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哭唧唧(二)
小厮推开大门,分开门上精雕细琢的一双游龙,门板沉重,并未造成多少声响。
“少爷,这夜深露重的,让小的为你引路吧。”
未及周行答应,他便手疾眼快地拿出火折子,引燃了一盏灯笼。
说是引路,其实是他打着一盏灯笼跟在周行身后。
为了防止自己的影子遮了光亮,他只得屈着身,绷紧双腿紧紧地小步行走,引着周行穿过中庭,回到他的住处。
未及周行踏入中庭,身后骤然响起颇为温和慈爱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像是发之肺腑的关切。
“行儿回来了啊。”
周行折身转头,神情波动,面上又惊又喜。
辉煌古朴的抄手游廊,黄花横梁上飞禽走兽,草木葳蕤,皆栩栩如生。
高大威严的身形站立廊上,半张温润如玉的脸庞在月色中若隐若现。
“父亲,我回来了。”周行恭敬颔首,眉眼乖顺,尽作一派父慈子孝的祥和气氛。
“行儿,今日为何回来得这般迟?”
“今年的烟花盛会格外热闹,我与之昂他们同游,因此误了些许时辰。”
像他们这个年纪,每逢一年一度的盛会,贪玩也完全可以理解。
“那就好,那就好。”中年男人仿佛长舒了一口气。
“今晚,去拜见你娘亲吧,你娘亲她,侯你许久了。”中年男人捋着胡须,眼睛意味不明地暗了暗。
“是。”周行躬身作揖,朝着游廊尽头踱去。
冗长的游廊尽头,安置着一架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屏风,富丽堂皇。
一绕过屏风,踩在阶下白玉石子漫成的甬路,周行立马敛去方才氤氲的父子温情,周遭有入骨寒气逼人。
晚风习习,本是十分舒爽惬意,但此刻,他能感受到的,唯有从衣袖灌入的凉风。
甬道尽处,隐僻的竹林,像一团青绿的云雾,竹林中挤出一窄小木桥,桥下隐隐约约叮咚的落水声,宛若精怪低唱时的和声,竹影摇曳,在木板上勾勒出一道道鬼魅的利爪。
斜斜飞入鬓角的剑眉舒展,周行心中却紧锣密鼓,几枝细长的竹枝与鬓角齐平,勾下缕缕乌发,靴底与木桥的缝隙咬合给予他些许心安。
竹林深处,院落雅致,里头灯火通明,柔和的光将米白窗纸晕成黄色,绰约的人影倒映在窗纸上,女人的欢笑阵阵。
周行敲门而入,门帘钩上,挂着小小的香囊,散发出青竹与檀木混合的味道。
察觉门前的动静,坐在灯挂椅上假寐的女人悠悠地抬眼,朝门口望去。
睁开的一双眼,与周行的相似极了,波光潋滟,像饱含着一泓春水。
“永怀。”两瓣不点而丹的嘴唇轻启,眼尾极力上挑,像两把锐利的钩子,美艳无匹,女人的眉峰渺渺若远山青黛,唇角有些向下收着,凄楚感油然而生,明艳与凄楚矛盾对撞,像一朵雨后打落的牡丹,令人情愿秉着高烛度过无眠的长夜,只为照映她的红妆。
“娘。”周行眼中光泽流动,定定地望着她。
四盏银制的灯架,点着高大的蜡烛,蜡烛在女人身后淌着白泪。
门敞开着,凉风灌入,使得蜡火的势力渐弱,一团黑影随即靠近灯架,包裹蜡烛一瞬,烛芯顿时短下去半截。
不一会儿,屋中仍然亮亮堂堂,一如方才,女人不禁在朦胧的光影中莞尔勾唇。
“永怀,来了啊,过来,来娘亲这里。”
女人伸出涂满鲜红丹蔻的手,向他招了招,周行走过灯架,跪坐在她身前的银线软垫上。
女人搂着周行,令他趴在自己膝上,一只手穿过他浓密的黑发,轻柔抚摸他的鬓角,周行顺从地依偎在她的怀中。
“饭菜都凉了。”
“真不知道咱院子里头的丫鬟仆从都跑哪去了,尽会偷懒,还要娘亲自给你添碗筷。”女人絮絮叨叨,周行这才注意到桌子上摆满了的各式菜肴,只因饭菜都凉透了,香味都被香囊的味道掩盖了罢了。
“娘,这不碍事的,我又不挑食。”周行向她怀**了拱。
“这是我们的儿子啊,永怀,他的小字还是你给他取的,难不成,你都忘记了吗?”女人疑惑地皱了皱眉头,有些许不满。
周行闻言抬头,刚才的一团黑气骤然化为一个男人,坐在一个镂花的象牙脚凳上,脚凳矮**仄,他的坐姿相比女人,要矮上一截。
“怎么你什么都能忘,干脆,你把我也忘记算了。”女人仗着自己居高临下的坐姿,开始数落他,男人低低垂首,默不作声。
周行漠然看着,女人嗔怪地噘着嘴,但又不带力道地拍了身旁的男子一掌。
那突然出现的男人只痴痴注视着她,对周行视而不见,眼中柔情和陶醉无尽燃烧,他不躲不避,结结实实地挨受了女人发泄出来的冤望。
可他的不躲不闪,落在女人眼中倒像是无动于衷的表现,这使得女人一时间好一阵泪眼婆娑。
一串串眼泪珍珠似的滚落在她的雪白面皮上,欲滴未垂,男人抬起衣袖试图擦去,谁曾想,女人撇开头,背过身子怎样都拒绝他的靠近。
男子对着女人的后脑勺愣了半晌,他忽然缓缓抬头,但脖子僵直地保持不动,徒徒扭动头颅,姿势怪异地扭曲向前,极尽僵硬地望向周行,眼神麻木,眼睛像两个黑洞洞的洞穴。
他嘴唇张了张,“永怀,我你是爹爹。”
女人顿时破涕为笑,自然地拉起他的袖子揩去脸上泪痕。
“爹。”周行立马无缝衔接地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