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毕业的季节（上）】
法国梧桐油绿的枝叶还在热辣的夏风中摇曳，曾经以为还很遥远的毕业与别离已在陈伊万的眼前了。去年她才与学长蒋文宇告别，今年此时，无论心中如何不舍，都将迎来与朝夕相处四年的同学们来一场盛大的告别了。
陈伊万和同学们在宿舍区指定的地点完成集合后，向着学校为他们八系毕业班近四百人准备的毕业聚餐场地走去。八系的毕业聚餐被恰巧安排在了陈伊万最喜欢去的第五食堂里。
当陈伊万跟着同学们一起走进第五食堂时，眼前的情境让他们瞬时纷纷鼻翼酸涩起来。离别和奔赴远方的豪迈已如万马奔腾般冲向了每位同学的心头。
上千平米的第五食堂里原本一排排有序摆放的就餐桌椅被层层叠起收在最里侧靠墙的位置，进门右手墙面上高高悬挂着红底白字的巨型条幅，异常醒目地书写着：某某大学八系01级毕业生毕业会餐。
食堂场地中央呈辐射状排列着几十张大圆桌，每一张圆桌都覆盖着极具仪式感的深红色丝绒桌布，四角低低垂下，几乎触到被水冲洗过的洁净地面上。围绕着圆桌一圈是摆放间距恰好的十二把黑色折叠椅。红丝绒的早面上已经布好了若干冷菜，啤酒和可乐成打着静静端放在一角，正中央还摆放着一瓶白酒。
顺着大门入口处左手向里的靠墙处，整齐码放着几百箱啤酒，它们与从食堂门口依次汇入的同学们彼此互视后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力，似乎早早做好充足的准备，随时将自己化成最后一捧热血，送给这些离别后即要出征的同学们。而第五食堂那位高大微胖的大师傅则领着一众工作人员立在打饭的玻璃窗内，整装待发的准备随时递上下酒的大菜。
“不行了，眼泪要下来了。”
“看起来系领导要带着咱们今天是不醉不归了！”
“有冤的，有仇的，今晚都一并报了。”
“什么都报了，咱们今晚这是一笑泯恩仇！”
“太快了，四年这就过完了吗，我都不知道怎么过的……”
“真不想走呀，没待够呢……”
“我是够了，我想早点工作，给我爸妈寄上我的第一个月工资……”
“对对，咱们也要打算一下以后的事情了。”
“莱蒙，我看你这是打算一出校门就结婚吧？”
“哪能呀，结婚哪有那么容易，我这一穷二白的，人家姑娘愿不愿意都不知道，我且得奋斗几年呢。”
“哎，原本以为还很遥远的事，现在就都在眼前了……”
“别想了，今晚先喝个畅快再说……”
……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中，他们即为未来而至激动着，又为离别而来伤感着，一时间，往事如烟，五味杂陈。
待同学们按照各班主任老师的指示，纷纷入座后，会餐仪式也就正式开始了。
已染上些许白发的系领导带着一众老师和各班主任、辅导员在前排条幅下站定。一番沸腾的讲话后，举杯为同学们送上了“展翅飞翔，鹏程万里”八个字，言罢便率先干了手中的啤酒，引得众同学们一阵掌声。
“这系领导每年都在同一时间里灌下这‘展翅飞翔，鹏程万里’的酒，是不是还挺无趣的。”陈伊万对着身旁的韩美琪小声咕哝着。
“管那么多呢，反正每年听到这些话的都是不一样的人。”
“说的也是。”
“伊万，你说这系领导是不是也挺有成就感？”
“什么成就感？”
“年年都送走这些奔赴祖国四面八方的人才呀。”
“那也不一定都是人才，肯定还有‘废才’！”陈伊万想起自己小时候常常被父亲定义为“废才”，一撇嘴道。
“‘废才’？”
“对呀。”
“陈伊万，你这脑回路倒常常清奇。”韩美琪用手肘戳了戳陈伊万叹道。
“我这哪里是清奇，这是亲身经历呀！”
“亲身经历？没听你说过呀，快讲讲。”
“你还是好好听系领导讲话吧，我都被感动了呢……”陈伊万转了话题道。
韩美琪远远看了看面颊绯红的几位系领导咬了咬唇角道：“我就没有……”可那双杏眼中却已蓄了晶莹剔透。
众同学见领导们都已举着空杯了，纷纷站起身也干了手中那杯热血的啤酒。对于他们来说，在这里渡过了从少年长成青年的四年，度过了一生中最为珍贵的求学岁月，经历了每一寸奋进的难忘光阴，也品尝了成长中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伤，无论“人才”还是“废才”，他们最终也都超越了原来的那个自己。
餐桌上的菜式动得很少，墙面上整箱码放的啤酒却飞速地一列一列向下消失得很快。班主任不知何时高挽了刚才还一丝不苟的白色衬衣袖，扯开了纽扣已经变身拆箱达人，正以惊人的速度帮忙将箱中啤酒拎出来递给了辅导员，再由辅导员和其他老师奔忙着墩放在了同学们的桌上。
经过两个多小时，在场的同学们没有东倒西歪的已经为数不多了。陈伊万此时还努力保持着仅剩的最后一丝清醒。
“伊万，陈伊万同学！”
“在呢，我在呢……”
“我想哭，就是抑制不住地想哭……”坐在陈伊万身旁的韩美琪不知已喝下去了多少啤酒，两颊早已通红得透亮，眼神迷离涣散地盯着陈伊万，一只手里高举着半玻璃杯啤酒，另一只手努力扶着她的肩膀。
第五食堂里人声鼎沸，陈伊万几乎听不清韩美琪嘴里那些含混的发音，但最后那个“哭”字她还是听明白了。
“想哭那你就哭吧，反正哭的又不只有你……”陈伊万拍了拍韩美琪的手背勉强道，脸颊上那双并不显大的双眸红肿着。
“我真的就好想哭……，明天我们就要说再见了噻！”韩美琪右手里牢牢抓着那半杯的啤酒，努力让已经不听使唤的舌头清晰地吐出音节来，但发出的那些声音却实在更加难以分辨。
嘟着嘴努力说完，韩美琪身体向前一倾，重重地扒向桌面，一向爱美洁净的她已顾不得手臂下的残羹和溢在桌面的啤酒饮料。
陈伊万见状赶着去扶住韩美琪，还没等将她的身体扶住，她却“呼”地一下猛然抬起头，再次高高举起手中的酒杯。那杯中的酒因为抬起时用力太大，惯性着泼向了隔壁桌的同学身上。陈伊万忙站起身来想去阻止那杯中的酒，却是一番徒劳，只见隔壁桌的同学此时也已醉得不甚清醒，完全不知何处飞来的啤酒已经粘在了脑后正向下泛着泡沫流淌着。
韩美琪摇晃着身体将手里的杯底抬起，扬了纤细的脖颈，甚是豪爽地将那仅存的啤酒一饮而尽。显然，她不是十分满意刚才那杯中的酒量，便一边举着空玻璃杯四处摸找着啤酒瓶，一遍咕哝道：“酒，我的酒呢？”
陈伊万担心韩美琪手中把握不住，再将那空玻璃杯扔去隔壁同学头上，便探身去够她手中的空杯，安慰道：“美琪，你记错了，下周才走呢，不是明天。”
“明天！就是明天！”听了陈伊万的话，韩美琪忽然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桌面，直愣愣盯着陈伊万大声道，“我给你看火车票……”说完，又像是想去四下里找自己的火车票。
“行，明天，就是明天！”陈伊万只得连连安慰着应道，眼角处不觉已含了热泪。
“伊万！陈伊万同学！我给你说，我喜欢你！顶顶喜欢的！”韩美琪大声又道，嘴角灿而一笑，用还死死抓着空玻璃杯的手伸向了陈伊万的手臂，身体也跟着向这边倾倒下来。酒杯中残余的啤酒随之一并洒在了陈伊万的白色t恤上。
陈伊万脑中掠过了从入学开始与韩美琪共同渡过的一幕幕有趣的好时光。
与踩着拖鞋的自己奔去军训集合又因为迟到一起被罚扫厕所；一遍遍提醒高数课睡过头的自己早睡早起；流感时无惧被传染拉着自己去校医院打针；永远给自己占大课的座位，永远在自己精心打扮后不忘品评帮着再锦上添花的修饰一番；以为自己会像蒋文宇喜欢自己一样，给蒋文宇明里暗里创造了一次次“有帮助”的机会；一起自习，一起参加校园舞会，一起挑灯复习，一起点了蜡烛夜话彼此心中因爱而起的那些愁绪……
眼中的热泪已经模糊了视线，陈伊万用力拍了拍韩美琪的后背，赶忙扶住就要倒下去的韩美琪道：“美琪，你忘记了，你喜欢的是你男朋友！”
韩美琪听了扬着两条弯弯的细眉，更加不容分辨地含糊喊道：“我就是喜欢你嘛！咱们班里，你最好玩了，穿，穿拖鞋跑得比我都快，嘻嘻……”
“好，喜欢就喜欢吧，我也喜欢你！”陈伊万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将韩美琪的身体艰难扶正，又拎起不知何时有人放在桌上的啤酒，为自己和她各自斟满了一杯。
“但是呢，…….你不能生气呀，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韩美琪断续说着，忽然异常兴奋地将手一扬道：“我最喜欢的是刘宇！刘宇！我的学长哥哥！……比喜欢你更喜欢他呢！”
韩美琪忽闪着美丽的杏眼突然绽放出奇异的光芒来，一时又露出娇怯的笑容，兴奋地再次拍着桌子，再看那双眼已经如她的脸颊一样，涨满通红。停顿片刻继续道：“我要嫁给他啦！”说着，摸索抓起陈伊万刚刚倒满的酒杯，恍悠着递至陈伊万眼前，“我要嫁给他了……”
这已经不是个秘密了，他们这个班里所有人都已经知道韩美琪这个火辣的川妹子心里满满都是这个名叫“刘宇”的学长。
“知道，我们大家都知道你要嫁给他了。”陈伊万连忙一边哄着附和道，一边艰难举起自己的酒杯。与韩美琪的杯子碰出清脆的响声后，仰头喝下了一口道：“现在不难过了吧，你就要嫁给你最喜欢的学长了！”
“但是，我……”韩美琪似乎清醒地一愣，马上又垂了哀伤的眉眼含混着道：“我还是难过，我还是想哭！”
韩美琪眼中已经噙满了盈盈的泪水，将玻璃酒杯颤抖着向嘴边送来，一仰脖喝掉了大半。喝完又猛然将酒杯向桌上撂去，陈伊万慌忙伸手接住，但还是惹得那剩下的酒再次泼洒出来。大滴大滴的眼泪已经扑簌着从韩美琪眼中掉落下来。
“我买的是去酒泉的火车票！我要倒两趟火车和一趟汽车才能到那里……你知道吗？”韩美琪突然伤心地哭了，“伊万，我要倒两趟火车和一趟汽车才能到那里……”声音含混而忧伤动骨。
“我知道，你给我看了车票的。”陈伊万悄悄挑了眼角的泪滴应道。
“伊万，我去不了深圳了！真的去不了。”韩美琪哭道。猛然抬起身以极大的力气抱住陈伊万，泪如泉涌，痛哭道：“我是真的去不了深圳了……”
陈伊万已缀泣着，用一只手搂住韩美琪，另一只手轻拍着安慰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你放弃了你自己的梦想，你要去酒泉了。”
“我小时候就知道出了jyg，两眼泪汪汪。伊万，你说以后我们再见面是不是很……难了？”韩美琪抬眼哀伤问道。
“美琪，还没到jyg呢。”
“酒泉！我说我要去酒泉，我给你看我的火车票……”
“知道。”陈伊万已更咽，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难过道：“你终于如愿以偿要去追随你的那个刘宇哥哥了，你们要在那里举办婚礼……”
“对头，答对了！”韩美琪似乎听到“婚礼”两个字后便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她想努力坐直身体，但在酒精的作用下早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努力几番又堪堪趴回到陈伊万的肩膀上，嘴中轻轻喊道：“我要在那个大戈壁上举行婚礼了，你可要来参加！必须……参加……”
韩美琪终于全然哭了出来了，哭得痛彻心扉。
陈伊万的眼泪也再难控制着默默淌下。这是陈伊万整整四年来第一次看到这个外向而泼辣的成都女孩这样痛哭，她知道韩美琪为了追随自己的学长放弃了什么，又选择了什么。这样的放弃有时并不是他们这样的年纪所能承担的，却又只能是他们这样的年纪才会选择的。
“会的，我一定会去的，一言为定！”陈伊万嘴中默默道。
“伊万，那你怎么办？”忽然韩美琪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像是用尽了最后清醒的力气道：“你现在连个男朋友都没有，我怎么参加你的婚礼呀？”说完，又盯着陈伊万看了看，便摇晃着整个人彻底压在了陈伊万的肩膀上。
“我……没事，会有的。我得先找到工作再找到男朋友不是？会有婚礼的……”大滴的眼泪从陈伊万眼眶中涌下。
“我会想你的，伊万！”
“我也会想你的，美琪……”
陈伊万与韩美琪，从来自不同城市的陌生人，到住在彼此对面的舍友，再到同学，又成为了共同分享成长的闺蜜，各自见证了彼此四年来的日夜星辰，酸甜苦辣。此时两人抱头痛哭着，哭那些终将逝去的最美时光，哭那些还没有到来的未知时刻。
在这个第五食堂里，会餐的尾声里痛哭的声音还有很多。这一餐，这一夜，终将成为他们一生中许多难忘的时刻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