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走廊尽处,同样的月光下，五号主脑代表静静地站在窗前，束在脑后的马尾被夜色渲染成银白。

它眼中的世界与原住民人类看到的不同,在景色背后，充斥着流动的数据粒子,夜空像一块裂隙丛生的拼图。

五号可以感应到0587号系统的位置,就在不远处的楼道里，正和这个世界的主角待在一起。

它也可以感知到这个世界主角身上正在闪烁的强烈意志，在密密麻麻的数据中流淌涌动,又触发了一次刺耳的警报。

但它没有立刻走向那个方向。

五号摘下了墨镜,露出那双与寻常人类模样相似的眼睛，内里却没有一丝波澜，是最凛冽的机械质感。

它看向这个世界里高悬的月亮。

月亮下的楼宇层层叠叠，像墨色浓郁的海洋,往视线不可及之处漾开。

橘黄的灯光在无数个小小的窗口里闪动。

等灼热的呼吸离开眼眸,季桐苍白的脸颊上泛起淡淡的红,别开视线,倔强道：“我没有哭。”

他从来没有哭过,今天差一点破例。

幸好眼泪掉下来之前,就消失了。

“嗯。”裴清沅配合地应声，“没有哭。”

想起刚才的吻，季桐没办法再继续生气,只能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低着头不看他：“我已经有一个小美了。”

裴清沅也坐到他身边,语气很认真：“我比另一个小美聪明。”

在这样沉重的气氛里,原本季桐很难过,可听见裴清沅竟然一本正经地把自己和一个傻乎乎的AI作比较,他忍不住想笑。

季桐小声道：“你又不认识我的小美。”

“我们的意识相连，也许我在梦里见过它。”裴清沅说，“不认识也没关系，光听名字，我觉得它应该很笨。”

大概是因为要哄他，今晚裴清沅的话变得长长的，一点也不像平时少言寡语的样子。

季桐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一点笑意，抬起头反驳道：“光听名字，小圆也很笨。”

裴清沅也笑了：“所以我更喜欢软软。”

夜风沁凉的窗前，两道身影并肩而坐，光影斑驳的衣角旁，季桐的手又不知不觉地落到了身边人的掌心，被悄悄握着。

“软软。”

“嗯。”

“我第一次叫你软软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那天晚上，高中生裴清沅坐在书桌前，狭小的房间里装满了另一个人的东西，偏心的母亲连一个亲昵的称呼都不曾给予他。

所以季桐想用这样的方式安慰他。

“我在想，那是错误的发音。”裴清沅的声音清冽，“原来看起来很智能的系统也会念错字。”

“但是那一刻，我看着在台灯下盘旋的飞蛾，第一次觉得它不那么讨厌，窗外的月光好像也格外明亮。”

“就像今晚一样。”

他将故事开始的那一天记得很清楚，往后的每一天亦然。

无数记忆像细碎如钻石的星星，散落在时间的长河里发着亮，不会褪色也不会消逝，星河灿烂。

良久，季桐问他：“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当人类那么幸福，可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被你一直记得的小美也很幸福。”裴清沅看着他，“天上的云落在你眼睛里，被看作一只大象的时候，同样很幸福。”

季桐想，软软真的比小美聪明。

小美才不会说这样好听的话。

他从来都不想主导或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只希望对方能在自己的帮助下过得更好一些。

连同他未竟的那份心愿一起，拥有最美好的人生。

即使只是个旁观者，季桐也足够开心。

可现在，他成了裴清沅人生中的主角。

一直不够幸运的他，终于幸运了一次。

他幸运地得到了曾经只能隔着玻璃窗远远凝望的东西。

那是随时可能消失的人不敢奢望的东西。

爱。

“还有时间。”季桐站起来，“你可以先研究这个功能，我再想其他办法。”

“晚上跟欧阳他们约好了开小组会议，我们先回去，欧阳给我发了好多消息劝我们不要打架……”

季桐推开楼道门，拉着裴清沅往外走去，直到看见站在走廊尽处的那个背影，声音忽地顿住了。

裴清沅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老人。

周遭的空气变得异常安静，似乎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一切隐约的杂音都消失了。

裴清沅问：“他是谁？”

季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负责这个世界的……主脑。”

五号收回视线，慢慢转过身，机械眼中一片冰冷。

“0587号系统。”

它看着被裴清沅护到身后的季桐，在陡然凝固的气氛中，语气严厉道：“一分钟前，你又开始收集大量冗余数据，是想再次对我发动病毒攻击吗？”

“……”季桐从裴清沅身后探出脑袋，心虚道，“猜到了你还问。”

这是他临时想出来的办法之一，没想到尚未实施就被抓个正着。

前年为了能有充足的人类形态时间陪裴清沅过生日，他用过这招，烦得主脑答应了他延长时间的申请。

“你的数据传输功能即刻被关闭。”五号面无表情，“不用再做徒劳的尝试。”

“知道了。”季桐怏怏地应声，仔细打量着以全新造型出现的主脑。

虽然气氛不太合适，但他实在憋不住想问：“你的人类形态为什么是个白头发老爷爷？”

五号倒也回答了他：“在这个世界的杂志画报里随机选择的形象。”

“蛮帅的。”彩虹屁也可以算作一招，季桐灵机一动，试探道，“白马尾很适合你，特别酷。”

“是吗？”

“真的！”季桐一边说一边点头，努力加强这份赞美的说服力，“配合你的眼神，像科幻电影里的人，下一秒就会从背后掏出两把机枪。”

五号还是没有表情：“哦。”

听着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对话，裴清沅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一些。

他以为主脑会是真正不近人情的人工智能，但它竟然会回应季桐听起来很不着边际的话。

五号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将视线移到他身上。

“0587号系统是不是很奇怪？”它用毫无波澜的语气问道。

所有人类在AI的眼里，都或多或少有一些奇怪。

不过在五号看来，0587号系统奇怪得格外突出。

通过简单的对话就能令其他系统感染未知病毒，不惜用数据轰炸它来换一个延长时间陪宿主过生日的机会，突然找到它想把任务奖励里对人类形态的描述词从年龄换成身高……

“不。”裴清沅始终握着季桐的手没有松开，“他很特别。”

于是五号没有再问下去。

他已经从构成这个世界的数据中感知到了主角的强烈信念，一切问题都变得多余。

裴清沅连人类的身份都不想要了，任务或是规则的限制不再有任何意义。

将意识寄托于数据原本只是一种灵魂消散前被动的选择，现在却成了一种主动的追逐。

奇怪的人类，它想。

五号再次开口道：“0587号系统，你负责的这个世界触发了高级警报，出现大量问题：人类身份被宿主识破，感情线对象错误，事业线进度过快，任务发布功能受损……”

它一板一眼地念着，在季桐急切地想要开口前，话锋一转道：“但是，这是一个归属在爽文类目里的投影世界，最核心的是事业线，感情线的重要程度不高。”

“现在看来，由程序自动计算并选择出来的感情线对象并不合适。”五号继续道，“单是个人素质方面就存在问题。”

季桐先是愣住，然后激动道：“那是不是可以换个对象？”

“暂时不可以，没有先例。”五号淡淡道，“但在初次结算之前，我会冻结这个世界的感情线。”

裴清沅问：“初次结算是什么？”

季桐在工作手册上读到过，立刻道：“是指这个世界第一次被看见，就像宇宙里升起一颗崭新的星星。”

奇怪的比喻。

五号的数据里流动着这样的感受。

可它没有反驳，仍然平静地说了下去：“除了感情线有问题，事业线的节点也出现了错误，你们正在制作的机器人，已经超出了当前主线任务所需的水平，已上市的机器人影响力则过大，种种元素综合起来，导致事业线进度过快。”

“因此，我会把这个世界的结算时间提前，在完成当前的主线任务后，就会进行结算。”

现在的主线任务是拿到RS杯的冠军。

季桐迫不及待地问：“要是结算通过了呢？”

五号面无表情道：“那么，星星暂时不会陨落，到那时再决定这个世界的未来。”

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没有坠下。

季桐蓦地松了一口气，他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只是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此刻拥有人类外表的主脑：“这个比喻很浪漫对不对？”

五号没有回答，维持着冷酷的模样：“一旦结算失败，这个世界会被彻底冻结。”

它依然无法理解宿主和系统之间诞生的感情，也无法理解将世界比作星星的浪漫之处。

但它决定留给他们一点看月亮的时间。

同样也留给自己。

人是一种孤独、脆弱、渺小、常常沉湎于回忆的动物。

可他们望向月亮的时候，看见的不仅仅是月亮，是许多看似毫无逻辑的记忆碎片。

这很奇怪。

却又如此特别。

五号站在窗口凝视月亮的那一刻，也想和人类一样，找到一些其他的东西。

它尝试在数据里进行搜索，可那些流动的粒子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无法主动建立任何特殊的逻辑。

它知道关于这颗星球的一切数据，却没有除此以外的东西。

五号找了很久，直到翻出两段主角相同的画面。

月光下，成年模样的0499号系统望着池子里死去的水生动物，将要哭泣，又在听见身后屋子里传来的锻剑声时，被吸引了注意力，转头望去。

同样在月光下，孩童模样的0499号系统从楼顶跃下，可在看到作恶的孩子仍毫不在意地嘲笑他懦弱，平日里对他漠不关心的父母只顾着向学校索要赔偿金以后，那个小小的灵魂哭着说他后悔了。

所以它把这个孩子送进了一个充满强大术法的世界，那个世界里被选出的主角背负着血海深仇，即将独自踏上残酷的复仇之路。

五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选择。

也许是因为他们看起来很相似。

不久之后，它又见到了一个在车祸里意外离世的灵魂，这个少年模样的灵魂没有哭，只是失落地望着街角的商店，那里立着一块西服定制的招牌。

五号翻阅了他的过去，然后决定将他分配到一个最普通最平常的都市世界。

那个世界里的主角尚处在青春阶段，和没成为系统之前的0587号一样，他们总是独自待在屋子里看书，区别只是房间模样的不同。

瑰丽世界在窗外浮动流走，少有人为他们停留。

或许也是因为相似。

数据和规则的确有能力挑选相似的元素，将他们放在一起。

可至少，这是今晚它在月光下能寻找到的全部碎片。

与月亮本身无关的事。

它想收集更多这样的碎片。

在五号转身离开时，季桐叫住它：“主脑。”

白发老人回头看他：“还有什么事？”

季桐有点紧张：“我现在有没有询问高级问题的权限？”

他以前问过主脑，为什么他偏偏来到这个世界，当时主脑没有回答。

五号瞬间明白了他在问什么，冷淡道：“可以破例回答你，那是智能分配后的最佳方案。”

季桐反射般道：“我不信。”

主脑：……

奇怪的0587号系统又开始了。

它想要再次转身，季桐继续道：“等等，还有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

在五号冷酷的眼神中，季桐的表情有些忐忑：“是一个非常小的问题……我可以长高一点吗？”

“我觉得你上次计算的身高曲线有问题。”他开始喋喋不休，“我每天的饮食很健康营养，肯定是可以长得更高的，你要考虑到这个因素，哪怕就让我高一厘米……”

虽然主脑今天的决定很棒，但季桐没忘记，眼前造型帅气的老爷爷是导致他只有179的罪魁祸首。

他话还没说完，当即被五号打断：“不行。”

季桐语气忿忿：“你连变成老爷爷都起码有一米九，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心情……”

它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再烦我，奖励条件会永远固定在179。”

身后立刻安静了。

五号想象了一下0587号系统此刻郁闷的表情，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它也喜欢这个画面。

它想。

心情喜忧参半的季桐和裴清沅回到院办公室附近的时候，正好遇上乔云鹤。

乔云鹤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笔记本，一见到他们，立马激动道：“你们居然跟师父提过我！！”

“什么师父？”两人一脸茫然。

“就是刚才来找你们的那个老先生啊。”乔云鹤观察他们的反应，疑惑道，“他已经走了吗？”

“啊，对。”不知道乔云鹤口中的师父是指什么，季桐索性默认了，省得再想借口来解释主脑的身份，“他回去了。”

同时他好奇道：“可我们没有跟他提过你，怎么了？”

听他这么说，乔云鹤脸上的表情从短暂的震惊，迅速演变成一种梦幻般的恍惚：“科学怪人难道还会算命吗？”

季桐更懵了：“你在说什么？”

乔云鹤便将手中的笔记本翻开，捧到他们面前：“我找他要了一个签名，就在上次你们俩签的名字旁边，我觉得凑成一套比较好看。”

纸页上，季桐和裴清沅风格各异的签名旁，有一只用寥寥数笔勾勒出的白鹤。

“既然他不认识我，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乔云鹤陷入深思，“这是巧合吗？还是魔法？或者说我其实在做梦，要不你打我一拳？”

季桐正惊讶于主脑竟然会答应签名这种要求，本来还好奇它会留下什么名字，没想到是“签”了乔云鹤的名字。

主脑当然知道这个世界里任何一个人的数据。

而乔云鹤一定想象不到自己刚才遇到的人究竟是谁。

“不是做梦。”季桐看着愈发兴奋的乔云鹤，认真道，“或许是奇迹。”

乔云鹤愣了愣：“也是……我那么离谱的脑补居然都成真了，好像是挺奇迹的。”

“这么一想，我突然有点感动。”乔云鹤小心地合拢笔记本，重新抱在怀里，“要是生活里的其他事，都能像这样梦想成真就好了。”

季桐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也笑了起来。

他垂眸看向裴清沅一直没有松开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同样的力道转瞬间便渡回来。

月光漫进走廊，属于不同世界的影子在幽暗的地面上交汇，身边人的温度如此热烈真切。

就像一个小小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