皕枠五章 互失信任
伊士尧的父母收到医院的联络,激动地不能自已。而以最快的速度闻讯赶来时,看到病床上的儿子依然和才不久前见到的无异,心里失望,却还开始安慰起明明见到病床上的伊士尧睁眼、此时却陷入默然的护士来,纷纷表示相信伊士尧一定会醒过来。
论起来,他俩对伊士尧目前稳定的状态已经十分满意,即便他对自己之外的环境没有反应,但偶然发生的几次知觉还是很让大家振奋的,就算是现在这样,也没有比“儿子仍然活着”的这个消息更好的事情。
如果和这次护士所说的“睁眼”一致——伊士尧能苏醒,那就是更好的事。
伊士尧清清楚楚地听到护士高兴地轻声叫着“终于醒了”,一路小跑出去,他挣扎想站起来,却还是像被什么按住了一样,无法动弹。
又尝试了两次,眼睛上方的天花板逐渐黯沉,变为一片漆黑。
这时伊士尧才察觉回到现代,一瞬失去的嗅觉和知觉,都正在缓缓恢复,嗅觉的回归伴随一阵从郑皇贵妃身上闻到的香气,而知觉的恢复,是她正在拼命往躺在地上的何贵嘴里灌定神化开的水。
伊士尧“咳”地呛了一声,猛地从地上站起来,险些和金靓姗撞在一处。
“我让你喂我喝这药,可你这是灌啊!”还没等到这一声抱怨说出口,金靓姗看见他已经醒过来了,便快速站起,走向门边。
伊士尧拍去嘴边还没被水化开的白色粉末,撑着自己身体直立起来时,看了一眼躺倒在地时还没有察觉,但这时直立起来却顿觉有些刺痛的手背——如果说恢复的嗅觉和触觉是让自己瞬间醒来的元素,手背上针扎的感觉进一步帮助他确信了这一点。
针扎的感觉真实到就像扎在手里的针才从血管里抽出来一样,他兴奋地想往外头走去,向金靓姗分享这个发现,却才从窗户的缝里,一眼瞥见瑛儿满脸焦急地在对郑皇贵妃解释什么,而郑皇贵妃正在趁机不经意地在向站在殿内的自己看过来。
伊士尧不知道殿外这时发生了什么,见金靓姗朝自己看过来,还兴奋地冲她举了一举有针扎感的这只手。
而金靓姗发现他已经站起,换上一脸严肃的表情,招手让他走出来。
伊士尧走动起来,才发现步伐移动得异常困难,有一种久躺未起终于站在地面上的感觉,而他并未因此有任何顾虑,甚至还带着些欣喜——这种触感不是因为失去知觉或是发生什么病痛,而是和因为一直输液而在手上留下的针扎感一样,腿一时不能正常行走的原因是一直在病床上躺着没有活动的僵硬。
因此现在困在明朝何贵身体的精神能顺利回到现代这件事,已经可以非常确定了。
他开心地走向明显气氛凝重的殿外,还不忘回头看了看一眼就知道是被突然弄灭的定魄香。
才将脚步跨到大殿屋檐投在地上的阴影里,伊士尧朝金靓姗和瑛儿的方向看了一眼,因为确认意识可以返回现代的喜悦瞬间消失殆尽。
瑛儿正向郑皇贵妃述说什么,而伊士尧的注意力全在跪在两人之间的一人身上——见到众人,他就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出现在这里,但出现的也过于不是时候。
万磐跪在地上抬眼略看了看伊士尧,面无表情,脸上应该是挨了侍卫两下,仍有拳头的痕迹在万磐有些膨起的脸上。
看到伊士尧一步步靠近自己,万磐明显有想要回避的意思,但跪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未让侍卫将他拿去,也未让宫女、太监声张,只因万典簿是何御厨身边的随从,不然出入娘娘您所在的大殿,定要由侍卫带走好好审一审才是。”瑛儿朝向郑皇贵妃,嘴上的话却句句是冲着何贵来的。
而这时伊士尧脑中想的,和金靓姗考虑的是完全是两件事,伊士尧想的是自己和金靓姗的真实身份千万别再往外泄露了;而金靓姗考虑的是让何贵这一个御厨在自己的大殿里昏倒在地板的事,会不会已经被殿外这些人知道了——无论怎么说,刚才合作的一幕实在太像在作法——无论是皇宫、民间,私底下被称作“妖妃”的次数都少去很多,别因为这件稀奇的事,突然在全是自己宫里宫人的行宫,一时间又把这倒霉的名号风传起来。
“如此打点,甚合理,除你以外,还有何人在大殿中见过万典簿?”金靓姗盘算要封一殿之中众人的口还容易些,而且万幸的是,这时候梁秀殳、监场官等人都还在秀女初选中,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大殿里。
“除去初初发现万典簿的宫女,就只奴婢寻来的两名侍卫罢了,其他人……”瑛儿这时环视了一圈周围,几间偏殿、侧殿中略有一二人将头探出来,不过见娘娘走出殿外后,便不敢再好奇地向这边看,各自回头做自己的事。
“甚好,甚好,”金靓姗的心情随着瑛儿的话慢慢平静,心不在焉地回应瑛儿,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一旁的伊士尧。
伊士尧四肢由于在现代遗留下的知觉,还略有些发僵,他想不到对万磐能有什么更好的回应。
“禀郑皇贵妃娘娘,小的只是有急事寻何老爷,不得已才入了大殿,望娘娘明查!”万磐长着一张老实人的人脸,暗想自己又是何贵的随从,迟迟不见伊士尧为自己开脱,便开始自行解围。
瑛儿对娘娘时不时要看一眼何贵的表现感到不解,但眼下万磐的话更让她觉得糊弄,于是越过娘娘直接说到,“当我不知?你亦是头一日就往行宫中来的,在监场台下伺候,与各处并无过多联系,而你的这位何老爷一直在膳房料理菜色,又怎来的什么急事?尚且有急事,偏趁娘娘召你何老爷时,就来了急事?”
几句话把万磐弄得百口莫辩,且瑛儿是翊坤宫主事,不能随便开腔辩驳,只重复说着,“小的真是有急事寻何老爷。”
“既是急事,与我相谈一二,亦无妨?”金靓姗不能由着瑛儿来逼问伊士尧的这个随从,便自己开了口,一方面堵住瑛儿的嘴,另一方面想要沿着万磐的话,问出点什么来。
果不其然,这略显肥胖的年轻人很快看向自己的上司,而伊士尧很难在这之中插上话,因为但凡和万磐的交流中不小心透露出在场有两人并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一丝信息,被瑛儿捕捉到,就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但伊士尧还是悠悠地以不太能察觉、但万磐很熟悉的幅度点了点头,万磐会意,但迟迟不能开口,因为他也说不清一时从口中蹦出的“急事”两字所指为何,思来想去,在瑛儿的逼视与非此世之人——郑皇贵妃“金靓姗”的紧盯之下,唯有一件事可说,且可让二人一时分神往其他事情上去。
“小的,小的来寻何老爷之缘由,是前两日在行宫后院,正见过沈首辅……”
除了因为惊讶,微微张开了口的伊士尧之外,郑皇贵妃和瑛儿的脸上同样是震惊的神色。
伊士尧对沈一贯是谁,还略想了想,根本不清楚这会儿万磐提到沈一贯的意思,更不知道沈一贯特意跑来这行宫,就为找万磐问话。
“娘娘,这沈首辅可是支持皇长子那浙人一派……”瑛儿在迫切想知道答案之时,改不了抢着说话的习惯。
金靓姗还没有说话,一旁的伊士尧从瑛儿这一句里大概明白了另外两人也一脸震惊的原因,这时又心想,被皇长子指定为暗桩这件事,可见侵占了万磐足够的心智。
“沈一贯?”郑皇贵妃脸色瞬间黯沉,皇长子的这位首要支持者,当朝首辅在没有告知自己的前提下,擅自就从后院进了行宫,总不会就为随处逛逛而来。
“他为何事而来?”郑皇贵妃和颜悦色的对谈一瞬之间就变为了紧皱眉头的逼问。
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万磐倒是在方才其他三人震惊之时想好了,首要之事是不能暴露沈一贯是来找自己的,以他对何贵——伊士尧的了解,这个“现代人”未必清楚沈一贯的立场,因此只要能将皇长子、沈一贯与自己的关系撇清,眼下就不至于再纠缠不清。
“回禀娘娘,小的不知其缘由,且只在后院之中略见过一面,彼时首辅正往行宫之外去。”把所有的现实掩盖起来,至于其它事项,自由郑皇贵妃随意猜测。
事实证明,万磐的猜测没错,但这也导致伊士尧找不到机会给金靓姗展示短暂回到现代之后,那段经历在身上留下的痕迹,在伊士尧看来,他和万磐两人莫名其妙地在几句对话后,就被金靓姗谴回了后院。
让万磐离开,是因为金靓姗认为从他一个小卒身上得不到太多重要的东西,但沈一贯作为皇长子的有力支持者,不打招呼进了行宫,一定是皇长子那边出现动向,或是内阁、内宫听到了些行宫的风声,让沈一贯这首辅刻意避开自己,来打探些消息。
无论是出于哪种原因,都意味着皇三子与何禾的事刻不容缓,甚至应该尽早着手——这也就意味着,秀女初选结束之后的那趟桂禾汀楼之行势在必行。
她忽然想起最初想找伊士尧商量的事,而这个关键人物竟然已经被谴回后院,金靓姗狠狠地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
但在瑛儿眼中,方才发生的事都过于仓促——说是仓促,倒不如说娘娘、何贵御厨与万磐都有想要隐瞒之事,甚至三人之间还形成了某种默契,只为让瑛儿作为不明真相的局外人。
她回想方才这一番对话,只有三件事可确定,其一,万磐定是前来盗听的;其二,拥护皇长子为太子的当朝首辅沈一贯来过行宫;其三,郑皇贵妃与何贵御厨之间有隐秘之事。
一旦陷入这样的考量之中,瑛儿就开始将这几日听过的传闻揉在一起,得出其三之事后,就有些笃信不疑。
因为这么想,很多事情都迎刃而解,无论是娘娘以何贵为皇长子亲信为由,执意要将其作为随行御厨,还是宫人所传短短数日之间,何贵就被娘娘不知所为何事,五次三番地召入大殿之中相会、对谈,还有自己回到大殿中时,眼见的何贵卧于地面,而娘娘在一旁燃着数支定魄香的场面——若此般表现算不得私情,那就别无其它解释了。
瑛儿对郑皇贵妃产生的动摇,一如宫中皇后对太后相互之间产生的动摇,皇后为了护皇帝,不惜以言语与太后对抗,而太后正是因皇后这般“忤逆”,才对她在支持皇长子为太子一事上的用心产生质疑。
离开翊坤宫,皇后换了种提议的方式,问太后与皇长子是否肯往储秀宫一去,从远处观一观此回秀女之选的候选秀女,但再次被太后直言拒绝,而皇长子表现出的兴趣同样被她看在眼里,因此她也没有强留皇长子随她一同往慈宁宫去。
太后只是在与皇后、皇长子分开往各自宫内去时,反复叮嘱皇长子勿要忘了第二日待皇帝早晨起身,务必要向他再提秀女郭氏之事,事不宜迟,不可一拖再拖。
即使抱有些许兴趣,皇长子仍旧没有真往储秀宫去,而是冥冥之中想着要去景阳宫看一眼王恭妃,却在路上被正从延禧宫离开的沈一贯遇上,两人一同又径直回了延禧宫。
还未坐定,沈一贯本想对皇长子这半日的行踪发问,但心想时间无多,只说了句“殿下让老朽一阵好等”,便把在行宫里未能得来什么有用消息的事告诉了他。
“万磐处如何说的?他未从妖妃处得来什么有用东西?”皇长子心里还牵挂着稍候就是晚膳,又可从景阳宫门外见到自己生母的事,同时在意又同时有些应付地反问沈一贯。
“万典簿,小吏一位,却格外有风格,仍由老臣如何威逼利诱,也未能得出些许,又或是实在并未有何事值得一提罢。”沈一贯原想着掩盖自己在行宫里没能得到有用消息的事,结果发现皇长子对暗桩万磐的事更加在意。
“秀女初选仅余不足三日,已至此时,再去考量也未必有何意义,今日劳顿老师一趟了。”皇长子一边唤着福安,问是否已至晚膳传膳的时候,一边假意留沈一贯喝茶。
“老朽这一把老骨头,趁还能劳顿得动,便动动,也是无妨了,只是……”沈一贯在路上遇见皇长子时,就已经知道另一边的太后、皇后在万岁面前也没能收获何好结果,这时欲言又止,但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殿下与太后、皇后娘娘,可有何进展否?”
“有倒是有,早先在秀女之中挑选了一名合适人选,但拿名册与画像去找皇帝时,他不光兴趣寥寥,更是自说自话地服下了助眠安睡的药,早早去歇息了……”皇长子再次叫了一遍福安,却发现福安已在跟前等候一会儿了。
“方才我问是否到要用晚膳的时候了,为何不及时回禀?”皇长子也不顾沈一贯准备开口,直接质问福安。
“小奴都安排妥当了,只是送去景阳宫的菜色,还需殿下定夺。”福安瞥了一眼沈首辅,双手拱起打了个招呼。
“你看着办,只是不要太过油腻糊嘴的菜,其它都可。”皇长子再一次抢在沈一贯之前,把景阳宫晚膳用菜的事说了一遍。
“殿下!殿下!”沈一贯忍不住要拦他,“如今正是关键之时,勿要因个人私情意气用事!”这句话没头没脑,但以两人合作多时的关系,皇长子很快听出老师是指自己不该在“国本之争”进行到这个阶段时,还频频与皇帝三令五申不要产生联系的景阳宫产生关联。
他听明白了,但就是无法接受王恭妃被忽略这一点,因此没有直接回答沈一贯,而是要求福安尽快将方才安排的事去做好,并表示稍后自己也要用膳——此话说得不能更明白——即是要委婉送客了。
沈一贯还想嘱咐两句什么,但心想自己这一日也没能办成什么,平白无故还在东郊行宫里耽误多时,这一日内阁大堂的事也一件未做,心里也有不少憋屈,便悻悻地告辞往外走,却没成想,皇长子连假意挽留一二都没有,而是口中说着“我送送老师”,就跟在了后头。
走至延禧宫门口,斜阳如血,照在皇城中一片明红,沈一贯默默地立定片刻,似还有两句话嘱咐皇长子。
刚要转头,却发现空无一人,往北边瞧了瞧,只见皇长子已跑出十几丈,方向分明是景阳宫。
“糊涂啊,糊涂,此般时候……”沈一贯站在斜阳里喃喃自语,心中又记挂着内阁大堂,便招手叫人唤了驾车,一同消失在皇城向南的大路末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