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各方
眼见着殷鞅大婚的日子逼近,素来平静到几近一潭死水的埕陵难得热闹起来。
越来越多他国之人纷纷进入埕陵,纵然殷鞅命人拦住许多,但仍然无法把全部人都阻挡在埕陵外,因此近来埕陵城里到处都是穿着各色衣衫的外乡人。
他们有的宣称是奉国君之名来埕陵贺礼的,有的则是在城外被守卫盘问是说来庆贺殷鞅大婚,结果进了城马上翻脸,拥在殷王宫门口,喊着要见殷鞅,对这门婚事愤愤不平的。
对这门婚事意见最大的当然是越国使臣。
殷王要迎娶魏国王姬的消息被快马加鞭传到长颍后,刚从祈水郡回到长颍没多久的越鲥又惊又气,玉年咬牙说完这则消息后,自皎皎不见后就彻夜难眠的越鲥红着眼就要冲出屋去,要不是玉年和其他大臣拦得快,他怕是已经要冲出越王宫了。
玉年焦急:“国君,稍安勿躁。”
越鲥把他的手甩开,眼眶愈发红:“那是我的皎皎!你让我怎么稍安勿躁!”说到后来,他声音都哽咽起来:“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她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玉年怎么会不知道。
皎皎姑娘对国君来说有多重要,长颍人人皆知。
可是那是殷王啊……是在太子时期就带领殷人,两年从越人手中夺走十座城池的人啊。
归还的五座城池还没捂热,再则越人和殷人关系差成这样,国君跑去埕陵难不成能讨到什么好?越地已经死了一位先国君,王室嫡系只剩面前这一个,若是越鲥出了问题,越国也找不到别的可以当国君的人了。
玉年一边命人关上大门,一边手上动作继续去拦越鲥:“国君慎重,殷王想要迎娶皎皎姑娘并非易事,魏国和燕国都不会坐视不理。况且殷、魏都是姜室心头大患,姜天子怎么想必也不会允许这两国联姻的,我们只需谋定而后动即可。”
越鲥勉强镇定下来。
在皎皎不见后的这些日子里,他整夜整夜睡不好觉,耳鸣愈发难受,每晚闭上眼都是极乐坊里与皎皎共度的那些岁月。
他想起皎皎在戏台上穿着宽大的新郎吉服与他唱着女儿戏的模样,眼前一阵发黑,攥紧手边的椅子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对他唱“天为媒,地为妁,四拜入洞房”的皎皎要嫁给别人了吗?
越鲥消瘦许多的面庞冷峻起来。
像是终于恢复理智,他闭了闭眼,语气克制隐忍:“燕国那边的人如何反应?”
玉年知道他问的其实是崔相的反应。
他松开手,一面眼神示意奴仆继续关着门,一面道:“燕国使臣很快返回埕陵,无论是何种原因,燕王和崔相都是不希望这门亲事能成的。”
想起崔宿白,越鲥默然。
尽管他不喜欢崔宿白,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知道崔宿白也做出反应后,他心中的忧虑大大减少——事实是,崔宿白这个男人是最棘手的对手,但也是最可靠的盟友。只要他决心想做什么事情,那大抵都是能做成的。
但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崔宿白身上算什么?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越鲥在一个个痛苦寂寞的长夜想明白一件事,在这个世道,仅仅成为国君是不够的。
他不仅要成为国君,还要成为最强的国家的国君。只有这样,他才能和皎皎一直在一起。
想到这,越鲥眉眼坚毅。
他沉着脸对玉年吩咐道:“你找人快点去姜天子面前,务必说清楚殷、魏两国联姻对姜室的影响,请姜天子插手这事。除此之外,你命埕陵的使臣尽全力阻拦殷王,若阻拦不了,那就全力拖住殷王。”
这是玉年第一次见到这么雷厉风行的越鲥。
他一时有些恍惚,瞧着年轻的国君眼中逐渐显露的锋芒,一时间头脑之中竟浮现出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来:也许皎皎姑娘被殷王掳走并不算是坏事……至少对越国来说,并不是坏事。
欣慰是一回事,但见到越鲥这个模样,不安又是一回事。
玉年敏锐地嗅到了些风雨欲来的味道,他难得在越鲥面前结结巴巴:“那……那国君,您是什么打算?”
“我是什么打算?”
越鲥冷笑一声,攥紧椅子上的扶手,用力大到手背上都浮现出青筋:“燕王应当也不想殷、魏联合吧?他殷鞅若真敢,他大婚之日,便是我越、燕两国大军压境之际。”
玉年被吓得险些昏倒过去。
又要和殷人打仗!便是真的拉上燕人,殷人也未必会怵呀!
越鲥沉下脸:“若是我两国之力还不够,那再加上魏人呢?”
他说:“玉年,你再派一人去定邺,与魏王和魏王后说一说这事。我不信魏王后能甘心殷鞅强娶皎皎。”
玉年这才舒了口气,低声应下。
君臣说话间,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三国会盟定下的不战之约。
也许他们都知道,在魏国率先撕破脸皮朝着姜王室的权威发起挑战后,当今世道哪已经没了任何可靠的盟约。
殷人显然也并不信任他们。若真的信任他们,怎么在三国盟约结束后,殷人还要在与燕、越毗邻的边境之地继续设下重兵?
玉年从屋内走出,没忍住叹了口气。
他蹙眉烦忧:眼见着魏、越、殷三国纷纷下场,姜王室维持百年的和平到底还能坚持多久?只盼越人不要受太大的牵连。
但想到这,玉年自己先哂笑起来。
他笑自己痴人做梦——天下大乱,越人如何能独善其身。
*
长颍的消息传来,埕陵的越人使臣便守在殷王宫门口不走了。
他天天喊着求见殷王,初时殷鞅还会见他两面,后面懒得做面子,干脆一面都不见,只把他晾在宫门外,无论使臣是破口大骂还是好声好气求见,他一概不理。
后来燕国的使臣和魏国的使臣跟着来求见过几次,他也同等处理,把人全都拦在宫外。
使臣们问起,他便让侍卫回:“国君诸事繁忙,大婚后才有闲,各位使臣若真有急事要与国君相论,也请等到国君大婚后再来。”
这里的使臣,哪位不是为了殷王的婚事而来!
听了侍卫的话,使臣们俱是心中憋闷。但殷鞅死了心不见人,他们身处埕陵,总不至于强闯进王宫,非逼得殷鞅与他们见面。
怕是他们真有胆子闯进王宫,殷人侍卫的长刀也要刺穿他们的身体了。这事殷人绝对做得出来。
越鲥正在集结军队的事情传到殷鞅耳中,他轻蔑一笑,不置一词,没有多做反应,反倒是问起燕国和魏国最近的情况。
墨老道:“魏王不同意您与王姬的婚事,但并未有动作,甚至对魏国使臣递去的消息都反应甚少。”
态度称得上暧昧不明。
殷鞅挑眉:魏序看起来不像是不想和他结盟的样子啊。
既然如此,为何又拒绝这门亲事?
暂且想不通中间哪里出了纰漏,殷鞅确认魏序不会阻碍自己后,问起燕国的事情:“崔二那边有什么动作没?燕人是打算和越人彻底捆死在一根线上么?”
“燕人最近的确集结了几万士兵。”
见殷鞅的表情冷下来,知道他误会,墨老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他们是朝着东边去的。”
殷地在燕地西北,那么说,燕人要打的不是殷人?
东边是哪里?
答案很明显——是郑。
殷鞅拧眉:“燕人怎么会选择在这个时机攻打郑国?”
他回忆起之前听墨老说的事情,不解:“燕人在攻打郑国一事上不是受了许多挫?怎的在这个时机又卷土重来?”
燕人攻郑,多次攻打不下,这点殷鞅听墨老说起过。
郑国是小国,殷鞅对这等靠姜王室苟活的小国家并不看在眼里,之前听墨老说是郑王找了个少年将军,带兵神勇,领着郑军胜了燕军几回,殷鞅也并没有往心上去。
在殷鞅看来,燕人打仗本就不行,燕人攻打小小郑国都这么费劲,只能说明燕人是真的不行,而非郑国有多大本事。
弹丸小国,便是真的飞出了个凤凰,又能改变什么?
殷鞅原本是如此想的,可现下听闻燕人在这等巧妙的时机攻打郑国,心中还是不由升起几分疑窦来。
他对墨老说:“劳烦您遣人尽快去郑地一趟,替我打探一下燕人在这时攻郑的原因。”
墨老颔首。
但沉吟片刻,他答:“国君,郑地离埕陵太远,便是我们的人动作再快,来回也需至少十日时间。”
怕是赶不及在您大婚前返回。
殷鞅察出他言下之意,尽管隐有不安,但还是安慰墨老:“燕、郑两地的纠葛影响不到埕陵来,您不用太过介怀。”
墨老这才松开眉头。
**
大婚前五日的时候,皎皎终于出了殷王宫。
她被殷鞅带去见国师。
皎皎本是打算不理睬殷鞅的,殷鞅来让她和他一起出门,她还板着脸冷笑一声,坐在凳子上半点不动,打定主意是不想趁殷鞅的意的。
殷鞅不生气,而是饶有趣味地打量她片刻,这才慢吞吞道:“是去见国师。”
听到国师二字,皎皎的眼皮一抬,终于舍得给他一个眼神了。
她看他一眼,起身道:“我去换衣衫。”
她是什么心思,殷鞅一眼看穿。
国师之前测她是他吉星,她对国师本就怨愤,此刻婚期将近,她说不定还存着想法,想请国师替她卜一个大凶的龟甲,好让她逃过婚事,离开埕陵。
殷鞅想着,握拳咳嗽一声,唇边溢出一丝笑。
他垂眸安静想,都到这时候了,居然还没放弃。
皎皎很快换完外出的衣衫,与殷鞅一同去见国师。
国师居住在祭坛附近的一处宅子里。皎皎随着殷鞅进入与国师会面的房屋内的时候,一时间被屋里的装饰惊住。
几十架书架在屋内林立。每架书架都有十层,上面堆满了书册和竹简,皎皎穿过书架走向房屋中间的时候,看到了书册泛黄的书封和边角,也看到了书架一侧被洒上的防虫的草灰。
大约是为了怕典籍被阳光暴晒,屋内只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子,透露些许天光进来。
皎皎想,比起国师的住处,这里更像是一位守藏室史的居住之地。
在满屋的典籍书味和草木灰味中,国师跪坐在屋子中央的蒲团之上,垂着头,单手摩挲着一片龟甲,若有所思。
殷鞅不打乱他的思绪,无声跪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皎皎不习惯跪坐,但此情此景,她沉默看了眼国师和殷鞅,还是拉了拉衣衫的下摆,跟着缓缓跪坐在殷鞅身旁的蒲团之上。
国师没有去看龟甲,似是放空,指尖却摩挲着龟甲上的纹路,面上始终淡淡的。
皎皎去看这位害她被殷鞅掳来埕陵的罪魁祸首。
殷地的这位国师看上去年岁至少有六七旬。他身材瘦长,一身黑衣是朴素的棉质料子,白了大半的发丝被整整齐齐地梳上去,面容寡淡寻常,看上去与埕陵街头的普通人没有差别。
可等他收起龟甲,抬眸看来时,皎皎却挺直了脊背,收回了初时的想法。
国师有一双干净到凛冽的眼。
他看着皎皎,像是透过她看向更遥远的地方,眼神了然而探究。
皎皎被他看得一个激灵。
有一瞬间,她生出奇怪的感觉,竟觉得面前这个老人仿佛看穿了她的来路,也看完了她的归途。
皎皎蹙眉。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国君来了。”
国师淡淡一笑,收起龟甲,看向殷鞅身旁的皎皎:“王姬也来了。”
皎皎并不习惯别人称呼自己为王姬,尤其是当她想到王姬二字的前缀是魏国,她心情就更难以言喻。
她迎上国师的视线:“国师称呼我为皎皎就好。”
国师笑了笑,没有应下。
他想起今日殷鞅带皎皎来的原因,伸手递过龟甲,请皎皎把龟甲放入案牍上燃着木炭的精致器皿内。
此举在殷地称为灼龟。国师龟卜,靠的便是灼烧后的龟甲上的裂纹走向。
皎皎一想到自己就是由这可笑的龟卜被卜成殷鞅的吉星,心中就一股子气散不出去。
她看向国师:“您认为区区一块龟甲能定什么?”
国师眼神包容,温声道:“大到天下局势、古今未来,小到黎民百姓、婚丧之事,龟甲都能定。”
皎皎追问:“您自认卜得准吗?”
殷鞅刚想出声,就见国师笑着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插手。
国师对皎皎说:“以前觉得卜得准,近些年却不知是感知不到天意,还是天意多变,龟卜出的结果总是很矛盾。”
他深深看皎皎一眼:“……比如在皎皎姑娘的事情上,两年多以前和现在,我卜出的结果就完全不同。”
两年多以前?
那正是她在书中为殷鞅丧命的一年。
皎皎心一跳,抿唇不语。
这回她终于接过龟甲,把龟甲放到烧着火的器皿之中。
灼龟后,龟甲被国师拿出,拿在手中细细端量。
他看得认真,手指轻抚上仍带着热度的龟甲片,看了许久,才轻叹一声。
皎皎忽的明白过来什么,双手撑在案牍上,眼睛亮起来,唇边也带了笑。她前倾身子,问:“国师,龟卜结果是不是不好?”
一旁的殷鞅嗤笑一声。
他看出她的想法,笑她对龟卜知道太少:“灼龟后五日,龟甲才可卜。”他扬眉:“急什么?龟卜结果出来,你已经是我殷地的王后了。”
皎皎眉毛竖立,口气带刺:“若卜出大凶呢?”
殷鞅想了想,笑:“大凶我也认。我自找的苦,我吃。”
皎皎想,当着国师的面殷鞅就敢说这样的话,他真的疯了。
殷鞅带皎皎来的确只是为了让国师卜一次。
国师的龟卜结果至少要在五日后再出,眼下他们待在国师这里也没别的事了,殷鞅起身,伸手要去扶皎皎:“走吧,难得出来一趟,我带你去尝一尝埕陵的小吃。”
皎皎拒绝:“我要和国师单独说两句。”
殷鞅轻嗤一声,收回伸出去的手。
他扫了眼皎皎,同国师颔首后,居然真的不置一词就去屋外了。
高大的书架遮挡了透过天窗进入屋内的少许光亮,整个屋子暗沉沉的。屋内无人说话,太过寂静,因而殷鞅开门的声音难免让人注意。
咿呀一声,门开。
昏暗的屋内敞亮起来,皎皎转过头,看到了殷鞅开门的背影,有片刻恍惚。
太瘦弱了……这个背影。
其实他也很年轻,他今年才及冠。
把莫名其妙的思绪扯回,皎皎听到门被阖上的声音,转头看向国师:“我的来意您应当知道。”她深呼吸一口气,“我想知道,您的龟卜是不是殷鞅娶我的原因之一。”
“恰恰相反,我卜出的结果是,郑国的王姬才是天意所定的殷王后。”
国师把龟甲收到一旁放起来,抬眼看着皎皎,淡淡道:“可是国君说,他不娶郑国王姬。”
皎皎怔住。
国师悠悠然叹了口气。
“国君少有做出和龟卜相悖的事情。”他提起殷鞅,眼角的纹路一点点变得明显,眼神柔和下来,“他自出生起便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这些年来,看似桀骜不驯,实则走的都是其他人期盼的路。”
皎皎看着国师。
她觉得此刻说起殷鞅的国师比之刚才摩挲着龟甲的模样,更有“人”的味道。
他由国师成了一位慈祥的长者。在他口中,殷鞅不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年轻国君,而是一位他看着一点点成长的晚辈。
国师叹息一声,叹息中带着歉意。
“我承天意,把他捧到现在的位置,看着他从蹒跚学步的孩子到战无不胜的太子,继而成了现在这个稳重可靠的殷地国君。”
他给皎皎斟了一杯茶,递到皎皎手边:“他三岁前偶尔还掉眼泪,三岁后就没哭过。后来问他,才知道是有人告诉他,在他出生的那一年,燕、越两国军队兵临城下,他父亲抱着他,险些在宫中自裁,以死明志。那一年,埕陵没破,殷地死了十万将士。”
皎皎拿着茶杯,却没有喝茶。
她在想,十万到底是个什么数字。接着想起的,便是那短暂的在越人营地的几个月。在那里,她烧了的越人尸体,又大概是什么数字。
算不清楚。
皎皎一辈子见过的人或许都没到这个数字。
这是什么世道?
是你杀我、我杀你的世道。
国师道:“自那起,他就没哭过。整日又练骑射,又学读书,旁的人看了都替他累得慌,他一个孩子却不喊一句辛苦,每日咬着牙过。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循规蹈矩,努力做最好的太子,现在也很认真地在做最好的国君。二十年来,他其实一直都是为殷人而活。”
顿了顿,他看着皎皎:“这是第一次,他为自己做了决定。我们都很为他高兴。”
皎皎心里闷得慌。
她想起不久前他弯腰问她的那一句“会画眉么”,再看着面前老人隐带恳求的眼眸,只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
可她明白有什么用。
她不属于埕陵,她属于她娘,属于她自己。
皎皎有些后悔今日来见国师了。
早知道国师会同她说这些,她不该来的。她明明只是想问清楚国师的龟卜结果,想请他替她卜一卦大凶吓退殷鞅的。
结果现在殷鞅没被吓到,反倒是她被吓到了。
出屋前,皎皎问:“今天您说的这些,是殷鞅让您说的么?”
国师摇头:“国君半分不知。”
他道:“是我多管闲事。”
见皎皎眉头深深皱起,一副烦恼至极的模样,国师笑了笑:“我说这些,并不是胁迫您什么。殷人信仰神灵,我又是龟卜之人,自然比谁都知道什么叫天意难违。”
他道:“我只是,不吐不快。”
皎皎从国师屋里出来的时候,表情很不好看。
殷鞅和她坐一辆马车回殷王宫,打量她神色,挑眉:“怎么,是国师不肯帮你卜一卦大凶,你恼羞成怒了?”
皎皎现在看到他就情绪复杂。
但毫无疑问,她对殷鞅仍旧没有好感。多年前殷鞅是怎么戏弄她的,她不会忘,她又是怎么被殷鞅打晕带来埕陵的,她自然也不会因为国师几句话就记不得。
她只是觉得很荒谬。
若他真的喜欢她,怎么会有人是用这种方式去喜欢别人的?
殷鞅以为她的不语是默认,笑里带了几分得意。
他嘁了一声:“国师看我长大,怎么会——”
马车从路边行驶而过,皎皎耳朵一动,忽的打断殷鞅的话。
她想让车夫停下:“好像有人在路边斗殴,你快请人去看一看。”
殷鞅很是讶异。既是讶异她耳朵灵敏,也是讶异她居然会选择插手埕陵城里的事情。他以为她恨极了他,连带着对埕陵都没有半分好感,应该不会管这座城里的人的死活。
但见皎皎表情严肃,隐带着厌恶,殷鞅还是让车夫停下,并派出侍卫去外面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侍卫很快回来,在马车外答:“回国君,是几位孩童在斗殴。其中一位男孩被其他五六个差不多同岁的男孩堵截在巷口,直到我们去后,那些男孩才一哄而散。”
埕陵发生这样的事情,殷鞅身为国君,总归是不悦的。
他冷淡吩咐:“让城里巡逻的守卫上心点。”
这一事解决后,马车才重新前行。
殷鞅问皎皎:“你怎么反应这么快?马车的车帘都没有掀开。”
皎皎默然:“……我听到有人在骂野种。”
她说:“我很讨厌这两个字。”
殷鞅止住话,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想起皎皎的身世,知道她和母亲曾相依为命多年。在这个世道,她一个女孩子身边没父亲,想来也是被人说道过这两个字的。
殷鞅转移话头:“想不想去尝尝埕陵的小吃?”
他说:“比祈水郡的好吃多了。我们埕陵可不是只有甜得人牙齿都要掉的红豆糕绿豆糕……你从小吃糕点,牙口居然没坏,也算天赋异禀。”
又来了又来了。
怎么会有人说话这么讨人嫌?
皎皎冷笑一声:“捅人刀子也是天赋异禀。”
殷鞅被她气笑。
反正她在他面前就是不肯吃亏。
殷鞅懒得多说话,侍卫告诉他到达地点后,他拽着皎皎的手腕就把人拉下马车。
他指着街边的酒肆食铺:“从哪一家开始试?”
皎皎被他的自我气到,甩开他的手,本想说什么都不想吃,但怕殷鞅铁了心要带她去一家一家吃,她干脆眉头微蹙,随手指了指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
她说:“我吃这个。”
简直太敷衍。
殷鞅问:“祈水郡没糖葫芦?”
皎皎阴阳怪气:“我就喜欢你们埕陵的糖葫芦行不行?”
明知道她这话是讽刺,但殷鞅听得还是舒心。
他眉眼舒展,喃喃一句“还真爱吃甜的”,让侍卫去买下一整扎糖葫芦。
在等待的间隙,皎皎目光在路边逡巡。她本是打算看看能不能好运气看到什么使臣,但可惜没这个好运气,看到的都是穿着黑衣的殷人。
正在丧气间,她身前忽然来了个扎着两根羊角辫的五六岁的殷人女童。
女童手里抓着什么物件,仰起头冲皎皎露出笑,睁着一双黑亮水润的眼睛,懵懵懂懂问:“姐姐,你买不买东西?小、小慕这里有很多好玩的东西……”
皎皎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已经被塞进什么。
是一块木雕。
木雕冰凉,摸起来并不刺手。
雕的是一只长耳兔。兔子耳朵垂下,面部表情被刻得栩栩如生。木材多倒刺,这块木雕却摸上去光滑温润,一眼可见雕刻者的耐心与温柔。
皎皎拿着这块木雕,楞在原地。
身子瞬间僵住。
是殷鞅的声音让皎皎惊醒。
殷鞅在问女童:“是你家里人让你来卖东西的吗?”
女童歪了歪头,迷迷糊糊道:“是……”
女童的话没有说完整,便被皎皎打断。
“她这么小的孩子,独自在外面不安全,派人把她送回家吧。”皎皎不动声色地把木雕笼于袖中,无人知道她袖中握着木雕的力气有多大。
她对殷鞅说:“我头有些疼,想回去早些休息。”
殷鞅盯着她许久,才道:“那先回王宫吧。”
他让侍卫别忘了带上那一扎糖葫芦。
皎皎上了马车。
在上马车前,她回过头,朝着身后的人群看了一眼。
终究是什么都没看到。
她收敛好眼中的失望,进入马车车厢。
马车缓缓地离开,拐弯后消失在街角。
街上一家不出名的茶馆二楼,有人终于收回视线,伸手不紧不慢地合上窗。茶馆长工端茶进入包厢内的时候,正巧见这位奇怪的客人戴上帷帽。
近来城中戴帷帽的人有许多,这一个倒也不叫长工感到新鲜。
他的目光顿在这位客人的手上。
长工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人,他夸不出很有文采的词句,只能在心底憋出一句感慨:这双手比许多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的手都要好看。
比玉白净,又不乏力量,修长莹润,不染尘埃。
长工不着调地猜测:这双手,该是一位文人的手。
也许这位客人是书生。
面前的客人许多日都来茶楼里,选这么一个靠窗的位置,一坐就是整日。
长工见他始终戴着帷帽,气质不群,起初还以为他是什么来自异乡的不安分的人士,可后来见这位客人每日沉默寡言,并没有出格举动,这才放下心来。
更何况他还出手阔绰,长工当然更加欢迎他来。
这一日,长工如同往常一样进入屋内,询问道:“贵客今日还要红豆糕么?”
戴着帷帽的客人嗯了一声。
长工早就备好的糕点和新茶放在桌上。他本是不多言的性格,但此刻难得起了兴致,询问面前的客人:“贵客是从哪里来?”
神秘的客人没有回答。
长工只以为他不愿回答,却不知道他是在犹疑到底该说哪一个地方——他来处太多。
长工没在意,随口继续问:“客人在埕陵待几日?”
这次回答了。
客人声音清淡:“五日。”
长工惊奇:“五日后正是国君大婚的日子,您那一日走?”
他劝:“如此盛大的日子,您该多留一日和我们一起观赏才是。”
帷帽阻挡了客人的面目,长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原本清冷的声音染上些许莫名其妙的情绪来。
他低声:“等不了。”
什么等不了?
长工听得一头雾水,稀里糊涂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