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梦魇
白鹿书院中……
正在藏书阁里闭门思过的萧自牧,沐浴着夕阳的光晕睡得昏天黑地。他伏在桌上,紧皱着眉头,额间不断渗出冷汗,手指用力攥得发白,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中,他又回到了那一天。
阴暗潮湿的山穴里,他被五花大绑地困在木架上,满身灰尘,黑发凌乱,脸上淤青无数,嘴角挂着一抹干涸的血渍,身上的鞭痕若隐若现,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他的身上新伤叠着旧伤,眼皮无力地垂着,耳边传来的尽是那群恶鬼们的污言秽语。
“他该不会死了吧,这堂堂的太子殿下未免太怂了点……”
“你看看你,下手这么重,好好的一张细皮嫩肉的脸,都让你打坏了……”
“呦,你心疼了?要不问问主上把他赏给你,能与一国储君春宵一度,可是你的福气……”
他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只不会反抗的提线木偶一样,挂在那,苍白的脸,黯淡的眼,整个人毫无生机。突然那一声清脆的银铃声再次响起,他知道有人来了。
那银铃的主人是个与他一般大小年纪的姑娘,比他要矮不少,身形瘦削,一袭红衣,单发髻上簪着一支彼岸花状的朱钗,脸上也戴着画有繁复花纹的面皮,看不清面容,银铃就系在她的右脚腕上,随着她的步子,发出阵阵清脆悦耳的声响……
她逆光而来,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起身向她拱手行礼,他听见那些狼嚎鬼叫、不可一世的大小恶鬼们,喊她“判官大人”。地狱判官,掌善恶,判生死。
他漠然地看着她在一众不屑的,畏惧的眼神中款步而来,走到了自己面前,仰头看向他。
片刻后提起裙摆,利落地翻上了高台,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这人虽小,可手上的力道却是不轻,他奋力地扭了扭,却是无法挣脱那只手,被迫与她对视,他自嘲一笑,一个小恶魔怎么配拥有这么漂亮的眼睛,更可笑的是,那眼神干净澄澈,灿如星子,看不见一丝邪恶和血腥,平白的让人无法讨厌。
“小太子,欢迎你来到无间地狱”,薄唇轻启,小恶魔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忽然小恶魔的脸,七窍流血,脖子上扎着一根木棍,瞪圆双眼向他扑过来,那是他为了逃跑杀得第一个人,他惊恐地挣扎,“别过来,别过来……”萧安凝进到藏书阁见到的就是这幅场景,满地凌乱的纸张和陷入梦魇的他。
“自牧,自牧,醒醒,醒醒”,她快步上前,轻拍了拍萧自牧的脸,试图将他唤醒。
“呼”,萧自牧猛然惊醒,惊恐地四下环顾,大口地喘着粗气,梦中的一张张脸急速退去,半晌过去,他才平静下来,眼神聚焦之处是洒满阳光的藏书阁。
接过萧安凝手里的帕子,随意擦了擦额头的汗,转瞬间他又换上了那副没心没肺的嘴脸:“皇姐,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父皇要放我出去了?”
“你想得美,怀玉先生都被你气得卧床不起了,这次我不会给你求情的”,萧安凝见他顾左右而言他,明显不想提刚才的噩梦,叹了口气,却又不忍责备,佯装生气地斥责道。
萧自牧动了动酸麻的身子,小心翼翼地伸了个懒腰,眼见着桌上抄完的最新一张纸上全是汗渍,忍不住将纸揉成了一团,远远地扔了出去:“既来之则安之,不出去就不出去,还省得本太子去听那些无聊的课了呢”。
若是帝后见他这副样子,早就气的跳脚了,但萧安凝没有,比起责备,更多的是心疼。
当年是她最先赶到了荆州,见到了大难不死的他。本来长得白白胖胖的他,被折磨得瘦脱了相,浑身上下都是伤,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差点救不回来。
没人知道,那被囚禁的一个月里,身骄肉贵的萧自牧遭遇了什么,只知伤愈后的他脾气暴躁,身体极差,将养了三四年,也再难习武。
“自牧,收敛点脾气,母后被你气得头疼病又犯了,你再看看父皇,那头发每天都大把的掉”,没有质问,没有责备,这是姐弟俩的相处之道,但该说的道理还是得说在前头。
萧自牧默然以对,手指夹着根毛笔灵活地转着,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左右这些话都听得耳熟能详了。萧安凝见他也不往心里去,索性也不再说了,小坐了一会儿,就被半推半就地赶出了门。她走后,萧自牧收起了嬉笑的表情,颓然地倚着门,失神地发起了呆……
萧安凝看着紧闭的大门,长叹一口气,听见有脚步声,回头看去,正与姗姗而来的少女四目相对,那人微微一笑,上前俯身行礼:“公主万安”。
十四五岁的年纪,一身鹅黄百褶流云裙,梳着飞云髻,上缀珍珠钗,眉眼柔和秀美,微风拂过,鬓边的碎发微微飘起,正是当今熙国唯一的一位异性郡主,姓柳名鸢然。
柳鸢然的父亲是四品武官柳之宜,死在了萧自牧遇袭的那一天,被乱刀砍死,曝尸荒野,遭野狗分食,柳夫人惊闻噩耗,大病不起,很快也撒手人寰,皇后怜悯柳鸢然年幼,便将她接进了宫,养在身边,荣安帝还格外开恩,赐了她郡主的位份。
萧安凝回以一笑,对她的出现并未吃惊,瞥了一眼丫鬟手上拎着的食盒,心中了然:“鸢然,来给自牧送饭?”
柳鸢然不好意思般点了点头,端的是大家闺秀的风范。“去吧,你和自牧从小相熟,也多劝劝他”,萧安凝的声音依旧很温柔,两人没有太多的交情,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各自离去。
“公主,这鸢然郡主对太子殿下还真好”,萧安凝的贴身丫头名叫飞絮,扭头看了一眼进了藏书阁的主仆两人,忍不住感叹道。
萧安凝闻言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地淡淡道:“只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飞絮不识字,听得云里雾里,柳鸢然与萧自牧的心思不是什么秘密,而她也是唯一能与他走得近的女子,加上帝后也很喜欢她,不少人都默认她将来就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回府吧”,萧安凝自是不屑与她解释其中缘由,柳鸢然能近萧自牧的身不假,可只有她知道,自家弟弟的心如铜墙铁壁,无人能走的进去。
藏书阁里,萧自牧叼着一块桂花糕溜达到了窗前,漫无目的地看着外面的玉兰花树,静静地出神。
身后的柳鸢然蹲下身子,帮他将抄好的书一一捡起,按页摆好铺平,一室静默,多少有些尴尬。柳鸢然掠过那纸,字如其人,萧自牧的字写得很漂亮,浑然天成,不像她无论花了多少心思模仿,终究不得精髓,就像她无论怎么做,始终也不能再近他一步,侧头看向他的身影,她又有了些信心,默默告诉自己来日方长:“殿下,今天的汤咸淡可合适?”
“挺好的,辛苦你了”,萧自牧扫了她一眼,神色平淡,简单的一句夸奖,让柳鸢然心花怒放:“不辛苦,殿下喜欢,我明日……”
“别再来了”,萧自牧兀自打断了她的话,柳鸢然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有些难以置信,楚楚可怜地开口:“殿下可是嫌臣女烦了?”
见她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萧自牧略有些不耐烦,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父皇罚我思过,连皇姐都不让来,你还是回去吧,别连累了你,再说你刚搬回将军府,想来有很多事要忙”,他慢条斯理地踱回了书案前,准备继续奋斗,这逐客令虽是笑着说的,可柳鸢然却觉得那笑十分的假。
“好,那等我收拾好将军府,再来看殿下,殿下好好照顾自己”,柳鸢然勉强挤出一点笑,将抄好的书页收拾好,便从藏书阁退了出去,离开的时候,太阳正好落了山。
“郡主,我们可是要回府?”丫鬟小梅见她面色不佳,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心翼翼地问道。
柳鸢然入宫住了三年,近来才重新修缮了将军府,搬了回去。齐皇后并不放心她一个姑娘家守着偌大的宅子,她笑称,总要有人撑起将军府的门面,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她搬出来,无非是想离那人近一些,来往也更方便些。
“回吧,回去找一套《礼乐大同篇》送到书房”,柳眉微蹙,柳鸢然修长粉嫩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手中的锦帕,心里委屈,眼中满是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