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臭蛋儿

自然老师是个胖乎乎的老头，讲课慢条斯理，一口土得掉渣的方言味儿普通话，又格外爱拖长音，催眠效果极强。但沙乐天还是强打精神，听的一丝不苟，就连同桌跟他说话也丝毫不加理会。

同桌接连几次发起聊天邀请都未能得到回应，不免有些扫兴。他随手拿过沙乐天端端正正摆在桌上的潜望镜，低头在桌下把玩了两下，轻声赞叹道：“哎哟，你这个做的还挺好嘞！”

“那当然。”沙乐天嘴唇不动，得意洋洋的回了一句。

“比我做的好多了。”同桌取出自己那只用白胶布缠着牙膏盒做成的破潜望镜，冲沙乐天嘻嘻一笑：“我跟你换换行吗？”

“想得美，不换。”

“唉，那好吧。”同桌捧着他的潜望镜爱不释手，忍不住偷偷举到眼前，转动脑袋向周围四处观望。

孩子们总是认为自己的小动作十分隐蔽，殊不知在讲台上的老师看来，教室里的情况完全是一目了然。正在拖着长音照本宣科的胖老头儿很快发现后排有一个不消停的学生，于是端着课本一边念经一边慢慢向这边踱来。

沙乐天及时察觉到了老师的动向，按说应该像往常一样马上提醒同桌。但此刻他强烈希望老师尽早注意到自己的作品，甚至已经替老师想好了几套溢美之词：

“哎呀，我的乖乖，这潜望镜是你亲手做的？真的是太棒了！”

“沙乐天，你是经五路小学的骄傲，我要马上向校长汇报！”

“你的技艺非常高超，将来一定能为祖国实现四个现代化做出重要贡献！”

沙乐天在即将到来的美好之中沉浸了数秒，嘴角情不自禁的微微上扬。不过出于义气，他还是老师走近之前用力摆腿碰了一下同桌：“老师来了。”

同桌一惊，立即向前探身将双手藏在桌下，但为时已晚。

“拿来吧你！”胖老头一弯腰，劈手从他怀中夺走潜望镜，攥在大巴掌里使劲握了两下，然后随便往地上一扔，不慌不忙的转身走回讲台。

“哎！”沙乐天目瞪口呆，方才心中的美好期许瞬间碎了一地。他对老师的处理方式毫无思想准备，亲眼看到自己数日来的心血被一把揉成了破烂，不由得又急又怒，心痛欲裂。

“噫…呀…”同桌也有些慌张，急忙俯身捡起潜望镜交给沙乐天，瞪着乌黑的眼珠轻声问道：“这…这可怎么办？”

沙乐天小脸涨得通红，心疼的捧着潜望镜喘了几下粗气，没搭理同桌。整整后半节课，他都没心思再听讲，埋着头偷偷想要修复自己的作品，但终究是于事无补。

临近下课，老师要求大家依次上交作业。看着其他同学排队走上讲台接受点评和打分，沙乐天心里对他们的作品不屑一顾，同时又为自己的遭遇感到痛心和不甘。

“老师，”沙乐天双手捧上那只皱皱巴巴、歪歪扭扭的潜望镜，表情既恭敬又委屈：“这个…这个…是我的…”

“你这个是怎么回事？为啥破破烂烂的？”胖老头伸手接过，皱着眉头摆弄了几下，斜眼瞟向沙乐天：“里面镜子都歪了，啥也看不见。”

“这…这…是你弄的啊！”沙乐天急出了一身汗，慌忙解释道：“本来是挺好的，壳子很平，镜子也很正常，一切都很…很好。”

胖老头盯着手中的破纸筒子轻轻叹了口气，厉声教训道：“你说你上课不认真听讲，拿着它瞎摆咕什么？”

“我没有！”沙乐天的脸又涨红了。

他本想说“是我同桌摆咕的”，但终究还是觉得这样不太仗义，只闷闷蹦出三个字：“不是我。”

下课铃已经响过了，后面还有不少学生在排队等待。胖老头没心思跟小孩子多费工夫，拿起红笔在潜望镜上面草草写了个“乙-”，然后满脸嫌弃的往讲台上一搁，转头看向他身后：“来，下一个，快。”

家庭作业的打分是由甲乙丙丁四个档次辅以“+”“-”符号构成，沙乐天原本热热乎乎的期待能获得“甲+”和老师的盛情褒奖，却因为一个意外的小插曲而得了个“乙-”，顿时感到如同冷水泼面。

不过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老师刚才露出的那个嫌弃表情和身后同学们的窃笑让他感到自尊心被深深刺痛，一腔怒火猛的窜上头顶，这大概也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体会到“恼羞成怒”的滋味。

“别站着了，赶紧走。”胖老头并没察觉到沙乐天汹涌的情绪变化，伸手在他臂膀上轻轻一拨：“不要耽误其他同学的时间。”

“我不走！”沙乐天身子晃了两下，依旧定定站在原地，咬牙切齿的瞪着老师脸上的褶子颤声吼道：“我做的...做的...你，你，你这个…臭蛋儿！”

作为一个在知识分子家庭中长大的孩子，年幼的沙乐天暂时还不太会说脏话。虽然偶尔能在别人骂街时听来几句污言秽语，但日常生活中碰不到合适的使用场景来实践，没多久也就淡忘了。而家中长辈们都很注意在孩子面前的用语规范，所使用的最为不雅之词便是嬉戏耍闹时将沙乐天唤作“臭蛋儿”。

家人之间使用这个称呼显的十分亲昵，然而在小孩子看来，“臭”总是不好的，而且含有很强的诋毁之意。所以当沙乐天认为遭到了来自老师的轻辱时，便近乎本能的抛出自己唯一熟练掌握的语言武器进行反击。

“什么？你说什么？”胖老头生于抗战时期，早已在多年来所经历的种种风浪中修炼的荣辱不惊。与当初革命小将们狂热的文攻武斗相比，这种充满稚气与童趣的话语根本不可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不过眼前这个低年级学生如此不敬师长的态度还是让他颇感不悦。胖老头眉毛轻轻一耸，两道慑人的目光直直射向沙乐天，口气却依旧风轻云淡：“你再说一遍？！”

“你…你…”毕竟是在学校里面对老师，小孩子难免有些胆怯心虚。沙乐天喘了几下粗气，张口结舌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