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灯笼佳节

第十一章 灯笼佳节

灯笼节一到,好似全扬州的人都出门了,人和人接踵摩肩。陈思瑶本就跳脱,继折扇后又发现了不少带着北庭将军痕迹的小玩意,于是化身迷妹挨个摊位搜刮。而白意生一直走在身后,好像什么事都与他无关。楚凌疏跟着跟着就松散了,一个转眼陈思瑶不见了,连白意生都不知道去哪了。

楚凌疏被挤在人群中有些焦急,大喊着陈思瑶的名字,周围的声音太凌乱,掩盖了她的音色。甚至楚凌疏自己都听不太清自己说的话,她心生郁气。

想想陈思瑶是个大人了,应该不会走丢,她聪明的话就会自己回白府。白意生就更不用担心了,他是土生土长的扬州人。想到这,楚凌疏微微放下心。

她被人流推着前行,走过一条街,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曹珍珍。她披着黑袍,与一个男子碰头,神情严肃。楚凌疏见过这个男子,是白府下人。到桥边好不容易人少些,楚凌疏赶紧脱身走到桥上,这才喘了口气,再回头看时,曹珍珍已没了人影。

楚凌疏留了个心眼。

然而桥这头人也不少,许多聚集在一处,楚凌疏听了一会儿,好像是猜谜。

她好奇心起,挤上去看。

头家摆了一排架子,每个架子上有四个灯笼,谜题贴在火红的灯笼上,谁猜对了这个谜题,就可以把相对应的灯笼拿走。

在猜谜之前交灯笼的成本钱即可,交钱后选中一个灯笼,撕开盖住谜题的白条就可以开始猜了,时间不限。没有猜中就等于白交钱,东家会再贴一张谜题在这个灯笼上,等着下一个来猜的人。

越往前走灯笼越好看,谜题也越难。

东家组织好人群,大喊一声:“猜谜游戏正式开始!”

人群攒动,三三两两开始交钱猜谜。规矩是这个人猜完了才能轮到下一个,东家一上来就收了数个人的银钱,这样就算这些人后面等猜谜等的不耐烦了也不能走,有些不差钱的就算走了,东家也是挣了。

成本钱很少,三个铜板就可以猜灯笼,所以人们并没有畏惧熙熙攘攘的人群,纷纷交了钱图个热闹。

第一个人是个肥头大耳的富人,美人为伴,他为了面子没有挑第一个简单的灯笼谜题,往前走了好几步,挑了个中间的大雁灯笼,困难度:一般。

富人揭开白条,谜题上白纸黑字写着:弄瓦之喜。

这对读书人来说还算容易,富人四个字都认识,合起来一点也看不懂,心道什么玩意。

人群注视着他,一人窃窃私语:“这题我会,早知道我就上了。”

东家不怕有人泄露谜底,人们自然不会让毫不相干的人拿到几乎免费的灯笼,人性的自私显露无疑。

富人盯了一会儿,显然不会,再耗下去也不能改变结果,美人在身边嚷嚷着要这个灯笼,为了找回场子,他大声叫道:“这个灯笼我买了。”

真让他买去,人们会觉得这个游戏无趣了,猜不猜都能得到,那还猜什么?

东家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当然不可能卖给他:“不好意思客人,我们这里只能通过猜谜来得到灯笼,您要买的话请移步别家。”

富人两眼一瞪,骂话脱口而出,这时一对巡逻兵经过,美人脸连忙拉住他:“算了不要了,我们走吧。”

富人也怂巡逻兵,鼓着鼻孔气冲冲地走开。

东家把“弄瓦之喜”撕掉,换了别的谜题,盖上白纸,灯笼挂回原处:“下一个。”

人堆里有个小女孩嘟囔着:“这个谜底是什么呀,还没说呢。”

小女孩长得很可爱,楚凌疏心生怜意,蹲下直视她:“小妹妹,弄瓦之喜就是生女,生女合起来组成了‘姓’。”

她摊开小女孩的手掌,一笔一划写下了这个字。小女孩茅塞顿开,笑嘻嘻地道:“知道了,姐姐好聪明。”

楚凌疏笑着摸摸她的头,直起身看下一个谜题。

第二个人是个老秀才,迈着从容的步伐到靠前的木架站定,一手揭开白条,思索不久便轻松说出答案,提着老虎灯笼潇洒离去。

一来一回,不过盏茶。引得众人拍手称赞。

楚凌疏瞧着有意思,交了三个铜板到后面去排队。人们求稳,没有去揭开最前排灯笼的。后面的就如此之难,只有寥寥答对,第一个灯笼定是难于上青天。

但楚凌疏偏要搏上一搏,轮到她的时候,楚凌疏毫不犹豫,大步流星走到第一个灯笼前。

第一个灯笼作为全场最佳,价格不菲,它的整体是一个五角灯笼。东家看到终于有人对这盏灯笼下手,兴趣来了,亲自讲解道:“姑娘好魄力,这盏灯笼的木材用料是玄武气候才能生长的长桦树,包裹灯笼的纸是上等的宣和纸,燃于内部的油灯生生不息,油灯底下有个机括。”

东家提起灯笼,手伸到底部不知触动什么,只见宣和纸里一层包着油灯的圆柱形红色纸滴溜溜转动起来,纸张被提前开了几个心形,这么一转,油灯把红色的心照在宣和纸上,从灯笼外部看是几颗红彤彤的心不停转动。

众人哗然。

就连从小看遍珍宝的楚凌疏都为之惊叹:“是个好物件,想必题目不简单吧。”

东家自豪地将灯笼挂回原处:“不同的灯笼对应不同的难度。这个灯笼是极品,猜谜需一两银子。姑娘你还没有揭开谜题,有悔改的机会。”

楚凌疏豪爽,立刻交上银子:“不改。”

东家揭开白条,楚凌疏后方的人凑热闹跟上去,瞪大眼睛看着谜题。

这个题目有所不同,不仅要猜出答案,还要根据答案再出一个相同答案的谜语。

灯笼上白纸黑字写着寥寥数语:你有,我无;佛有,魔无;低有,高无。

围观的群众边看边念出来,百思不得其解:“这道题无解,谁知道佛有魔无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东家,你不会为了不赔本出了道无解题吧?”

东家不乐意:“哎,你这话什么意思,只要是题目都有解法。”

楚凌疏缓缓念道:“你有,我无。”

这里的“你”和“我”意义宽泛,从楚凌疏的角度“我”就是自己,从别人的角度“我”又是他们自己,“你”可以指楚凌疏,可以指任何一个人。

那这“你”有“我”无的究竟是什么,就不能从意义上来理解,要从两个字本身。再看下一行,佛有魔无,谁能知道佛有魔无的是什么。你有佛有低有,楚凌疏将三个字连在一起,大脑飞速运转,三字重合,刹那间,答案呼之欲出。

楚凌疏舒心一笑,只要编出另一个谜题那么她就能拿到这盏漂亮的灯笼了。

人在思考的时候眼睛会向上看,楚凌疏也不例外。她拄着下巴转过身,想换个方向透透气尽快想出谜题,眼睛向上看正好穿过人群看到桥上,不成想她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那人也在看她,表情淡淡。桥上走过无数人,万千灯笼交相辉映,却不够给他陪衬。

楚凌疏露出惊喜意外的表情,喃喃道:“江失!”

……

三个时辰前,城郊竹林小屋。

床上老人嘴唇发白,奄奄一息。

床下一扬州坐堂大夫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

三天前他还在医馆坐堂,晚上没人看病,他收拾东西要回家吃饭,还没走成就被眼前的“公子”抓过来给床上的老人看病。第一天大夫以为是普通蛇毒,处理起来游刃有余。第二天病情不减,他开始慌张,不敢加大剂量,他重复第一天施针,晚上老人却是眼都睁不开了。他求饶放弃治疗,被“公子”一剑逼退想法。施针整整三天,他殚精竭虑医治也不见好转,反而病情严重许多。

这三天,玄衣公子脸色越来越黑,他唯恐被杀,从不敢有多余的话,可如今老人已是无力回天,他不敢做保证,只得从实说来。

大夫颤颤巍巍跪着爬到太妃椅边磕头请罪:“公子,我从医数载,从未见过如此缠人的病毒,这位大人中毒已深,怕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救不下。”

彼时公子正卧在太妃椅上,食中二指弯曲,夹着一封信。这封信半月前就收到了,一直没看。今天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便拿出来快招灰的信纸,——

许久不见归来,无奈时间紧迫,不告而别。我想去扬州看看,各自珍重,来日再见。

阿楚留。

只言片语道尽行程。字迹娟秀,不是楚凌疏又是何人?

若不是床上的人病入膏肓,他到死也不会想起来这封信的存在。

被大夫称为“公子”的人正是江失。

轻叹一声,江失用聊天的口吻道:“你从医多少年?”

大夫:“三十八年。”

“你相信一个十五六的小姑娘能活死人肉白骨么?”

大夫脱口而出:“不能。医术是要日积月累的积攒,我从医三十八年才积攒了这些本事,一个小姑娘就算从娘胎开始学可不可能有通天本领。”

怎么可能!

大夫补上几句话来证明真实性,明明确确告诉江失床上的人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了,这是人祸,不关他的错:“这种毒就像蛆虫一样,一开始只是烦人,没有什么毒处。到后来逐渐繁衍生息,在人体肺腑弥漫,越医毒性越大,根本无药可医。”

江失只回答了他问出的问题:“我也不相信,我又想相信。”

他向门外走,步伐从容:“我出去转转,敢跑就打断你的腿。”

大夫打了个寒战。江失的手段他见识过,第二天傍晚他趁他睡着的时候跑路,被江失单手提回来浅刺了一刀,要不是自己还有用,大夫相信他不会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

“姑娘……姑娘?”

楚凌疏神魂回来,“嗯?”

东家无奈道:“要是解不出来就走吧,我后边还有生意,不能光等你一个人啊。”

楚凌疏思量一会,脱口道:“他人有,她人无;信任有,背叛无。”

东家赞不绝口,连连称道:“对了!对了!还差一组你就可以拿走本场最好的灯笼。”

谜题有三组,她再出一个谜题也要有三组。

最后一个始终没想出来。认识那么些字,用的时候倒是一个个跑到九霄云外去,不愿回来。

楚凌疏搜肠刮肚,百思不得。

她的身后,众人一一退让,给后方俊俏少年郎让出一条道。

应了那句话,皮囊好的人到哪里都受欢迎。

楚凌疏感应到骚动,回首看去,江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身边。

他长得很高,楚凌疏平视的题目需要弯腰才能看清,楚凌疏余光看到江失背过手,忽闪着蝴蝶翅膀般的睫毛,清冷的瞳孔只消看一遍便解出谜题:“人。”

你、佛、低的相同点就是都有一个单人旁,而我、魔、高通通没有。这个问题不会时是真的难,知道答案就觉得恍然大悟。

楚凌疏:“嗯,我就差一组就可以拿走这个灯笼。”

人群里,一个女孩羞涩说道:“好俊俏的儿郎。”

她抱着企图引起江失注意的心思,声音不小。江失的目光却只跟随楚凌疏:“她说我俊俏。”

这句话在别人听来没什么,楚凌疏听出了猫腻,她右手成拳,直击左手掌心,笑眯眯地对东家说:“俊俏有,丑陋无。”

最后一组在江失的提示下完美解开。

东家倒也豪爽:“恭喜你猜对了,灯笼拿去,祝你灯笼节红红火火,好事成双。”

楚凌疏提着灯笼:“借你吉言,同乐。”

在一堆注目洗礼下挤出人群,楚凌疏牢记不能碰江失的训诫,从遇见到现在没有肢体接触。

是江失先开的口:“好久不见。”

“是啊,有半月了吧。”楚凌疏把灯笼提到江失眼前,“谜题是你答上来的,送你了。就当见面礼。”

两旁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路人的欢声笑语萦绕耳边,卖冰糖葫芦的叫卖着便宜,马车经过时发出短促地喘叫,马蹄吧嗒吧嗒路过。

微风不燥,夜色正好。

江失神色凝重:“楚二,我想请你帮个忙。”

假扮新娘时,他的口气尚未如此郑重。

楚凌疏不自觉放下抬高灯笼的手,思索着什么事能让江失这么在乎。她似乎没什么实用价值,要说有,唯一可能就是一身医术了。

江失肤白身材好气质佳,看不出有什么病症。

楚凌疏:“救谁?”

江失从信中只言片语只晓得楚凌疏到了扬州,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三个时辰的寻找,偌大扬州城碰见她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也算天不亡他。

江失把楚凌疏带来竹林木屋,彼时大夫窝在墙壁一角等死。

横竖都是死,越治越严重,他为了让床上老人多活一会儿,更为了让自己多活一会儿,干脆停止治疗。

楚凌疏瞥了一眼大夫,来的路上江失告诉她病情的时候连带这个人的存在也一并细说。楚凌疏大体知道什么病,更加知道大夫的错误治疗,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无关人等清出去。”

江失冷冷一瞥,大夫吓得连滚带爬跑出去。

他跑到院中,对着屋门啐了一口:“呸,跟我狂,什么东西!治不好他连你也得跟着陪葬!”

楚凌疏在白府换衣服的时候没忘把自己的看家本领银针给带出来,她挽起袖子:“你也出去。”

楚凌疏救人的时候周围必须绝对安静。

江失道了句“需要什么喊我一声”,接着后脚走出去。

床上的人嘴唇变紫,全身冰凉。楚凌疏探上手腕把脉,毒入五脏六腑,再晚一刻就无力回天了。

这种时候,她只能跟时间挤,跟死神争。楚凌疏飞快扒开老人上身的衣物,摊开针灸袋,一根根纤细的银针在她手中变换着,插进老人穴口。

细小的汗珠从额头冒出,楚凌疏顾不得擦汗,脑海里全是明月山庄蛇毒典籍里的画面。

沙棠蛇,通体泛黄,成年沙棠蛇长约一丈,蛇信五寸长,蛇的毒液全部积存在蛇牙下的囊袋里,被咬一口灌入全部囊袋的毒,五天内病毒逐渐加重,到最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老人的头发稀疏,楚凌疏一开始以为是老了的缘故,其实是毒性致使脱发。

解药不是没有,其中四味药材很难找,有一味甚至价值连城。时间紧迫,楚凌疏护住老人心脉,叫进来江失迅速问道:“你有没有沙棠花心?”

江失:“没有。”

没希望,解毒这条路行不通。解药里所有贵重药材都可以找别的暂时替代,唯独沙棠花是解毒之根本,它不行。

如今之计,为了护住生命,只能自损八百。

楚凌疏语速快且清晰:“他马上就要没命,解药暂时制不出来,要想活命只能自断一臂。我舒络筋脉,你运转内力把毒素逼到他的左臂上,连同毒一起斩断他的左臂,而且这个方法我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你有可能染上蛇毒。我不知道失去手臂对于老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此毒凶险,施行与否由你决定。”

斩断左臂是最好的办法,楚凌疏进行利益最大化,右臂用的比左臂多,双腿还需走路,只能斩左臂。

事态紧迫,江失不容他想:“他是左撇子,将毒运到右臂。”

既已决定好,两人默契的扶起老人。江失坐到他背后,双手贴到他的后背上,雄厚内力引导蛇毒通过活络的筋脉运向右臂。

楚凌疏:“走通天穴!”

江失引导蛇毒完全听从楚凌疏的指引。

“和雨穴。”

将内力运输到别人的筋络中并且带着蛇毒游走是需要源源不断深厚的内力,江失体内的内力不断消耗,无限接近空白。

一炷香后,他额头青筋凸起,手臂微微颤动,已经开始无力支撑。

这一炷香的时间中,蛇毒大部分集中在右臂,在内力耗空的最后一刻,楚凌疏大喝:“快收回内力,别被反噬!”

江失双手收离,猛地吐出一口血,然而他没有休息的时间,江失握着一柄刀子,眼神狠了狠,用尽全部力气砍下老人右臂。最后一步做完,他如负释重地倒下,溅血的手掌微微颤动。

剩下的交给你了,楚二。

老人痛苦地皱了皱眉头,陷入更深层次的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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