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夜
等沙尼斯离开后,爱丽丝也显露出困意,今天的旅程让她感觉累坏了。沙尼斯为他们带来了换洗的衣服——天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那么合适的尺寸的——旅馆的老板还热心地提供了热水,并建议他们去泡个澡休息一下。这伙人经常帮助类似的偷渡客,所以相关的业务也得心应手。
好消息是,爱丽丝的精神状态逐渐稳定了下来,那股微微刺着他皮肤的感觉也消失了——当女孩的情绪出现波动时,这份感觉就会被灰尔感知到,这代表着有魔力在他周身流动。
对魔力有一定相性的人在经过训练后,都能在魔力充盈的地方感受到这份微小且奇妙的感觉,就像有小蚂蚁在皮肤上爬似的。虽不至于不适,但也会让人感到厌烦。
更令灰尔欣喜的是,傍晚时分,他在旅馆后的马厩里看见了泽阙斯。虽然他给这匹灰色的母马取了上古神话中的独行鬼怪之名,但马儿向来性格乖顺,没有因为远离主人而不安或吵闹,连马鞍袋里的东西也一件不少——后者尤其让灰尔感到吃惊。
和下午相比,旅馆提供的晚餐样式就变得丰富得多了,也填饱了灰尔和爱丽丝饿了一天的肚子。喷香的炖鳗鱼和小龙虾让他们都食指大动,两人的心情也好转了不少。
美食一直都有着让人心情好转的力量,使人们相信事情会向着乐观的方向发展。
沙尼斯曾短暂地出现在饭局上。他急急忙忙地赶来,给二人留了几句话,简单交代了这些天互通消息时的暗号,然后就又不见了踪影。
“我得赶着去见一位要人,恕不奉陪。”留下这一句话后,情报贩子就匆忙离开了。
旅馆外的雨越下越大。随着夜幕渐深,旅店的大厅里也逐渐没了人影。
等灰尔把行李收好,回到房间时,爱丽丝已经洗完了澡,正在床上躺着。灰尔悄悄地迈步,本来他没打算吵醒女孩,但女孩却主动地睁开了眼睛。
她叫住了走向桌边、正准备趴在桌上度过这晚的青年。
“灰尔?”
“怎么了?”
“能不要离我太远吗?”
“当然。”灰尔找了把椅子,在床铺旁边坐下。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炉火静静地燃烧着,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
“妈妈,”女孩盖着被子,轻声说,“不会有事的……对吧?”
“我相信她一定会没事。”
“格里诺叔叔说,妈妈是很智慧、很可靠的人。她肯定不会做坏事……你说对吧?”
女孩的声音不是在寻求他的认可,所以灰尔也没有回答她,只是露出微笑。
雨滴敲打在窗户上,发出有节奏的啪嗒声。
“灰尔?”
“我在。”
“能和我讲讲你的事吗?我……我想多了解你。”
“我的事……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灰尔想了想,说,“我出生在北方,也就是莫尔干河更远的那一边。我在北方长大,当我有了能独当一面的勇气和能力后,我就来到了南方。我在南境游历,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那样,我和那些佣兵们没什么区别,靠着接下各类委托谋生:有猎杀魔兽的,也有充当护卫的。就是这样平淡无奇、日复一日地过着日子。没什么特别的。”
“那……你是怎么和格里诺叔叔认识的?我记得,你说你们是朋友。”
“嗯……”灰尔回忆起来,“我们是在桑密认识的。那是约莫五年前——我记得不太清了——当时,
我正流浪到布莱恩尼亚,又正好去了桑密。我听说,桑密是商人之城,所以觉得那里肯定有合适的委托。在那里,我遇到了格里诺。他当时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商会学徒呢,而且抠门得令人发指——他当时正准备做他的第一笔跨国生意,正需要找个不怕魔兽的人来当‘引路者’。他比较了我和专业镖局的价格差,然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我。我说:‘可我是个放逐者!’他说:‘可你便宜两百艾朗!’”
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半晌,她又问道:
“格里诺叔叔害怕魔兽……人们都怕魔兽。灰尔,魔兽是什么?”
——孩子,那是被自然魔力的混沌所污染的野兽。贪婪,暴虐,嗜血……以及永无止境的饥饿感作用下的、吞噬一切生灵的欲望。它们是从上古时代遗留至今的残物,“旧纪元”的残骸,自然魔力的混沌面中诞生的邪恶存在……
灰尔的脑海里闪过这些语句,但他没有照念出来。
“一种可怕的怪物。”他简短地回答,“反正都不是好东西,爱丽丝大概不会想见到的。”
“哦……”
沉默。雨滴敲打在窗户上,发出有节奏的啪嗒声。
“灰尔,他们都说你是‘放逐者’……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灰尔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嗯……你知道‘北方大剑’吗?”
女孩点点头。“妈妈和我讲过《大剑》的歌谣。那是来自北方的侠客,只为了正义而奉献剑术……他们是很酷的一群人,对吧?”
“算是吧。”灰尔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们名气很大,也很受人敬仰。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就梦想着成为一名大剑。可是,成为大剑,除了需要高超的剑技,还需要遵守大剑的守则。违背大剑的信仰、触犯守则的人,就是大剑的‘罪人’,就会被逐出北方。放逐者不能怀着荣耀而死,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出身,无所依托,漂泊流浪。”
“大剑……他们都是剑客,只会用剑,对吗?”
“他们会的武器很多,但剑是特别的。”灰尔笑着说,“因为对大剑来说,‘剑’是他们的信仰。每个大剑都有自己专属的佩剑,而且从不离身。”
“是不是只要背着剑的都是大剑?我听人说,只有大剑会把剑背在背后。格里诺叔叔说,大剑都是很奇怪的人,因为背着剑实在太……蠢了。骑士们只会把剑挂在腰侧,因为更容易拔出来……”
“也不尽然。对大剑来说,‘拔剑’是个充满各种暗示意义的行为,也代表着很复杂的含义……为了不轻易使用武器,大剑都会选择把剑放在看不到的背后。这是他们对自己的警戒——因为一旦沉迷于这份力量,那么违反大剑的准则、成为‘罪人’也是迟早的事情。”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对她来说,灰尔说的话所蕴藏的意味实在太深了。
“灰尔,”爱丽丝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地问道,“你也是……罪人吗?”
沉默。雨滴敲打在窗户上,发出有节奏的啪嗒声。一只渡鸦到檐下避雨,但只停留了两秒就再度离开。它潮湿的翅膀发出哗啦的声音。
“没错,爱丽丝。”许久,灰尔轻声回答她,“我是罪人。正因我犯下了无可抹去的罪孽,所以我才得到了这个惩罚。”
凄惨的哭号、垂死的呼喊,以及愤怒的诘问……这些声音构成了他每晚都要经历的噩梦。不知不觉,“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多久了?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而学的剑技?
女孩没有吱声,静静地倾听着。
“我失去了大剑的称号,也没有荣誉可以令我回乡。”
灰尔闭上眼睛。他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双鬓苍白而精神抖擞的师傅,体格健壮且性格爽朗的同伴,可爱机灵却总不服输的小妹……那些都是他熟悉的人,但都只活在他过去的记忆里。
他们现在在哪?过得怎么样?九年过去了,他们的变化大吗?
这些问题的答案灰尔一概不知。或许,他也没有知晓这些事情的资格了。
“我不信神,精神也无所寄托。我没有祷告的对象,也没有哪个神能让我乞求原谅。”
对他来说,信徒们进行礼拜的教堂和卖点心的摊子没有任何区别。随着战乱加剧,最近几年民间所敬仰的神灵数量可以说是不断猛增。而无论是在各个偏小村镇中新兴的教派,还是大陆上信徒最多、传播最广的“圣法教会”,都没法让他提起兴趣。
归根结底,人们信仰某位神灵总是有所原因——无论是乞求平安,还是坦白罪行。但对灰尔这样的人来说,平安喜乐无可触及,罪孽赘生无法断绝。他并非对艾欧神话中古老的十二神不抱敬畏,只是他已经无法再祈求神恩的惠泽了。
“如你所见,我是一无所有之人——没有荣耀,没有信仰,没有亲人,没有依托……”
他突然愣住了。因为他放在床上的手——那双握了十余年的剑、沾染无数鲜血的的手——此刻正被牢牢握住。女孩的小手温暖且柔嫩,向他传递着关切和希望。
“灰尔才不是一无所有。”雨夜的杂音中,爱丽丝的声音带给他无可比拟的慰藉,“灰尔一直都在保护我……灰尔不是罪人,是好人!我会一直记得灰尔。我就是你的依托……可以吗?”
沉默。雨滴敲打在窗户上,发出有节奏的啪嗒声。柴炉里的火星发出噼啪的声音,将光和热毫无保留地带给房间里的二人。
“……当然。”半晌,灰尔由衷地笑了。他握紧女孩的手,感受着那份热量。
“当然,爱丽丝。我很荣幸……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