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神剑荡冥府
这一下,无恙的思绪也被拉了回来。
太素苍老的手指在剑体上抚过,十分认真地翻来覆去打量着,“小子,你可真是捡到宝了。”
太素看过后,将剑抛回,玦尘剑完美入鞘。
“破剑?哼,世人愚昧,才会觉得此剑不堪。”
“一把兵器最重要的,不是它的材质,而是它的‘灵’与‘魂’。材质决定兵器的下限,而灵魂却决定兵器的上限。”
“你的这把剑拥有‘灵性’,是万中无一的好胚子,假以时日若蕴生出兵魂,便可成为真正的‘神兵’!”
“老夫道号太素,今日你我有缘,我便赠你一书。凭此铸剑法门,你日后可自寻材料,修补于它。”
青色的古籍飞来,稳稳当当落到了无恙的怀里。
这本书名为《天公铸剑》,由千年以前的欧冶子所创,后被多位铸剑名师完善,流传到如今蜀山第一铸剑师补天子手中,俨然包含了百家绝技。
世上多少铸剑大师求之不得,却被太素一把丢给了第一次见面、还未正式收入门下的小弟子。
虽然只是抄录本,但也足见珍贵。
无恙手中摩挲着《天公铸剑》的封面,里面的一字一句他早已铭记于心。
后来他能将玦尘剑锻造得越来越锋锐,并且与剑性命双修,便多亏了书中的种种秘法。
在此之后,无恙无处可去,太素对他青睐有加。拜师收徒,水到渠成。
“无恙,因本门特殊之处,为师所收几个弟子,所教授的功夫不尽相同。”
“你天生就是练剑的材料,为师教你的剑法,也许并非最好的,但却是最适合你的。”
“你学成之后,切忌在几位师兄面前卖弄功夫,徒惹他人眼红猜忌,说为师偏私。”
“只有你答应了这一点,为师才能放心地把本门的剑法传授给你。”
“这十招‘蜀山秘剑’,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剑招,剑出难收,有死无伤,轻易不可使用。你且看好!”
月光之下,竹木萧萧,剑光如一泓清泉。
太素手执长剑,面色庄重。
平日里他和蔼可亲,微笑随和。
但每当他使出这套剑法的时候,表情都说不出来的庄严肃穆,如同狂热的朝圣者。似乎……这套剑法是他一生之中,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弃的至高信仰。
身若惊鸿,剑若游龙,太素手中的剑幻化出绚烂夺目的剑光。
无恙如痴如醉。
一道亮光划破黑暗的夜。
清亮的剑光陡然染上血迹,变得殷红而邪祟,仿佛要引人入魔、大开杀戒!
无恙胸口一阵剧痛,吃惊地低头。
但见长剑穿透了心脏,犹自晃动。
不可能,师尊怎会害我?
是我……是我自己杀的我……
此时此刻,周围的一切景象变化,无恙回到了往生崖。
众敌环伺,罡风烈烈。
他的双手,紧握着玦尘剑,狠狠地插入自己的胸腔。
剑,渴饮着他的心头血,散发出妖异的乌光。
好痛,深入灵魂的剧痛。
“啊——”无恙忍不住嘶声咆哮。
就在这时,腰间一紧,仿佛被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束缚。
一股沛然大力传来,牵扯得他往前一趔趄!
“叫什么叫!再叫把你抽碎!”一道尖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无恙是练武之人,心志坚毅,很快忍住疼痛。
他朝旁边看去,只见一个头戴高帽,身穿黑色长袍的“人”正在弯腰怒目瞪视自己。
这家伙几乎有一丈高,弓着腰,脸色苍白,左手执铁鞭,右手拿锁链,锁链的另一端紧紧束着无恙的腰。
“这位仁兄……”无恙皱着眉头,搞不清楚状况。
“谁是你兄?我是鬼差,叫我‘鬼差大人’!”黑袍人凑得极近,冰冷的脸上一股不属于人的阴寒气息扑面而来,令无恙浑身一震。
“快继续赶路,不要因为你一个人拖慢了所有人的进程!”那鬼差没好气地道。
所有人?
无恙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腰间的锁链笔直地延向后方,串连着一个又一个人,似乎无穷无尽。
身后的每一个人,身体都是虚淡透明的,直接能看到后面的景象。
周围环境昏暗,空气冰冷,有微光漂浮。不远处一条浑浊的黄色河流奔腾着咆哮,浪花激射,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向何而去。
胸口仍旧剧痛——无恙低头看去,玦尘剑正插在左心处,随着身体微微摆动。
奇怪……我已经死了,如今只剩灵魂,玦尘剑如何能随我一齐踏入阴间?
按理来说,如今的玦尘剑,应当和我的尸体躺在一起才对。
难道……这是师尊曾提到过的“剑魂”?
“万物皆有灵,万物皆可生魂。”
“灵与体,魂与魄,恰如一阴一阳,一天一地。体魄只是臭皮囊,灵魂才是本源。”
“人有人魂,剑亦有剑魂,刀有刀魂,枪有枪魂……只是,这等金石之物,并无血肉,想要由灵生魂,难如登天。”
耳边似乎又响起师尊玄奥莫名的话语。
犹记跳崖之时,无恙还曾对玦尘剑说过:“你我同生共死,同死同归”。如今一语成谶,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笑什么笑,死了还这么开心,真奇怪。”
那鬼差嘟囔了一句,锁链哗啦作响,又圈了一个鬼进来,排在了无恙的前面。
一路沿着奔腾的黄泉水走,锁链不停从鬼差的袖袍里冒出,仿佛无穷无尽,队伍也越来越长。
地势越走越低,似乎一直在往下走。周围的温度也在持续降低,偶尔有阴风呼啸而过,似锋利的刀片割过无恙的皮肤,留下彻骨的疼痛。
不知走了多久,黄泉水渐渐平息了下来,缓缓地流淌。
周围的冥土之上点缀着点点殷红,吸引众鬼的目光。那并非鲜血,比血更美,说不出来的迷人,是一朵朵娇嫩鲜艳的花。
细细长长的花瓣,丝丝缕缕,纤弱地垂下一个完美的弧度。空气中有丝丝沁人的香甜,如梦似幻,引人沉醉。
队伍依旧在前进。
路边的殷红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那是数不清盛开的彼岸花。
它无茎无叶,似鲜血绽放,花瓣纤细而柔弱,散发着致命的魅力。一朵一朵,越来越多,连成一片,如同跳动的火焰,蔓延成火海,在忘川河畔静静地燃烧。
队伍中的鬼魂们忘记了唉声叹气,木然前行,痴痴地望着花海,形同傀儡木偶。
不知不觉,奈何桥就在前方,横跨了整个忘川河。
桥边有判官模样的鬼差相候。
一块足有三丈高的黑色巨石,横亘在判官与桥头之间,散发着幽冷的光泽,寻常鬼物不敢接近。
无恙胸口的玦尘剑突然没来由地一颤,牵扯起一阵刺痛。
就在此时,鬼差冷冷地道:“在桥的这边,尚属阴阳交界之处,生魂可以往返。一旦过了桥,跨了忘川河,到了阴间地界,便再也无法回头。”
“但是我警告你们,可不要耍什么小心眼!若有余愿未了,可与我说。职责之内,可助你们托梦于后人。”
此言一出,众鬼沸腾。
无恙不禁低头沉思:自己这一生中,可有无法释怀之事?
恐怕唯有江擎天的十年养育之恩,以及太素的十四年教导之恩,才能让他耿耿于怀。
不……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天道门对自己的追杀。
那紫山似乎从始至终都猜疑玦尘剑的来历。
他为什么说曾经见过兵解?难道他曾和师尊交手?
不可能,这乃是同归于尽的招式,师尊可还好好活着呢。
难道是师尊的师父?
时间也对不上。以太素年逾古稀的高龄,他师父纵横的年代,紫山应该还没出生。
况且天道门执天下正道牛耳,与蜀山同属正道,也只有自己死的时候,貌似才因为落幽剑的事将矛头转向蜀山。在此之前,关系虽算不上亲密,也绝对不差,从未听说过有刀剑相向的时候。
无恙只觉得心如乱麻,越想越深,摇了摇头,无奈叹息。这些问题,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知道答案。
除非能再回到人间,才能调查这些秘辛。
就在此刻,无恙感觉胸口一震。玦尘剑突然兴奋地颤动起来,发出阵阵剑吟。
“嘶——”
他眼中闪过一丝吃惊,望向奈何桥的方向。
那里正有某件物事,在吸引玦尘剑!
玦尘剑贯穿魂体,这伤势非同小可,放在其它鬼身上,恐怕早就灰飞烟灭了。也只有无恙情况特殊,还能苦苦支撑。但那深入灵魂的痛楚,却是无法减轻分毫。
“好兄弟,你我共事多年,都共赴黄泉了。便是有再大诱惑在前,就不能忍这一时半刻吗……”无恙咬牙切齿,额头上冷汗直流。
不远处,判官惊堂木拍响。
每一击惊堂木的拍击之后,都必然伴随着一声哀嚎——那是生前作恶多端的鬼,在为即将到来的报应,发出不甘而悔恨的惨叫。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就要轮到无恙了。
此时他半弯着腰,双手紧紧握着玦尘剑——因为它在剧烈的颤抖。
无恙甚至怀疑,他一旦放手,玦尘剑就会立刻飞走。
他也终于找到了,吸引玦尘剑的“罪魁祸首”——那一块坐落在奈何桥畔,足足高达三丈三尺三寸的黑色巨石!
这巨石散发着幽铁般的光泽,沧桑而又冰冷,仿佛已经存在了亘古岁月。
在巨石之上,有一道很不起眼的裂缝,它长约一寸,宽约一指,深入巨石中心。就像一只微微睁开的鬼目,静默地注视着一切。
无恙突然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玦尘剑的剑刃宽度与厚度,与那道裂缝极其吻合,似乎玦尘剑就应该插在那里!
“姓名,籍贯?”判官抬眼看了看这个奇怪的鬼魂。
“没有姓氏,名无恙……梁州蜀山人……”无恙回道。
他从小被师父收养,按照蜀山排辈取了个“无恙”的名字。
江擎天说“姓氏受之于生父,不敢轻易取它姓而代之”,所以并未给他取姓。
现在想来,恐怕不只是如此。主要是瞧不起自己当时的天赋、不想收一个难成大器的义子吧?
可即便如此,当初竟也收留了自己做徒弟。也许是因为人善心软的师娘和师姐?
判官很快在生死簿上找到了他的名字,眼中闪过异光,“阳寿……十六载整?”随即翻动着纸张,似乎是在确认。
听见这话,无恙脸色微变。
判官说自己只有十六年阳寿?十六岁的时候,自己刚被江擎天师父逐出山门,也是那一年遇到了太素师尊,难道那一年自己就该死了吗?
“足下年几何?”判官皱眉,询问年龄。
“三十。”
“三十?”判官冷哼了一声,了然道,“看来有玄门高人,为你改命十四年。”
玄门高人?无恙皱眉。不知为何,心里浮现出太素的身影。也许在他的认知中,只有师尊才能称之为“高人”。
“无妨,这报应还是落在你身上。欺瞒天道的十四年,你就在此做工偿还吧。”
判官连连摇头,取出一尊小印,蘸上红色的印泥,“啪”一声盖在了无恙的手背上。
无恙还没反应过来,手背上一阵烙痛,已经留下了一方鲜红的印记。
仔细看去,竟是一个“罪”字。
“过去吧……下一个。”判官公事化地挥了挥手。
无恙并未迟疑,抬脚就走,毫无留恋。
前方就是那块巨大黑石,玦尘剑已经迫不及待了,他倒要瞧瞧,这块巨石,到底有什么地方吸引着玦尘。
“等等!”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了他。
判官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无恙的手背。
方才盖过的罪印,消失了!
怎么回事?
“不是我擦的……”无恙连忙解释。
判官面沉如水,没有理会,罪印烙入灵魂,自然不会被轻易擦掉,也只有极特殊的情况才会去除。
他目光中充满了审视和探究,将无恙从脚看到头,视线慢慢上移,腿、腰、胸膛、脖子、嘴、鼻子,直到看到……无恙的眼睛。
饶是他见多识广的阴阳瞳,也不禁剧烈收缩了一下。
在无恙的双瞳深处,正有一方血红的印记,在缓缓旋转。那印记比“罪”字更复杂,仿佛是世间一切罪孽的结合体,燃烧着业火,刻入灵魂深处,生生世世无法磨灭。
判官倒吸了一口凉气,脱口而出:“孽印!”甚至吓得松开了无恙的手。
就在此时,无恙胸口的玦尘剑终于压制不住了。
它发出一声响亮的剑吟,突然飞出,摇头摆尾,化作一道电光,直飞向一旁的巨大黑石!
伴随“呛”的一声细响,玦尘剑深入那道细缝,竟是严丝合缝,只余剑柄在外,如同归入剑鞘,整个浑然一体!
紧接着,那巨石上乌光大盛,仿佛有什么被激活了。
点点滴滴的光芒,如同海纳百川,又如真龙吸水,迅速向玦尘剑聚集。
玦尘剑柄轻颤,大口吞吸着神秘灵力,连剑穗都在飞舞。无恙能感到它似乎异常的开心。
就在此时,一声惊天咆哮,在地府深处响起!
“千年了!尔再临地府,这一次不会让尔逃走!”
那声音中带着浓浓的愤怒,仿若惊雷炸响,震得无数鬼魂痛苦地捂住双耳,蹲伏在地。
原本平静流淌,宛如镜面般的忘川河,波涛骤起,翻腾汹涌!
连判官都是一脸惊讶,不可思议地望向地府深处。
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从地府深处探出,跨越了无数距离,朝黑色巨石抓来。
下一刻,那被称为“幽冥神铁”的巨石之上,呛然声响,神剑出鞘,剑光跃动。
在无恙的记忆里,玦尘剑从未像现在这般灵动,它仿若遵循大道而动,如有神灵驱使一般,自动使出各种巧妙到巅峰的剑招,幻化成一团光影。
无恙几乎在一瞬间,就被吸引了目光,看入迷了。
那每一剑中,都有蜀山秘剑十式的影子在内,但又不那么简单,并非剑招一板一眼地使出,而是随心所欲地挥洒剑意。
那无数的剑光,浓缩了无恙一辈子对剑的感悟,在短短的眨眼之间,通过玦尘剑爆发出来。
乌光如游龙,剑气荡地府!
一道道剑光交织成一张剑网,在那黑色手掌上,添上了无数道细密的伤口!
“不可能!尔醒了?”
漆黑的血液不断滴落,在空中燃烧起来,成为一团团鬼火。这使那暗中的存在更加暴怒,怒吼如雷霆炸响。
“醒了正好!竖子!尔千年之前,擅取神铁之心,锻造剑身;又抽走神铁之灵,炼成剑魂,致使地府动乱。”
“地母大怒,削尔命格,生生世世,活不过十六束发之龄!”
那黑色的大手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无恙。
“尔身怀四御孽印,又入吾地府黑名,还不悔改?如今历经千年,九幽神铁重新诞生一点灵性,却又被尔以剑魂再度抽去!”这声音越说越气,陷入了极度的愤怒。
“尔欺鬼太甚,吾势要将尔挫骨扬灰!”
无恙一头雾水,只道玦尘剑已经闯下大祸。
千年之前?他满打满算也就活了三十年好吗?
“玦尘!”
无恙伸手一招,空中的神剑雀跃不已,乖巧地落入主人的手中。
“呯”的一声,剑光挥舞,腰间锁链应声断裂。
在这一刻,玦尘剑有些不同以往,似乎这才是它的本来面目。
从前的玦尘剑光如月华般清亮,可现在却通体散发着乌光,和那幽冥神铁的光泽如出一辙。
但不管如何,这始终是他朝夕相伴十四年的剑。
一剑在手,这股如臂使指的感觉,令无恙心下大定。
地府深处的存在歇斯底里地尖叫,似乎在下达什么命令。
冥土深处传来震天的倏倏声,脚下的地面开始震颤。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兵马,整戈待发,远方有烟尘漫天而起。
判官叹了口气,收起笔簿。
无恙并没有趁机逃走,而是转身踏上奈何桥,往漆黑的彼岸走去。
“想不到此等存在,也如天道门般不问是非。人与鬼又有何异?”无恙心中感慨。
玦尘剑尖散发着乌光,指引前方,仿佛在说:“快去那里!”
无恙眼神变得锐利,与其逃走,去做孤魂野鬼,他更相信玦尘剑的判断!
昏暗冥土的远方地平线,浮现出一排阴影。
那是无数穿盔戴甲的阴兵,它们军容严整,步伐统一,宛如一片乌云,低沉至地面,以迅疾而坚定的速度前行。
肃杀的猛烈罡风扑面而来,吹得无恙几乎魂体不稳。
就在此刻,玦尘剑突然爆发出猛烈的乌光,护住了主人。它似乎升腾起前所未有的战意,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径直冲向了无数阴兵!
无恙几乎在一瞬间就完成了身剑合一的至高境界,仿佛化作一去不回的利箭,飞过冥土,狠狠地扎入了敌人的心脏。
盔甲碎片纷飞,阴兵虽然无穷无尽,但同一时间与无恙交锋的,也只不过十个左右。
那些阴兵只要一触及漆黑的剑光,盔甲便会瞬间破碎消融,便如同土鸡瓦犬一般不堪一击。
玦尘剑仿佛对阴间死物有莫大的克制威能。它化作一团螺旋剑光,剑尖前冲,一往无前。
无恙一路摧枯拉朽,所过之处,只留下一地残甲。
盏茶过后,无数黑压压的阴兵,竟然被一人一剑,从头至尾,生生凿穿!
在前方不远处,有一口古井,散发着氤氲的绿光。
无恙不敢停下,听随玦尘剑的指引,腾空而起,毫不犹豫地跳入那口古井之中!
地府深处传来不甘的咆哮,连大地仿佛都在震颤。
“吾不甘!分神大法!”
一道深邃的黑色从地府深处飞出,悄无声息,紧随着无恙落入了轮回井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