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赌一屉花饼
大周龙兴关陇,经武祖、周公等人开拓,疆域百万,沃野无数。
期间历经数十代君王励精图治,休养生息,王朝承运三百载,国力强盛,四海臣服。
哀王继位,一场蛮夷东侵,十多年苦战纷争,使大周国势日颓,诸侯离心。
而今王权衰微,诸侯雄起,兵强马壮,各国连年征伐,大周已不复立国盛况。
在我十六岁乡试那年,曾有段时间在东林学堂求学,学堂中有位授业先生就是因为不堪诸侯争斗,民不聊生,一路南迁躲避战乱来到三江偏隅教书,经常把“天下怎不容一张安静的书桌”挂在嘴边。
久而久之,我没深得他的满腹经纶,反倒是继承了不少他的悲天悯人与满腹牢骚。
初到洛阳,结识陆尧,我不知道老天爷的这份安排是我踏足洛阳之幸,还是不幸?
就拿陆尧点名让我参加由王公望组织的花舫诗会,就让我越想越感觉其中有猫腻。
首先,我腹中有多少文墨,能否在诗会中大放异彩,这本身就很难确定。
倘我有才情压人的扎实学问倒也罢了,若是在诗会中出糗,与出力不讨好的陆尧有何益处?
其次,今晚诗会,我若有幸成为名震洛阳的出头鸟,触怒神将府的必然是我,可迁怒于之人的就不单单我一人。
陆尧此举是为何?
思来想去,我始终弄不明白。
我如今是陆尧帐前主簿,寄这位名不副实的渭国皇孙篱下,陆尧此举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细思之下,耐人寻味!
陆尧此人别看长得一脸人畜无害,人见人爱,可肚子里的歪心思多得却让人捉摸不透。
眼下,我已是箭在弦上,只能硬着头皮参加今晚的花舫诗会。
······
日落西山,月出东河。
微波粼粼的洛河水岸,泛着幽幽光点。
远眺洛河之上缓缓漂动的花船,站在江畔码头等待花船掮童的陆尧对狗爷莞尔笑道:“传闻秦淮一带有一位失意的天子门生,郁郁不得志坠入烟柳胭闺专为各家花舫优伶写词谱曲,虽说这人为天下读书人所不齿,可却成就了他花柳诗人的美名,也将花船格调提升了不少......”
狗爷眯着眼睛遥望日暮下渐渐明亮起来的花船,略微浮想片刻道:“你说的这位花柳诗人我好像略有耳闻,是不是和我一样,喜欢喝酒?”
陆尧和狗爷口中提到的这人,我也略有耳闻,只是这词人在文人之中的风评一般,不过笔下诗词却是一顶一的好!
陆尧抖了抖袖子,不知从哪变出一把折扇。
噗嗤一声打开扇子,陆尧故作满腹经纶的仕子,扑扇着手中折扇道:“他还喜欢赌,赌输了他就把自己的手指剁下来,所以现在他应该没几根手指了。”
“酒醉狂放,是赌徒大忌,这人要比剑痴李瞎子有温情,勉强算条汉子!”
自打我来到桃柳巷,认识狗爷起,没从他那张阴损的嘴里听过一次称赞,这还是我破天荒头一次见狗爷毫不吝啬评价一个人。
我瞧着陆尧那可不思议的痴呆表情,多半也是不敢相信,狗爷竟然会夸人了!
狗爷被陆尧怪异的眼神看得表情一懵,混沌的眸子闪过一道大惊小怪的目光,紧接着他用理所应当的口气反问道:“此人少年成名于南巢,于永盛三年殿试取金榜第二,三年为官郁郁不得志挂印而去,纵情秦淮烟花柳船,吃喝嫖赌无一不沾,从不欺人、赊欠、负人,这人若非内心遭受打击自暴自弃,或许还是一位天人胚子,这等愿赌服输剁手指从不眨眼的主儿,不算好汉,什么人配称之为好汉?”
听狗爷这么一说,我一个半只脚才踏进江湖的世俗之人,都不禁肃然起敬。
天下诗词小令原有词牌名约六十,秦枫一人创词编令写曲新增八百有余。
其中以菩萨蛮、苏幕遮等词牌最为脍炙,故而数千花船皆以词牌为名,由秦淮一路随江漂行至洛河灌口。
因此,今晚但凡行至三河交汇之地的花船,俱是所在水岸红楼筛选出的数一数二妙龄之花,得花柳诗人秦枫提笔点评写词牌之人,自是有凑个热闹的底气与仙姿。
暮色侵霞之时,袅袅江波之上,一条缓缓逆流而下的小船行至我们驻足等待的码头。
小船之上,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精瘦掮童富有规律地摇桨,快到我们面前时,他高声询问:“三位客人可有指定的花船前往?”
首次寻花,我哪里知道花舫游船上的各种规矩和情况?
为不显尴尬,我在一旁默不作声,目光聚焦在陆尧身上,全凭他来拿主意,顺便掏钱。
狗爷估计也是要贯彻白嫖原则,来烟柳之地,必然少不了一掷千金,脸上粘上毛比猴还精的他,可不会充当人傻钱多的冤大头。
于是,只得陆尧心不甘情不愿,却又不得不上前搭话。
不过,他也不懂水上花船的规矩,于是只能轻笑摇头:“尚未有结缘的花船姑娘,你可有好去处推荐?”
载客的划船掮童是第一次与我们打交道,大概还摸不清我们在姑娘上的喜好,于是笑吟吟回道:“看三位应该是第一次寻乐,建议三位爷前往大屋,那里齐聚秦淮至洛河所有的贵人,据说今年凤轩凝眸姑娘也参加诗会,文人雅士们比才华,各船贵人们争奇斗艳,届时会以各姑娘花船的词牌名抽签比诗词歌赋,若是三位爷其中一人胜出,既能将才气美名随江水远波各处州郡,又可以与今晚最终得胜花魁独处,共尽鱼水之乐。”
划船掮童口中的大屋指的是规模极大的花船,据传闻高有三层,足以乘载近千之众,恍若一栋游拽在大河之上的移动宅子。
巧了,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还真的就是为了参加花舫诗会。
陆尧淡然一笑,没再浪费时间,缓缓跳上足以乘坐三四人的小船之上,走到船中盘膝坐在蒲团上。
狗爷紧随其后,坐在陆尧身旁,一直若有所思。
我最后一个上船,坐在船头,望着浑浊的河水发了一会儿呆。
第一次参与沾染脂粉气的诗会,我一时还有些紧张。
夜幕下的洛河略显萧瑟,狗爷蓬乱的头发被江风吹得有些缭乱,船缓动片刻后,狗爷嘀咕了一句:“大周立国三百余年,没想到凤轩一姓还有后人存活于世。”
凤轩一姓源自北境,后迁至蜀地历经数代开枝散叶散布在忠州大地。
据一些史料与轶志记载,凤轩独夫当年出卖过大周太祖陛下,致太祖险些葬身于不周山,且凤轩独夫其人在忠州为富不仁,故而太祖陛下一统九州,鼎立天下后下罪诏惩处的十方势力之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凤轩一族!
“凤轩一族我记得没错,三代腰斩,而后男世世为奴,女代代为娼......”
我和狗爷虽闲聊得很小声,但还是被划船的精瘦掮童听了去,他回首搭话道:“公子有所不知,这凤轩凝眸姑娘,是凤轩一脉当世唯一一人,除她之外,大周再无凤轩后人。”
听闻划船少年的话,怜香惜玉的狗爷同情心又起:“一介女流,又是家族唯一后人,想再翻起风浪也无可能......所以人这一生还得多做些好事,莫要行太多有损子孙阴德的事。”
狗爷说话的时候,眼神故意瞟了一眼陆尧,指桑骂槐的嫌疑暴露无遗。
脸皮比城墙还厚的陆尧不予理会,眼不见心不烦,故意转了个身,假装在抓水上飞来飞去的小虫。
“凝眸姑娘可好了,不但人一顶一的美,心地也是一顶一的善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与她相识的客人,无不一见倾心相见恨晚。”划船掮童赞不绝口,好似领略过美人潇香一般迷醉。
闻言,我好奇一笑:“她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要把她捧上天不成?”
“我们这些人出身低微,平时在达官显贵眼里如同猪狗一般,是供人差遣的贱胚,纵使那些整日嬉笑逢迎的各花船贵人也是不得翻身,注定此生得从事被世俗唾弃的伺候人行当,可她们一朝得势也总免不了对我们颐指气使。”
“花船贵人里唯独凝眸姑娘不这样,她对每个人都很好,一顶一的好,对我们这些掮童力巴们也好,还经常赏我们花饼吃!”
背对着陆尧使劲划船的掮童身影与夜幕河畔显得有些孤苦落寞,听得人不禁心生悲悯。
陆尧被划船少年说得起了兴致:“如此说来,我人生头一次喝花酒,还真该一睹你说的那位凝眸姑娘芳彩!”
划船掮童一挺腰杆,自信道:“今晚众船贵人比拼美貌才艺,花魁之名必是凝眸姑娘无疑!”
一贯喜欢胡吹漫侃的狗爷碰到一位叫板的主儿,顿时质疑道:“都还没比,你就这么自信一定是你口中的那位凝眸姑娘胜出?”
“那是自然!”
自信之后,划船掮童的脸上还露出一丝忧虑:“三位爷今晚可要好好发挥,不然可没有机会与凝眸姑娘独处......我敢打赌,今晚花魁肯定是她!”
狗爷偏偏不信邪,较真道:“赌什么?”
划船少年毫不退缩道:“赌一屉八宝斋的花饼怎样?”
狗爷想也不想就应下了,然后指着陆尧对掮童道:“输了,就让他负责赔你花饼!”
闻言,我没绷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