要负责窑厂那一块。有胆识,有技术。
这土地改革后,虽然打破了窑厂的主体模式,但是梁树林不觉得有啥困难,他觉得村里没有谁能比他更适合接盘。
他们家近院的几户都是窑厂的工人,也比较支持梁树林出面接下这个事,但是要接盘可不是容易的,村里人要一笔保证金,来保证窑厂的正常生产和集体资产不外流。
这笔钱可是个大数目,以梁树林本家这几户,根本承担不起。
眼巴前田书记又来了,如果他们再拿不定主意,还真怕田书记反悔,将窑厂的经营权交给外面的人。
这天大清早,梁树林就叫上院里的人提前开了个会,把各家能拿出的钱都凑凑,发现只能凑够四成,远不及要求,这可把梁树林给急坏了,坐在那不停地叹气。
有人提议看看能不能去跟田书记求情,让他出面给村里人说说,看看能不能少要点保证金。
也有人说要不把宅子抵押了。
总之,这些建议没有一条能说到梁树林心里去的。
树林最后说:“要不然先这样,我去和田书记说说,我们家先承包窑厂的一座窑,这样保证金就能少一半。”
“哥,这就是把另一座窑拱手相让给别人了,到时候再想收回来可就难了,实话说,俺舍不得。”
“那能有啥办法,钱不够,能包一座算一座。”
梁树林站起身,拍拍屁股,拿着账本就出了门。
田书记到梁村东头土地庙的时候,梁树林等人已近在大槐树下等着了。
看到一众人都耷拉着脸,田书记就知道肯定是又没有商量好。
他停好车子,就说:“树林,咋,大早上就愁眉苦脸嘞,待会儿天都叫你给愁阴啦。”
梁树林挠挠头皮,说:“田书记,您都看出来啦,是钱没有凑齐。”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咋能那么快,没事。”
田书记看着梁树林,他知道村里的情况,别说是梁树林家,就是把整个四队的财产都凑起来,还不一定能凑齐。
“没事,老梁,今天咱们先不谈钱嘞事,我过来有话想问问大家伙儿,有没有信心把窑厂经营好?”
梁树林媳妇接话说:“哟,田书记,您看您说嘞啥话,俺几家都是窑厂里面嘞手艺人,要俺说,整个张村乡就没有比俺老梁家烧砖烧的更好嘞。”
“嫂子这话我信,我嘞意思是咱这嘞窑厂往后咋个经营,大家有啥建议没有?”
梁树林回答道:“要说往后嘞打算,俺还真有想过,田书记,不瞒您说,这青砖红砖出窑,那是出一窑卖一窑,都卖给了县以西那边,他们那富裕,家家户户都在翻新住房,泥坯茅屋变砖瓦房,对咱这的砖头需求很大,以后咱们这也会盖新房,也要用砖瓦,就咱这两处窑,根本供应不过来,原先俺想着再开两口大窑,专门烧成本低质量好嘞红砖,利润很可观。但是,这实行了承包制,俺家顶多承包一口窑,别嘞就不敢想啦。”
田书记一边听,一边掏出笔记本记。
“如果要是四口窑同时生产,需要多少工人,多少土方?”
“一口窑要十五六个人,挖土和泥,脱砖坯子,晾砖坯子,装窑,点火,烧砖,洇砖,出砖,都差不多需要一俩人看。至于土方就简单了,窑厂南边直到河堤,都是预留土地,好几十亩,就算四口窑一起烧,也能烧个二三十年,够用。”
“那些预留地现在都撂荒嘛?”
“也不算荒着,窑厂嘞人会种点菜,最南边都育上树苗了。”
田书记点头表示肯定,这些空闲地都利用起来,就能少一个人挨饿。
“老梁,你说制约咱们窑厂发展嘞最大困难是啥?要是没
(本章未完,请翻页)
有这个困难,咱窑厂能走到哪个地步?”
“田书记,真心讲,现在不是政策嘞问题,我相信承包责任制会更适合窑厂发展,真正嘞困难是没钱,没有钱啥想法都是空谈。要是有钱,俺能把窑厂管理好,让咱整个豫东都能用上咱家嘞红砖!”
田书记记下了梁树林的这句话,并画了一个圈圈住。
前些天他跟小妹田婉打电话,说了这个情况,田婉毕竟是在县里工作,接受的新政策比较多,其中就有一条“全面扶持优秀民营企业发展的资金扶持政策”。鲁南县很多民营企业都受益其中。
田书记给县里的同志去过电话,确实有这么一条,不过条件要求比较苛刻,以梁村窑厂现有的生产经营情况根本摸不到门槛。
老田今天到梁村,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看看梁村人有没有决心把窑厂搞好,只要梁村人铁了心的干,他就想办法来解决资金问题。
听了梁树林等人的话后,比田书记预想到的还要好一些,尤其是梁树林对窑厂未来发展的看法非常到位,尤其是能立足时代发展的大趋势上,很难得可贵。
共产.党人要求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以辩证的方法解决问题,扎根基层,一步一个脚印,摸索出一条符合时代发展的新路子。
当天中午,田书记让梁树林带着他在窑厂里走了一圈,看到稀软的泥坯子变成一块块赤红的砖块,他就想,如今的窑厂就是一滩烂泥巴,但是经过烈火锻造后也能成为社会.主义的一块砖,为全民共同富裕奠定坚实的基础!
……
大司村,村东苹果园。
爷爷经过几个月的修养已经能下地走路,但走起来一瘸一拐的他在家闲不住,稍微看不住就偷偷跑到地里,看到地边上有些杂草,就搬个小板凳坐着拔草。
他劳动了大半生,在家闲坐着如坐牢,还是待在地里比较舒坦。
小景姑姑在家照顾我,每天按点喂面糊糊。
奶奶在厨屋里做饭,爸爸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去河沟里逮鱼去了,妈妈带了一麻袋棉籽去集上榨油。
隔壁的老太爷玉恒远远看到苹果地里头有个人,就顺着田垄走了过来,一看,是西院的金言。
“咋样,腿好点没?”
爷爷抬头,原来是东院的玉恒叔。
“好多啦,这不是能下地了嘛。”
“中,啥都不值一个好身体,我初一去庙里烧香,听前门儿那个金贤说恁家不准备种苹果啦?”
“唉,琴她娘不愿意种了,这不是分了地,就这两亩多嘞苹果不值当卖了,家里人也多,不如种点粮食填饱肚子。”
“还别说,俺家也不想种了。原先俺家还等着秋季跟恁家一块卖苹果嘞,听说恁不种了,俺也算了,挣那三瓜俩枣嘞还不够操心嘞。恁婶子有点不愿意,说这都是二三十年嘞老树,砍了怪可惜嘞。”
玉恒敲了敲比碗口还粗很多的果树,心里也是很不舍的。
“唉,时代变了啊。”
爷爷继续在地头拔草,玉恒太爷移步回家。
午饭时,小琴姑姑跑到地里把爷爷喊回来吃饭,爷爷又免不了一顿数落。
饭场上,爷爷说要把果树砍了,爸爸一百个不同意,这些树都是跟他一起长大的,怎么说砍就砍了。
奶奶很少板着脸,这次不一样,很严肃地说必须砍了,还说砍了以后,分家。
爸爸蒙住了,小景姑姑也懵了。
后来才知道是奶奶非要砍掉果树的,她怕爷爷去卖苹果再出事,到时候是在真的站不起来了。
而分家这事奶奶也考量了很久,爸爸妈妈还年轻,他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合着锅吃饭总不是长久的。不如趁现在把家分了,地也分了,免得儿媳妇有意见。
爸爸似乎因为这件事很生气,他没有领会到奶奶的用意,第二天拿着锯就去了苹果园。
几十年的老树应声而倒,留下的树桩残根裸露着,似乎是一道道伤疤。
果园里最老的三棵果树被留了下来,爸爸虽然是在赌气,但实在是下不去手。
因为这三棵树是爷爷历经很大辛苦才从外面买来的,是这片果园的母树。
爷爷曾经交代过,谁也不准爬这几棵树。
分了家,爷爷奶奶和小景姑姑住在前院的泥坯房,爸爸妈妈和我住在后院砖瓦房,原本在一个胡同里错对门,但是爸爸将那个门垒了起来,在院子西边开了新门。
而那三棵“母树”被移栽到院里,每年都开花结果。
分家后没几天,老夏奶奶突然在晚饭后来到家里,说有个好消息,县里建了化肥厂,在县以西四十里,如果今年地里能用上化肥,产量能翻好几番。
爸爸非常激动,家里就这么点地,为了吃饱饭把苹果树都砍了种粮食,如果真的能用上化肥,就太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和妈妈就骑车去了县西化肥厂,在中午头赶到,花了十三块钱买了两大袋,在天黑前赶到家里。
然后村里人很多就知道爸妈买了化肥这件事,偷偷来家里打听。因为没有见过化肥,所以比较新奇。
还有人偷偷问爸爸还能不能搞
(本章未完,请翻页)
到,他们家可以买。
妈妈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就说化肥有点贵,一袋一百斤,九块钱一袋。
第二天天不亮爸妈就骑车出发了,等到夜里又带回了两袋化肥,十八块钱卖给了村里人,一趟挣了五块钱。
再后来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家卖化肥,就前来求.购,那段时间爸妈每天都去县西带化肥,因为来回了好几趟,化肥厂每袋又给优惠了五毛钱,爸妈每天能挣六块钱。
过完三月三,大队例行开春季生产动员会,这是组建生产队时期留下的惯例,今年虽然改制了,例会还是如期举行。
这种例会都是全员参与的,会场就设在大队部的大院子里,露天会场。
今年与其他年份相比,多了一个席位,田书记。
其实这种会今年没有召开的必要,分了地,不用动员,家家户户都会起早贪黑跑到地里,喊都喊不回来,谁家都想多打粮食。
还有就是之前的撂荒地也被利用起来了,平整后成了可耕地。大司西头的旧窑坑也被填平了一些,爷爷奶奶不仅把欠金良家的地还了过去,还多平整了一亩多。
会上,夏书记针对土地改革的事情做了一个详细的汇报,得到田书记的好评。
田书记说,土地改制只是国家改革开放中的一个片面,如今国家大力推行经济体制改革,不仅仅体现在土地上,还体现在民营产业上,甚至是社会风气上。现在大家还要继续解放思想,敢想敢干,凡是能够实现共同富裕的不违规违法违背社会公德的事情我们都推崇,有人说,我想搞养殖,我说行,但必须讲究科学,没有技术也不怕,咱乡里会请技术员。还有人说我想开厂子,这个咱也鼓励,顺便给大家说个好消息,咱省里的邮政银行下放了一大批低息小额贷款,只要咱们有资质,就能拿到钱。还有些人说我啥都不想干,就想种地,这个咱也不反对,哪怕是你承包别人家的地只要给足租金,这都没问题。总之,只要咱们愿意用劳动创造价值,乡里就大力支持,只要咱们能脚踏实地干正事,乡里就能给咱们兜底!
田书记的一席话就像是一股春风,吹散了老百姓心里的阴霾,唤醒了埋藏在骨子里的奋斗精神,台下上千名群众掌声不息,心中热血满盈。
下一个环节是反映生产生活中的痛点难点。
其中,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化肥难买。
乡亲们都知道化肥好,化肥能让亩产超过四五百斤,这是真正意义上能保障饭碗的东西。
田书记说,这个不难,他会跟县里申请增加化肥对各大代.销点的配额投入,让老百姓在家门口就能买到化肥。
台上的话语掷地有声,台下有人就因此流下眼泪。
田书记向来说话算数!
也有人说承包集体经营审批难,资金难。
田书记说,审批问题可以汇总后交给向里的工作人员评估后简化流程,资金可以找银行贷款,如果有困难的还可以请乡里出面协调,只要是人为能解决的事情,都不是难事。
还有人说小孩上学难,十里八乡就一所学校,条件还很牵强。
这件事是大事,重中之重,田书记一直在关注脱贫致富的事情,教育这块确实没怎么注意到。他悉心在笔记本上记下乡亲们的诉求,回头一定把上学的问题尽快解决掉。
会场气氛比较热烈,还有人起哄说娶不到媳妇怎么办?
田书记都被逗笑了,说咱这千把好人呢,都是你媒人,只要你踏实能干有上进心,何愁找不到媳妇。
……
原本计划两个小时的会议开到了下午六点多,田书记看大家伙儿还有精力,就安排了一场露天电影,放的是《地道战》。
最后,田书记交代说,这样的大会明年要接着开,而且每年秋收后再增加一场,只有了解乡亲们真正需要的,才能为以后的工作开展指明方向,保驾护航。
梁村窑厂的事情是最最需要尽快解决的,田书记去过邮政银行,对贷款的硬性规定有过认真了解,根据窑厂的具体情况,首先就是办理经营许可证和土地使用资质.证书,然后还有安全过审等事项,最后还有风险评估等等。
田书记找来梁树林和梁有成,他们俩是窑厂的代表,也是村里的代表。
梁有成对承包窑厂不感兴趣,他没那么大的志向,也没有本事。但他对集体资产比较上心,也算是代表了全村人的利益。
梁树林一听,乖乖,不就是承包个窑厂嘛,还有这么多条件。
田书记安排他俩兵分两路去把窑厂资质弄下来,使窑厂成为真正的民营企业,所有权那块还属于梁村集体所有。同时乡里会为他们开具证明一类的材料。
在田书记的大力支持下,窑厂证件的办理很顺利,没过多久就拿到了很多证书。贷款也很快下来了,梁树林和村里签了合约,由他负责偿还贷款,不影响村里的分红。
时隔一年多,梁村南边的窑厂终于又冒出了烟气,田书记坐在田垄上,脚上的破球鞋露着脚趾。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又呼吸了一下带着煤焦味儿的空气,只觉得春暖花开,莺鸟鸣唱,万物欣欣而向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