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大昭佩州,鹏然镇。

层层叠叠的树荫下,日光洒了遍地拾不起的铜钱,一个布衣男子步伐轻快,穿梭于光柱之间。他似叶底蛱蝶那般一闪身,转瞬便消失于一家坊间小馆。

他落座之后,稍稍侧耳,留心听取邻桌的公子如何吩咐小二,然后学着旁人的口吻,也管店家要一壶“一品清”。

不想小二把他一番打量,奚落说:

“客官,这一品清乃茶中绝品,一般人怕是无福消受。一壶须两千文钱,你付得起吗?”

两千文!昨晚盗的宝贝不过从东家手里换了百文,窝窝头都快啃不起的人,看来的确无福消受此茶。明如绥若有所思地执扇叩了掌心,却是笑容无改:

“品茗在人而不在茶,不妨请教一下,贵店为布衣之士所备的茶?”

小二将抹布往肩上一搭,摊开手敲了敲桌,示意他先亮银子。

“‘柳梢风’,十文。喝得起就掏钱,喝不起,出门先去讨吧。”

他自知身份敏感,嚣张不得,遂自荷包里掏出十枚铸有双龟纹样的铜钱,交在店小二手里。

大榆木枝叶窸窣,淹去了窗外的人声,一时好不惬意。窗棂漏入的树影铺在桌上,似一张铺开的丹青绘卷,合着说书人的词藻,将这异国市井栩栩勾绘。只可惜明如绥落座时,说书人的故事已近尾声。

“……梁家少出情种,这梁霁华本是个薄情郎,谁料这回竟像着了魔,一心吃准了那位长他十余岁的尤物。他三番遭拒,又三番央求,借着醉意,可谓软硬皆施,又岂拿得下这软硬不吃的冷美人儿?

丹衍道姑势单力薄,眼看就要被他霸王硬上弓,却是左右为难:倘若一死,轻于鸿毛,实在愧对归元正道;又恐稍作犹疑,求死不得,以致使清白不保。正所谓鸟穷则啄,火急火燎之下,她忽将红烛抄来,竟忍痛贴在自个面上!正是:

花颜月貌渺如烟,玉骨冰肌碾作尘。

待梁二公子将她救下,已是半面灼伤,芳容不复了。这‘倦撷芳’经她这么一吓,酒顿时醒了大半。他过往虽行过不少小人勾当,到头来总算君子一回,留下一串珊瑚珠与她赔罪,再不往摘云观去。

故此,丹衍道姑便号‘玉化烟’。”

惊堂木拍得比拊掌响,说书人长喝一声散场,迟有银两稀稀落落坠入小盘,如疏林里惊飞三两寒鸦。看客皆抱怨这厮说得差强人意,懂行的则一踩一捧,言他远不及那弘州杨某人的半分水准。

不过,津国罕见这门营生,明如绥呷着清茶,倒听得津津有味。偶然提壶还欲再倒,才发觉只剩白玉水珠断续。茶既见底,故事也没了下文,他心里便少了几分留意。

正当此时,店门口路过一位老乞丐。他身板佝偻,活像一株被雷劈断的老树,自树荫底下缓缓蠕出。

这老者不招小二青眼,不巧遇上一位公子哥出门,有意无意将他撞倒在地。那公子非但无愧,还啐道:

“臭叫花子,别挡道。”

明如绥素有侠盗之誉,行侠又岂止于一个“盗”字。他矫然纵身越过桌凳,抢上前去扶起老人,一句压低了嗓门的声讨,却被那公子逮了正着。

“都说大昭是礼仪之邦,却有人只知贵贱之分,不晓得长幼之序……唉,真可惜了满腹的圣贤书。”

“小子,你想怎么着?”

明如绥以暗招见长,若真与人起了拳脚,未必能占上风。他看这公子生得有几分魁伟,索性轻咳一声让步,自腰间摸出几粒碎银,搁在老者行乞的碗里。

也正是此举,令他发觉所搀的那只手,如何也算不上苍老。

霎时间,他惊觉有诈,疾步抽身,仍是被“老汉”一把捞回。细细再瞧——原来那一脸皱纹全是笔墨勾出,此人站直身来,比她还高出一头——竟是位变装的不良人。

那不良人抹了把脸,墨晕花了满颊,真个铁青着面色冷笑:

“让我好找啊……都说你霄飞练侠肝义胆,连大人不允打草惊蛇,我便在这条街兜转了三日,总算把你逮着啰!”

光天化日之下,明如绥由他攥着细腕,除非断臂求生,否则真是插翅难飞。心念周转之间,他佯作茫然地一眨眼,向那不良人装懵。

“大人,这是何意?”

“别装。想在我大昭作恶,没点儿脑子可不行。来吧,跟我走!掌柜的协助官府,缉拿重犯有功,同我一道去通坤府领赏!”

谁曾想方才撞人的公子,亦是不良人所充。他俩一左一右擒着他出门,一者把袖子一捋,只见一把折叠弩朝天上举去,嗖地放出一枚响箭。那箭于半空引爆,化作一团抢眼的红雾,意在向通坤府告捷。

“束手就擒,没准儿还能给你个痛快。”

痛快?饶是机敏如他,也不禁暗自惊诧:他虽入室盗窃有罪,依昭律也不过黥为城旦,何以至死呢?

明如绥且堆出个讪笑,试图向不良人套话:

“津国访昭者众,料是官爷认错了人。可否先将来龙去脉讲明,好让小人死个明白?”

“图国来使遇刺,遭殃的可是两国的交情。小子,矢口抵赖无用,不如趁路上招供,说说到底是谁唆使你杀的?”

“真个鸟为食亡,不过贪几两碎银,竟然卷入这种事……二位,对不住了!”

既知多说无益,明如绥长叹一声,一把绢扇悄然滑出袖口,直向不良人的手腕切去。那人松手避过,再出手已似捉鱼一般,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清瘦的影儿耸上屋顶,银扇一展,扬长而去。

“众位好汉,如欲请霄飞练做客,还请先练好轻功了!”

不良人只恨今日设计乔装,未佩通坤府配发的木质飞行工具“鸿翼”,一路追赶过去,哪还碰得到他半寸衣裾,只得捶胸顿足。而明如绥飞步如梁间燕,一径取偏路向北,风灌得两耳发麻,阡陌桑田尽成眼角的残影。

直到在城根见到一座酒家,他方觉得体力渐竭,逐渐缓下了脚步。

此地到底不比坊间繁华,楼中酒客稀疏,却有乌泱泱的一群人聚在门口。人群中央,有二人对坐,撑着膝头互成剑拔弩张之势。他们中间相隔一张方桌,桌上铺有蜿蜒交错的石轨,轨道上空,两个飞轮正在悬空对撞。虽不过巴掌大小,却势如两虎相争,几声磕碰铮鸣,火星乱溅,已彰显咬斗厮杀之凶悍。

周遭的众人七嘴八舌,所谈始终不离铜臭。明如绥混迹其中,正寻思讨口茶截解渴,依稀能听得几个来回:

“押谁?”

“先下小注,等一局过后再说!”

忽有一个疏懒的声音散在人群中,掺了声哈欠,肖似一声猫叫,却能使热火朝天的喧嚣顿时减半。

“我押那绿壳的,下五贯。”

“是……是谁那么敢赌?”

“‘倦撷芳’!俺们就跟着他押,败不了!”

“啐,那倦撷芳也不是百押百胜——你不知道吗?听说他胜过九十九回,唯独那第一百赌,输给了御风镖局的’借天工‘……”

“嘘……你是不知他的手段,还是少说两句!”

有“倦撷芳”之称的公子倚进小二搬来的藤椅,似是不辞非议。他掌端一把紫铜烟袋锅,腮一凹啜进半口烟,再启唇时,云霭已氤氲了面影。

“怎样?为何要拿那种眼神看我,你的废品若有半分用心,我或许还能少押一点。这质量,你承不下轻创,若不服,我再加五贯,赌你三击必败。”

那俊俏公子将三贯双龟铜环币一拍,气定神闲地嘬着银滤嘴,静候开局。明如绥见状,不禁干咽一口:三贯铜龟币,那能折多少颗糖苹果啊。

“梁霁华,你别欺人太甚!撇弃双亲的丧家之犬,没资格对我品头论足!谁不知你有这闲心在城郊赌博,全是因你没脸进城,不敢见棠棣山庄的人!”

临着一番慷慨陈词,梁霁华面不改色,一双睡凤眼反倒滋长出些许慵意。他又深吞了一口烟气,然后徐徐叹出,转向挑衅之人笑道:

“我退避三舍,你三舍相逼,可真是让我这个谦谦君子为难啊——”

话音未了,他已半身越过方桌,指间不知何时挟住了一枚茶针,锋芒所抵的,正是那汉子的咽喉。

他眉间冷意极薄,却也至寒,正似他手中的那支锐器,纵然小巧玲珑,取人性命只在一念之间——眉动,或是针动。

“要看梁家的兄弟情,我便让你看。这是大哥送我的茶针,名曰‘逢君’,既与君逢,你想一试它的温度吗?”

“你……你敢在此杀人?”

“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惜你煞了我的君子作风,偶尔见血又有何不可?啊……你不是那——”

他漫不经心的一瞟,正落在一旁的明如绥身上。那双狐黠的眼目狭起,话锋骤转,染上些许悚人的兴味。

“——时下满城通缉的凶犯,霄飞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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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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