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二章 回首望前尘
姜茹头戴帷帽走下马车,面前是一座守备森严的牢城,披甲军士往来巡视,高处望楼中隐约可见弩炮,术法禁制藏在围墙之中,既能封镇内中受囚之人,也能破除诸般隐藏身形的幻术。
“府主,这里就是关押修士的镇魂狱。”旁边一名军吏拱手言道。
姜茹轻挑帷帘打量几眼,问道:“此等禁制,想来不是一般人布下的吧?”
军吏回答说:“狱中禁制是我们请石火光大人亲自布置的。”
“石火光?”姜茹不解:“我听说此人曾任华胥国怀英馆首座,这镇魂狱所关押的,也多是昔年华胥国馆廨修士,你们就不怕他暗中在牢狱禁制动手脚,将内中修士放出?”
军吏笑道:“石火光大人深明大义,很早就投靠了我们……投靠了赤云都,他与这些顽抗到底的馆廨修士绝非志同道合。何况石火光大人只是负责布下禁制,具体看守还是由我们负责。”
姜茹望向这名军吏:“你也是赤云都的?”
军吏神色略显尴尬:“照理来说,如今赤云都已经奉旨裁撤,但我们很多人都改不了口,还请青童府主莫要外传。”
“有熊国倒是宽宏大量,依旧任用你们这些赤云都出身之人。”姜茹轻叹道:“当年我也曾见识过华胥国的手段,对赤云都百万兵民痛下杀手。”
“所以无论是华胥国还是东阳国,都与我们赤云都有深仇大恨。”军吏言道:“不过如今战事已毕,百姓能够安居乐业,我们也不必另起事端。若不是活不下去,谁又愿意拼得你死我活?”
“那赤云三老呢?”姜茹问道:“我听说他们还在苍梧岭?”
“三老如今在苍梧岭开宗立派,据说前阵子还被请去帝下都宣讲仙经,我是没这运气听了。”军吏担心自己聊得太多,于是赶紧将话头扯回来:“青童府主这次是来探视何人?我进去通报一声,也好让里面做些准备。”
“前东阳国太子妃辛舜英。”姜茹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这是准许公文,请过目。”
军吏接过公文,进入牢城,不多时便再度走出,领着姜茹来到内中一座小院。
“府主请进,我们就在外面守候。”军吏抬手示意,并未进入院中。
姜茹察觉到小院又加了一重强力禁制,就算是自己在内中,也会变得如常人一般。
心下轻叹一声,姜茹进入小院,就见空地上晾晒着布巾衣物,一阵捶打布料的声响从后院传来。
绕到后院,就见一身粗布麻衣、仆妇模样的辛舜英正抡着棒槌敲打衣物,她看到姜茹前来,动作一僵,没有说话。
姜茹摘下帷帽,言道:“辛小姐,是否还记得我?”
辛舜英先是一阵茫然,随后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姜茹?你、你还活着?”
“很惊讶,对不对?”姜茹澹澹一笑:“我也没想到,一位能够预测未来吉凶的占候师,居然也会沦落到如今这般,靠着给人浆洗衣物来赎罪保命。”
辛舜英脸色骤变,不甘、怨恨、恼怒先后闪现,最后只余深深落寞,整个人颓丧不起,手上也没了动作。
“你是特地来嘲笑我的么?”辛舜英低头问道。
“瑶池国覆灭,诸戎或死活逃,西土局面大体已定,朝廷下旨大赦,部分被幽囚的修士也在大赦之列。”姜茹说。
辛舜英抬眼望向对方:“你居然投靠了有熊国?也对,赵黍为了报复我们,不也借助有熊国么?”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姜茹言道:“以赵黍的本事,真要报复华胥国,你们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岂能容你活到现在?像你这位前朝太子妃,可是让不少人垂涎欲滴,但想必你还不清楚,若非赵黍暗中授意,把你囚禁在此、劳作苦役,估计早就成为别人胯下玩物了。”
“难道还要我感谢你们不成?”辛舜英反问道。
“我只是感慨,你们父女俩当年自作聪明之时,是否想到会有今天这般下场?”姜茹重新戴上帷帽,看着沉默不语的辛舜英,也没了耍弄的心思,说道:
“你父亲在去年已被赦免,因为他得了天夏朝占候师传承,朝廷编修经籍用得上他。你父亲知晓你尚存于世的消息,希望借此番大赦,将你救出镇魂狱。”
辛舜英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怔在原处,然后留下两行清泪。姜茹看着她那因为苦役劳作而枯瘦面庞与散乱头发,心中并无志得意满,反而更觉世事无常。
“你既然没有自寻短见,那便再忍一段日子,大赦诏书不久便会送来。”姜茹最后留下一句话:“我这次来就是奉劝你一句,过去那点恩怨,也该放下了,不要自讨无趣。”
说完这番话,姜茹转身离开,走出镇魂狱时,也觉得松了一口气。当她登上马车之时,忽然见赵黍坐在内中,大吃一惊。
“你是故意来显摆的么?”赵黍开口便说:“如今胜败已定,你又何必刺激辛舜英?”
“我是担心她被赦免之后胡搅蛮缠,所以来提醒她一句。”姜茹坐下言道:“你既然来了,不去看看她么?”
“没什么好看的。”赵黍言道:“我尘缘将尽,没必要多加攀扯。”
“你如今可算是仙家高人了,想见你一面都难。”姜茹看着赵黍,目光柔和。
“那你呢?”赵黍问道:“看来青童洲被你料理得不错?”
“若非你一举把东海各派高手杀得七零八落,我们青童洲也不可能并吞多处东海洞府。”姜茹言道:“崇玄馆虽然没了,但我们打算在青童洲另开一脉传承,众人推举我为青童府主。
不过相比起昆仑洲,东海虽然水域辽阔,仙家气象却浅薄了些,于是我趁着有熊国兼并东土的时机,主动进贡一批东海珍宝,以此谋求通商之便。前些日子我还得到召见,去了帝下都一遭。”
“看来我们之前是错过了。”赵黍说。
“怎么?你也去了帝下都?怎么没听到消息?”姜茹问道。
赵黍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在筹备一些要紧之事。”
姜茹见他如此,不由得心头一揪:“你……又打算冒险做什么事?”
“瑶池国虽灭,百相王却未死,而且如今还有天外邪神觊觎昆仑洲,我打算一战灭之。”赵黍望向车外:“为保功成,我要广布坛场、号令百神,于西荒流沙之地,登坛飞升。”
“你——”姜茹瞪大双眼,忍不住靠上前去,一把抓住赵黍衣袖,无比急切地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赵黍神色坚定地点头说:“但我想做之事,与梁韬不同。我登坛飞升,就是为了引百相王与天外邪神一同现世。”
“我、我能劝你不要去吗?”姜茹忍不住垂泪哭泣:“你知不知道我回到昆仑洲是为了什么?”
赵黍看着姜茹,叹了一口气:“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何梁韬在最后关头要跟丁沐秋相认见面了,我自以为能够斩尽人欲情志,可还是没忍住来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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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茹破涕为笑:“你这算什么?死到临头,觉得自己对我有情意了?”
“我说不准。”赵黍无奈笑道:“只是走到这最后关头,难免要回头看看,我当年熟悉交心之人,大多已经逝去,感觉要跟过去的自己道别了。”
姜茹神色哀伤:“我原以为,只要足够用心,就能赶上你,可结果……”
“人生在世,总归有道别之时,无论是寿终辞世,还是得道飞升。”赵黍说:“我此去是为天地苍生计,印证愿心弘誓,并非迫不得已、无可奈何。”
听到这话的姜茹只能缓缓松开手,言道:“那就祝你此去愿心得证、顺遂平安。”
……
“你要远行了?”
有熊国并吞东土之后,原本怀英馆被大为裁减,协助罗家父子顽抗到底的修士,多数被投入镇魂狱,受禁被囚,但也有个别人得到任用。
尽管怀英馆仍然被保留下来,作为有熊国各家馆廨之一,只是碍于怀英馆被世人看作是罗翼篡位帮凶,时至今日也没有多少人前来拜师就学。
有趣的是,石火光在战事结束后,婉拒了有熊朝廷的委任,依旧回到怀英馆中,他没有担任首座,而是一门心思放在自己最熟悉的法器炼制上。
赵黍重返怀英馆,就见此地人迹寥寥,自己过去的寝舍积满灰尘,许多院落房屋也在动乱中被摧毁,至今未被修复,院落长满杂草也无人料理。
石火光是偶尔出门透风时,看见赵黍凭双手清理残砖碎瓦,赶紧上前交谈起来,这才得知赵黍境况。
“我打算去西荒流沙之地一趟,可能要去很久。”赵黍言道。
“你……是要去干什么大事吧?”石火光也蹲下来,跟他一块收拾碎砖。
“就这么明显吗?一点都瞒不住?”赵黍不由得发笑道。
“跟你老师一模一样。”石火光抬眼望向后山:“早些年我也不知道他的盘算,只是见他偶尔会发怔,现在回想起来,每逢他要动身去干大事前,也都像你这样心不在焉。”
“我心不在焉了?”赵黍问。
石火光将一块碎砖扔开:“怀英馆这个样子都好几年了,也没谁管过,我就是图这里清静才回来的。你的修为比过去高多了,不会连这都没想明白。”
赵黍就像是一个被师长教训的后生晚辈,连连点头。
“我如今也没什么能教你了,你要做的事,更不是我可以帮忙的。”石火光这些年来,心境变得通透许多:“放手去做就是,我这里不用你操烦。”
两人说话之际,一名年轻人带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铁铲和推车,他见赵黍两人扭头回望,言道:“我见石老你们在收拾,所以拿了工具过来。”
赵黍打量这位年轻人,发现他有几分眼熟,石火光解释说:“还记得星落郡那位王郡丞么?这是他的孙子,特地送来怀英馆,说是要当我的徒弟。”
“王郡丞?他现今过得如何?”赵黍问道。
那名年轻人略显低落道:“祖父在两年前就辞世了。”
赵黍闻言一时默然,他见这位年轻人动手清理残砖碎瓦,正要帮忙,石火光却摆手说:“好了,你去干你的事去吧,这些琐事我们就能料理。”
赵黍无奈,但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去到怀英馆后山的抱朴亭中,定坐了一天一夜。
“老师,我明白你当年的抉择了。”赵黍取出守寂剑,低头端详:“愿心若起,到了印证破关之时,那一剑你非出不可,若生回头之念,必定自斩。”
心下了然,赵黍手捧守寂神剑走到亭外,然后回身朝着空无一人的抱朴亭躬身下拜,张端景的身影仿佛一如当年,端坐亭中,目光严肃地审视着赵黍。
既是拜谢也是拜别,赵黍收起神剑,随即一飞冲天,直奔西南而去,在伏蜃谷附近的山野落下。
赵黍的父母被合葬此间,如今战事渐息,伏蜃谷也不再是当年那蜃气烟雾缭绕的凶险之地,而是变成一条车马往来频繁的商道,远处还有驿站客舍,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好在山野之中并未受到滋扰,父母坟墓也被结界护持,除了杂草丛生,没有其他异样。
赵黍来到此地之后略加洒扫,然后跪在墓前叩拜一番,言道:“孩儿不孝,多年来未曾在灵前守候,未来欲为之事,关乎昆仑洲这方天地,恐怕不能再来了。”
赵黍俯身叩拜,坟墓四周忽生微风,不知为何,赵黍内心忽然安定了许多,一切彷徨、犹豫、闪烁、疑忌,消散于无,重拾赤子初心。
再度起身抬头,赵黍一身气象迥然大改,天地造化共聚、阴阳五行攒簇、诸天万法融汇,宛如即将登临帝座的天帝。
无复多言,赵黍抬脚迈步,没有飞天腾空,而是直接穿行挪移万里之遥,无视千山万水,一步之间来到西荒流沙之地,放眼观照,天地间一览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