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不怕
乌云遮天蔽日,第一滴雨重重砸下的时候,殷鞅正俯下身,咳得让人忍不住怀疑他下一瞬就要倒下。
近侍看得心惊不已,端上半热半凉的汤药,跪倒在地上,求殷鞅喝下。谁知殷鞅勉力直起身来,竟是大手一挥,直接把汤药挥倒在地。
瓷碗碎裂一地,汤药在地上蔓延出去,浸湿了不远处伏地老臣的额头和垂落在地的白发,乌黑的长袖免不了跟着染上难闻的药味。
可老臣依旧岿然不动,伏地不起。苍老的背脊覆在黑衣之下,年迈却不屈。
而这样的老臣,统共有十三名。
此刻,他们正整齐地伏倒在殷鞅面前,以沉默来对抗国君迟到多年的叛逆。
殷鞅同样不出声。
他想着这些臣子的年纪,喉头动了动,到底是先退让一步,哑声道:“请诸位信我一回。”他声音低下去,“诸位都是看着殷鞅长大的,应当都知道,殷鞅从来没有让诸位失望过。”
听他这么说,老臣们的面上俱是微微动容。
但随着一声响雷乍然惊起,老臣们身子一抖,还是深吸一口气,咬牙劝阻道:“请国君深思——神明不悦,我等承受不起。”
殷鞅握拳咳嗽。
他仰头去看窗外的乌云,想起国师曾卜说六月第一日是个晴朗天气的吉日,一时深陷茫然。他想,到底是国师没有卜准,还是神明已经抛弃他,亦或者……这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吗?
殿外大雨倾盆而下,殿内君臣相顾无言。
臣子们请殷鞅放弃婚事,被神明选中的国君却不肯松口,场面陷入僵局之时,忽有侍卫从门外奔入,身上落下的雨随着他的行走在地上蔓延开一条长长的水渍。
侍卫跪倒在地,高声急喊:“报国君——国师府起火——”
国师府也起火了?!
殷鞅一惊,地上的老臣们也俱是一震,纷纷抬起头来。
天有异相,祭坛与国师府双双起火,难不成神明果真怒不可遏,要惩罚殷人?
满殿的臣子和奴仆的眼中都写满了恐惧。
殷鞅撑着座椅的扶手起身。
他身子微微颤抖,似是明白什么,眼中浮现出几分狠厉。他咬牙道:“婚礼之事,待我自国师府回来再议。”
听国君语气,他还是不打算放弃这门婚事?
臣子们肝肠寸断,几欲昏倒。
殷鞅顾不得这群老臣,纵然胸口还是闷得疼痛,还是嫌弃马车走得慢,坚持要披上蓑衣,驾马赶往国师府。
他忧虑国师安危,一路疾奔,幸而赶到国师府上,发现国师身体并无大碍。
“通报国君消息的侍卫赶得太急。”
国师宽慰殷鞅,“火势不大,起于偏院,大雨下来后,火势很快熄灭。我和典籍都没事,辛苦国君跑这一趟。”
家中起火,国师最惦记的就是典籍。
殷鞅提着的心并没有轻易放下。
他想起一早赶入宫的臣子们,满腔烦绪滞闷在胸口:“国师,祭坛和您的偏院怎么会同时起火?这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问这话,其实是出于私心。
国师看着他,一如既往地洞察出他的真实想法。他无声叹口气:“起火之事,我分不清是天灾还是人祸。但天有异相,的确是我的龟卜出了差错。”
他自嘲道:“或许神明是看不上我这把老骨头了。我也是时候让贤了。”
殷鞅忙道:“是我一意孤行,怎要国师替我背负后果。”
国师笑了笑,看到他蓑衣下的新衣,眉眼柔和。
他温声:“国君是天底下最俊朗的新郎,王后也定当是天底下最美丽的新娘。”
这是今日殷鞅听到的第一句贺他新婚的话。
他望着国师眼角细细密密的皱纹,一时成了哑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愣愣地低头看了眼身上的新衣,殷鞅忽的想:殷地的婚服,皎皎穿来一定是好看的。
他看过那婚服。皎皎不选婚服,婚服的式样其实是他选的。
雨丝飘落,国师侧头去看阴沉沉的天,想起了今早起火的祭坛。
“可惜,”他喃喃道:“祭坛起火,大雨过后,火纵是灭了,仪式一时半会却是无法开始了——大雨不可祭祖,各国的宾客也无法参礼,如何是好?”
殷鞅心底的焦躁被国师抚平,面上总算露出点松快的笑意来。
蓑衣系得太紧,他低头去扯了扯:“国师没事就好。祭坛的火也灭了。雨停后,婚礼便可继续进行,至于各国使臣,他们出不了什么乱子。”
话说得轻松,但或许是雷声沉闷,搅得他并不能平静下来。
殷鞅想了想,蹙眉吩咐身边的侍卫:“去问问墨老,魏、燕、越三国使臣是否有异样。”
雨大得不寻常,怕地滑,马儿会带得国君摔落,奴仆们恳求殷鞅等雨势稍歇后再回宫。
殷鞅不管不顾,想起宫中的皎皎,仍旧打算回宫,于是再度步入雨中。
可提步的一瞬间,视线不经意落于某处,殷鞅愣了一愣,在奴仆们惊讶的目光中,居然返身折了回来。
国相问:“国君是还有什么话未与我说?”
“……无。”
殷鞅不敢对上国师带着笑意的眸光,声音低下去:“我等侍卫的消息。”
是谎话。
一国之君还需要在原地等侍卫的回复?人人都听出他在说谎。
可国君为何要说谎呢?
奴仆们百思不得其解,又没人敢去问,个个都闷着垂下头去,把自己当傻子。
为什么忽然返还?
是因为怕雨。
为什么怕雨?
殷鞅眉眼垂下,盯着衣摆处那未被蓑衣遮盖、已然脏污了一块的地方。他看了许久,直到看得眼睛酸疼才移开视线。
国君大婚,国君和王后的婚服自然是重中之重。婚礼决定得仓促,诚意却不假。国君与王后的每一套婚服都是由一匹布制成。绣娘说,这是民间百年流传下来的习俗,穿同一批布制成的衣衫的新人,才能够岁岁相守,永不相离。
绣娘还说,婚服赶得急,婚礼前三日才将将赶出。费力太多,当然只敢出一套。
殷鞅忍耐住烦闷,心想:哪里的傻子会痴信没有来由的民间风俗?他留在此地,不过是怕暴雨淋湿身子,惹得咳嗽再犯罢了。
身为一国之君,若在婚礼之上咳个没停,当然是丢人的。
这理由足够充分。
殷鞅说服了自己,心中舒服许多,眉眼跟着舒展开来。
雨继续下。
殷鞅在冷冽的雨中,思绪飘荡。想起的都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一会儿想起度山郡殷人军营里磕磕绊绊学骑马的皎皎,一会儿想起那一晚她逃走后她帐篷里消失的长弓。
想着想着,殷鞅不由抬手抚上了左眉眉尾的两道断痕处。
皎皎曾经的话不期然浮现在脑海中。
殷鞅记得她说:“断眉的人福薄。”
……福薄?
殷鞅抿唇,放下手,突然觉得蓑衣加身,但仍防不住寒。
他觉得有些冷。
在漫长的等待中,一刻钟仿佛有一年那么久。
侍卫赶回来,跪倒在他身前:“禀告国君,墨老说这三地的使臣们都待在驿馆里,安分守己。”
按理说最大的威胁都没动静,殷鞅该彻底放心才是。
但他看着没有半分停歇的意思的大雨,嘴里低喃几声“福薄”,内心深处依旧隐隐躁动。
他皱起眉头:坐以待毙,不是崔二的风格。
如果是崔二,他究竟会如何做?
是否有哪一处,被他错算了?
天空电闪雷鸣,震耳欲聋。闪电短暂地照亮了殷鞅的面庞,也一同照亮了他的思绪。
侍卫的话尚在耳侧,他抿唇不语,终于想起自己遗漏了什么。
回身攥住侍卫的手臂,殷鞅急道:“速去察看姜室使臣和郑地使臣现在在哪里。”
侍卫被他的力道惊住,愣了愣,慌忙应下,奔赴雨中。
这次回来的时间比之前慢了稍许。将近两刻钟。
回来时,侍卫很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这才道:“……禀告国君,姜室使臣仍在驿馆,郑地的使臣队伍却不见了。驿馆的人说,他们半个时辰前进宫去了,说是郑王有礼相赠,要送往王宫。”
半个时辰前?
他拒绝了郑国的亲事,郑王怎还会贺他婚事!
心中不好的预感被验证,殷鞅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的地方,脸色煞白。
眼前一黑,他闭眼,勉力站稳身子后,睁开双眼,忽视左胸处闷闷的痛楚,冷笑道:“……原来是郑国。”
侍卫尚未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便见他已不顾大雨是否会淋湿新衣,派人拉着马过来,拽着缰绳就要翻身而上。
一旁的国师也不明白他为何听到郑国使臣进宫,反应如此之大,上前一步:“……国君?”
殷鞅回身对国师道:“我有事先回宫处理,改日再来看望国师。”
继而翻身上马,侧头冷然吩咐侍卫:“去请墨老赶往南城门口处。”他眉眼间杀意腾腾,“若见到谁带着王后逃离,捉住那人,死伤不论。”
什……什么?有人要带着王后逃婚?
侍卫下巴险些脱臼。他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了什么话,只觉满心的荒唐:这世间当真有人不要命,居然敢带一国之君的新娘子逃婚?魏国王姬也是,她真的愿意舍弃殷国王后之位,放弃未来可能的天下之主的正妻的尊荣?
等国君驾马离开,马蹄落在地上的小水塘里,污水溅到身上,侍卫才勉强恢复神智。
他冲着一旁嘴巴微张、同样惊讶不已的国师行过一礼,也匆匆拉过一旁的马,奔向驿馆的方向,打算去和墨老传递国君的命令。
*
两个时辰过去了,殷鞅没来。
雷声响起的时候,皎皎隐约听到了一声刀出鞘的轻鸣。
好端端的殷王宫,重兵把守的地方,怎么会有刀出鞘的声音!
刀出鞘声后,紧接着是若有似无的慌乱脚步声。
脚步声是由门口向外去的。
皎皎踉跄着起了身,面色惨白。
她明白,是荆南枝果来了。
早在看到兔子木雕的时候,皎皎就知道,他一定会来。
她待在殷王宫内,每日希望荆南枝来,也希望荆南枝别来。她是想要自由,也想要去定邺找她娘,可她不想荆南枝出事。
埕陵都是殷人,王宫里各处都是殷鞅的侍卫,这里是带荆棘的牢笼,皎皎逃出去会扎得遍身是血,他进来同样会被扎得遍身是血。
这几日夜里,无法入睡时,皎皎不免茫然想:改变越鲥的命运、救了长颍二十万人有什么用?避免了书中早死的命运又有什么用?
到头来,她虽捡了一条命,却也没了自由。
又想,和荆南枝的再次见面怎么会是在这种情形下呢。太糟糕了。
皎皎无法不难过。
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讨厌殷鞅——若不是殷鞅固执,她何至于被困魏王宫,需要荆南枝冒险来救自己。
可皎皎讨厌殷鞅,更讨厌自己。
怎么她就没办法再聪明一点,自己逃出去呢?也许她再聪明一点,再有用一点,她就不用荆南枝来救了。
此刻一想到荆南枝也许就在外面,想到他或许会被刀剑所伤,多日积压的自厌、愤懑、担忧一时涌上心头,全都化作眼角眉梢的怒火。
皎皎觉得自己无法安然坐在屋里。
她决心去找荆南枝。
屋门的门窗紧紧闭合,皎皎靠近门,喊:“来人——”
没人应答。
皎皎的心沉了下来。
头上的凤冠沉重,压得人喘不上气,皎皎把凤冠砸在地上,手掌大力拍门,这次喊的是:“荆南枝——”
久远的名字。好像很多年没把这个名字喊出口了。
三个字一旦出口,皎皎的眼眶就是一红。
雷声太响,把外头的风云变幻遮挡得一干二净,一同遮挡的,还有这空荡荡的屋内一声又一声的“荆南枝”。
皎皎努力去听窗外的声音。
可她只能听到雷雨。她听不到荆南枝的声音。
手掌拍门拍得都肿了起来,还是没人开门。
没人开门便要放弃么?才不要。
皎皎想,殷鞅困不住她,当初不能,现在当然也不能。
她在屋内找了一圈,咬牙拿起木凳,狠狠砸向紧闭的房门,开始一下一下地砸了起来。每一下都是拼尽全力。到后来,说不清是砸了多少下,牢固的木门终于发出一声承受不住的咿呀声。
手臂使力太多,到后来几乎要抬不起来。皎皎索性扔掉木凳,红着眼眶,拿身子往门上撞。
皎皎想,她大抵是疯了。
可她不疯怎么办,她要去见荆南枝。是殷鞅逼她疯的。
闭上眼睛,皎皎捏紧手中的木雕,朝着门上撞去。
她料想这一撞大抵会将半边身子都撞得青紫,心中却无半分怯意。
“轰隆隆——”
雷声乍起。
哐当一声,挡门的横木落地。屋门不知何时被打开。
皎皎没撞到门上。
她撞进了一个湿漉漉的怀抱。
手中的木雕掉落到地上,咕噜噜滚出一段距离。
皎皎顾不得去捡。
淡淡的血腥气中,潮湿的水汽弥漫了视线。
没了房屋的阻挡,整个世界的繁杂猛烈地向皎皎冲袭而来——她听到雷雨声、刀剑相鸣声、以及被雨声遮挡了大半的来自于殷人的怒骂声。
皎皎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双耳已经被人轻轻捂住。
世界顿时一片安静。
皎皎睁大眼,怔怔然对上了荆南枝隐有波澜的眼眸。
几年过去,他长开许多,不负当年夏酉和祈水郡百姓的戏言,比之过去更加配得上“美人南枝”四个字。
人还是和过去一样,清清冷冷的。
身子是凉的,捂着她耳朵的双手也是凉的,唯有那双看着她的眼眸是有温度的。
他好似也察觉到自己身上寒气太重,雷声过去便松开捂着皎皎耳朵的双手,怕身上的水沾湿了皎皎的衣衫,人跟着往后退了一步。
短暂的寂静过去,世界再度恢复喧嚣。
风雨声中,皎皎听到荆南枝说:“皎皎,我带你回家。”
语气平和寻常,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夜晚,他把她藏在洞口,对她说的那一句:“皎皎,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风雨依旧很大。雷声也没停。外头是不知数量、正在赶来的殷人。
皎皎果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