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游魂谷(一)
“你倒也不算是多管闲事。”阿狱乐呵呵抚摸着自己的光头:“至少发心是好的嘛。”
吴所以唉声叹气。
“凡人畏果,菩萨畏因。发心好就可以了。再来一杯。”
吴所以把酒帮他满上。
“归根到底呢,咱俩还是缘分深。你看我还谁都没找呢?你就自己联系过来了。顺路咱们再请位老家伙出山,三个人正好是标配队伍。”阿狱哈哈笑。
“到底是什么任务?我手机里怎么没有显示?”
“那是给我的专属任务,你显示什么?这种任务一般情况下不派给新人做。”
地府也等级森严啊。吴所以闷闷不乐。
“总之呢,没危险。安心。对你只有好处。”阿狱信誓旦旦。
吴所以比了个OK的手势。
酒喝得差不多,他把阿狱安置好就出门离开家。出发前这段时间里,阿狱都会借住在吴所以家中。吴所以不觉得麻烦——这是多好的借口啊!可以正大光明“借宿”在咖啡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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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墨墨不知梦见什么,一个劲儿往吴所以怀里拱,嘴里呐呐地说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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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的下午,忽然地震!正在咖啡店里干杂活的吴所以反应快,拽起墨墨立刻跑出门。
“小U!小U!快出来!快出来!”墨墨冲着门里喊。
首次地震持续了大约两三分钟,震感强烈。室外空地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在唧唧喳喳讨论,用手机查相关新闻。震动停止后,三个人又在门口滞留等待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小心翼翼进到店内。
店里没什么大损失,摔了几个咖啡杯。
半小时没到房屋地面又开始晃动。这次两个女人都有了经验,不等吴所以招呼就跑出去。
夜色降临前余震来了四五次,时大时小,还好都在房屋抗震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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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关门吧?”墨墨忧心忡忡。
“行。要不咱们晚上也搭帐篷?”吴所以环视空地四周,一些心急的人已经拿着帐篷开始搭建。橙红色帐篷四周一圈小孩子在围观,孩子们很好奇、很开心地绕着帐篷跑,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害怕。
“小U,你呢?”墨墨扭头问。
“我回家!”
“那你现在就回去吧。反正今天不开门了。”
小U点头,心急火燎穿过人群往外走,她担心家里的情况。
咖啡店门挂好锁,吴所以回到墨墨身边:“走吧,吃饭去。”他转移女人的注意力。
“你心可真够大的!”墨墨皱着眉头:“店里怎么办啊?就这样放着不管啊?”
“安心安心。”吴所以把她搂到怀里安慰:“天灾。谁有办法?随它去吧。反正咱家有保险亏不了。”
墨墨撇撇嘴,勉强被男人拽着走,边走边回头。
“今天我请你吃西餐?”吴所以逗她开心:“想吃羊排还是牛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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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口西餐店的招牌上画着火箭飞向月球,两人走到那里时,西餐店已经恢复了正常营业。客人不多,都坐在室外的位子上。墨墨边吃牛排边唠叨,她有点后悔,觉得还是应当回去开门营业——门口街道上有那么多人,随随便便卖就生意兴隆。
要钱不要命的傻丫头!吴所以才不管她的小心思,一个劲往她盘子里夹菜。
晚餐吃完,墨墨摸着肚子,她又要长肉了。
慢悠悠散步回到咖啡店,
秃头坐在门口地面上。吴所以紧走两步先过去打招呼,小声说没外人时再具体谈。阿狱秒懂,他向跟上来的墨墨乐呵呵地问安,之后回吴所以家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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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明天就要出发?”吴所以有点吃惊。
“是啊。时间不等人。”阿狱颔首。
“可这地震……完了没有啊?”把墨墨一个人留在店里,吴所以很担心。
“地震已经结束了。你不用担心那个小丫头。”
“好……吧。”吴所以有气无力。他得好好想一下怎么安抚那个小丫头,如果安抚不好以后自己就别想“借宿”了。
“唉。蠢!”阿狱叹气,挺无奈地摸光头:“你就和她说:我们要请你去协助去救灾。正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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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墨嘴上大度,心里不开心。
“正事儿?那你就去呗。”她慢悠悠回答,一边刷着咖啡手冲壶,一边思考要不要晚上把男人赶去街上睡帐篷——帐篷买来还没用过呢?谁知道制作材料有没有毒?刚装修好的房子里据说还有甲醛呢。
“人家都专程找上门来了……”吴所以放低身段,站在女人身后为她按摩肩膀。
“房子万一塌了,等你回来就别想再见到我了。”墨墨向后依偎在男人怀里:“你都不担心我么?”
“怎么会不担心?咱们这里不是震中,乖,安心。我这不是……阿狱都求过来了么?去救灾么。真是正事儿。我们几个大男人出门,一个女的都没有,能有啥事儿?”
“说什么呢你?我说这个啦?”墨墨用毛巾擦干手,扭头盯着他:“吴所以。我觉得最近你有点不对哦……怎么老能把我猜透了?”
“相处久了默契呗。心有灵犀。灵犀这角啊,中间有条红线……”
“呸!”墨墨啐他:“还犀牛角?还红线?我看你就是对哄女人经验丰富。”
“胡说!不能这样冤枉人!”吴所以干脆耍赖,抱起她蹬蹬往卧室跑,跑进屋就把她扔在床上,直到女人狠狠咬了他一口,他才放开手,委屈巴巴坐在床边疗伤。
“带两千够不够啊?”女人整理着被男人弄乱的头发,气哼哼地问。
“公费。有人出钱。不用带。”
“出门身上能没钱吗?大男人……”墨墨用手指头戳他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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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上午,看着吴所以被秃子拐走,墨墨恋恋不舍站在门口。吴所以也舍不得,走几步就回头看一下,然后摆摆手。
“别瞅啦。你的就是你的!”阿狱给他后背一巴掌:“你们俩缘分深着呢。丢不了!”
“怎么着?”吴所以梗着脖子仰头:“没看出来,您还给月老做兼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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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长途车,阿狱开始闭目养神。滇省多山,理州处在群山环抱的海畔坝子中,离开城市,穿越过开满油菜花的田野,公路就开始在山脉中盘旋。
路程至少四小时,吴所以睡不着又无聊,除了审阅墨墨的微信朋友圈、检查她的QQ相册之外,他就只能看车窗外的风景。窗外桃花盛开,梨花初绽,红粉色与黄白色间杂在绿色丛林中,春意喧嚣盎然。
出发前,阿狱曾说要先去接一位老人。老人独自隐居在山中一处小寺庙里,两人今晚可能会在那里歇脚。长途车停靠在半山坡无名村口时正是中午,司机在前面喊了几声,阿狱醒过来,领着吴所以匆忙下车。
“这村子不错!世外桃源。”吴所以躲在路边树荫下,四处观瞧。村口房屋下卧着几只黑山羊,它们慢悠悠地反刍,不急不躁。
“喏。”阿狱在背包里翻腾,掏出一张葱花面饼扔过来。
“中午咱们就吃这个?”
“对啊。不然你还指望这村子里有饭馆?”阿狱又翻出一瓶矿泉水扔过来。
“这破地方……”吴所以嘟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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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静悄悄,看不见儿童玩耍,也看不见张二牛追刘寡妇。吴所以曾听说过一个名词:“空心化”——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孩子跟着去上寄宿学校,村庄中只有老人留守。眼前这座静悄悄的村庄应该就是这样。
横穿过村庄,再经过被撂荒的一大片土地,二人沿溪水钻进山林中。溯溪而上半小时,林间出现一小片开满野花的平整草坪,草坪边界与树林交接处矗立着一间长条形、尖顶、没有窗户似乎也没有门的奇怪木板房。
“到了。”阿狱用衣角擦擦额头汗水,指着那间奇怪房子。
“你不说是寺庙吗?”
“这就是啊。”
吴所以摸摸下巴,这间怪木板房怎么看都和寺庙不挨边。再开几扇窗没准能当牛棚?
“我去请。你就在这里等候,不要随意走动。”
吴所以瞪他。
阿狱傻乐,解释着:“里面那老头规矩多,你别冲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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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木房子的门低矮狭窄,一块儿厚木板挡在屋子内,权当是门。阿狱叩响厚木板后双手合十等待,不久后,木板被苍白的手臂挪开。阿狱没进门,他弓着身,客气地和苍白手臂的主人用手势交流,吴所以则躲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等待。
“今天不歇了。”阿狱走回来后说:“事情紧急,等老爷子收拾好我们就直接出发。”
“到底去哪里啊?”
“野象谷。”
吴所以努力回忆,印象中他似乎听过这个地名——野象谷就在隔壁市,因为有野象群落生活而得名。从地图上看两地相隔距离并不远,实际上,那里被群山围绕,隔绝偏僻,交通极为不便。
“去那鬼地方干嘛?有象妖么?”
阿狱瞥瞥他,思考后决定透露给吴所以一些信息:“野象谷紧挨着震中,里面两个村子……泥石流知道吧?两个村子全埋了。”
“真去救灾啊?!”吴所以瞪着眼睛,救灾不是借口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阿狱摆摆手。两人交谈完等待了十几分钟,奇怪木房子门内钻出个身影——老人浑身穿着黑灰色长袍,长袍将他从头到脚遮盖得严丝合缝,就连拎着布包裹的手也隐藏在袍袖中。
“老人家有愿在身,一生肉身不得见阳光,非诵经则不言。”阿狱在吴所以耳边低语。
原来如此。吴所以学着阿狱,合十向老者微微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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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没去村庄口等班车,他们在村子内找到一户养马的人家。阿狱出面租了三匹马,他们骑上马后穿山入林,经无名古道向野象谷行进。
无名古道不知存在了多长时间,路面遍布旧日马帮众留下的齐膝深的坑洞。林间深处,部分狭窄路面上藤蔓蔓延,两侧植物的枝叶探出来低垂在路面上空,经过它们时,必须集中精神弯腰低头闪避。
三人租的马匹是标准滇驮马,个子矮,只走不跑,吃苦耐劳有长力——就是名副其实很颠。从下午到夜晚,吴所以感觉自己腰酸背痛,夹马肚子的小腿疼到麻木。
“还有多远啊?”他问阿狱。
“差不多一半路程了。”
“那我们……”吴所以心算时间:“到地方岂不是半夜了?”
“是的。”
黄昏时,三个人寻了处空地歇脚吃晚餐。晚餐还是咸菜饼子矿泉水。晚饭后他们稍息休憩,之后寻回吃草的马儿继续赶路前行。夕阳落下后,如勾银月升起。密林中静悄悄,偶尔会传来奇特的鸟鸣,鸟鸣停止时,周围就仅剩马的喘气声、物品的摩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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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夜。吴所以心里些微打鼓。有人同行他倒不至于害怕,细想起来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但他还是忍不住哼些小调来破坏沉寂。走在最前面的老者听到吴所以哼小调后转过头来上下打量,打量完,他冲着身后的阿狱伸出手,握拳探出个小指头,然后歪着头。
“对。是新人。”阿狱回答。
老者点点头,转回头继续骑行在最前方。
前辈了不起啊?吴所以闭上嘴心中不忿。后来他转念一想,前辈的确是了不起,如果是自己,肯定不会许什么不见阳光的誓愿——又不是吸血鬼——老头不会真是吸血鬼吧?嗯……应该不是,是的话变成蝙蝠嗖地飞走就完了,何必受骑马赶路的罪。
胡思乱想时,阿狱放慢速度和他并行。
“听说过树葬吗?”秃子成心逗他。
吴所以皱皱眉头。什么玩意儿?树葬?他知道土葬火葬水葬悬棺葬也听说过天葬——树葬是什么玩意儿?尸体上种树?
“没听说过吧。我给你讲讲……”秃子抬抬眉毛坏笑。
树葬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特殊丧葬形式。说它罕见,是因为可以进行这种丧葬仪式的人有严格前置条件——死前未曾做恶,也没做过善事。
“这种条件?我先想想……”吴所以低头琢磨,有点难啊!活着就会做事,做了事情怎么都有好坏影响。无善无恶,怎么可能?
“想不到吧?”等吴所以认输,阿狱才解释——刚出生就夭折的孩子,什么事情都没做过,才符合这种条件。
“然后呢,在小孩子身上种树?”
“种树?你怎么想出来的?”阿狱哈哈笑。树葬就是先将尸体防腐处理,然后用麻绳栓好腰挂在适合的大树枝杈上。“之后呢,尸体就会慢慢风干,变得很硬。风一吹,哗啷哗啷,布灵布灵……知道风铃么?”
“滚蛋!”吴所以骂他,勉强抬起脚来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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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狱一打岔,吴所以反而放松下来。不久后他们穿出密林,在山脊上行进。此时月上中天,勾月虽不比满月那般明亮,但依旧用银辉将四野笼罩。
真美啊!吴所以四下远眺,远处蜿蜒的河流水面是黑色的,河流边的村落房屋如同随意散落的小小玩具,玩具屋中亮着灯光,黄色的、白色的光点又将房屋周围一小片区域晕染上光泽。
“景色不错吧?”阿狱问。
吴所以点点头。他以前不知道夜色会这么有层次,会充满静谧安详。
“那边。两山之间。就是野象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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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所以眯着眼睛,朝阿狱指的方向努力看。远处山谷间漆黑一片,一丝光芒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