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追查子范
白意生点亮袖中火折子,火光重重中,映射出他狠辣的嘴角。白意生掷于地下,火苗窜着一根细绳飞速燃烧。
从火折子掉落到燃烧只在眨眼,这是催命的时刻,楚凌疏甚至都来不及说一句“跑”,腿脚先脑子一步向远处奔跑。
大脑一片空白,她只顾逃跑,前方突然出现一道明晃晃的白色身影,是江失。
那般安心的身影此刻却没有回头看看她,他速度极快,瞬息到了十米开外。
是了,他武功那么高强,一定能跑出去,但是带着她这个累赘,逃出去就没这么简单。楚凌疏几乎条件反射,跟着江失的背影跑,好似这样就可以活一命。
背后爆炸声异常刺耳,一声接一声,自白意生为中心向外扩散,整个白府都被他铺上炸弹。
红色的火舌追着楚凌疏,不断接近。她生平从来没离死亡这么近过,耳边风声呼响,身后热气逼近,死神追赶着索命。她听到白意生死前大笑,听到曹珍珍和知府惨叫,这些片刻过后尽数被火舌吞灭,耳朵快要被爆炸声炸聋。
楚凌疏的衣服已经燃起来了,爆炸的响动让她踉跄几下。争分夺秒的时刻,这么一踉跄就是在向死神招手。大约是死亡激发人类潜质,楚凌疏的轻功突破瓶颈,再登武功新一境界。她的速度前所未有提升,运功飞速前进。
很快到了桥边,爆炸声犹有响起,离她越来越近。炸起一片飞沙走砾,水中青鱼炸飞天碎成鳞片。铜墙铁壁的珍宝阁早已被江失的人破门而入,他像个泥鳅一样滑进去,楚凌疏毫不犹豫跟着。阁内尽头有个密道,江失已经翻身溜进,徒留一道白色虚影。若是从前楚凌疏还会犹豫一番,现下哪有这个时间,她猛的扎进去。
密道一片漆黑,偶有风声划过。
爆炸声停止在密道外,楚凌疏稍放下心,速度缓下来,腿肚子纸打颤。还好白意生没丧心病狂到连密道也安置炸弹。
火药摧残下的房屋破裂堆积在密道口,堵住回头的出路。
在密道里,有风的地方就是出口。江失早已不见人影,楚凌疏没时间伤春悲秋,她逼迫自己从恐惧中解放,耳听六路,向着风声前进。
细密地汗自额头流淌,楚凌疏双手不自觉紧握,警惕地缓缓前行。密道黝黑,她干脆闭上眼,增加耳朵的感官。走着走着,突然碰上什么刚硬的东西,不是墙壁,倒是像人类的后背。
楚凌疏大惊失色,连退几步厉色道:“谁!”
黑暗中,一双明亮眸子直勾勾盯着楚凌疏:“是我。”
应承了心里的答案,楚凌疏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惊惧过后眼泪毫无征兆掉下来,她竟因为江失的一句“是我”而委屈地想哭。
她仗着密道昏暗看不清人,便自在哭着,反正江失也不知道。
没得到楚凌疏回应,江失率先答道:“平安就好。”
他这么说,楚凌疏记起对方逃跑时决绝的身影就更想哭了,她咬紧牙关不吭一声,眼泪哗哗地流。
任她打破脑袋也没想到的是,江失点燃了火折子。
昏暗的密道照得灯火通明,楚凌疏来不及擦眼泪,直接怔愣住。看清楚凌疏脸庞的那一刻,江失木然,似是惊呆,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一双冰冷凤目沾染上凡尘,有些无措,细语道:“我还有一个火折子,要么?”
或许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想说什么,然这话像是引火草,楚凌疏倏忽带着猛劲锤上他胸口,哭得稀里哗啦:“走开!”
江失没哄过人,神色尴尬不知如何是好。修长禁欲的手指划过火折子,灭了明火。
眼镜看不见,黑暗中哭泣地声音便愈发明显。江失心中烦躁,烦的不是楚凌疏哭,只是莫名闷得慌。若是旁人哭,他应该不去理会掉头就走的,可面对楚凌疏,他几次没迈出脚步。
两人都心知肚明,那种时候江失带上她,一个也活不了。但楚凌疏就是憋屈,不发泄出来难受,加上对死亡的恐惧,她慌到站不住,却固执地攀上墙面不让自己露出疲态,咬紧牙关抬头逼回眼泪,仍抵不住哭泣过后的更咽。
她抹了抹眼泪,突然想通了。江失不是她家人,凭什么冒着生命危险救她,她也没必要将怨气撒在任何人身上,进白府调查这件事分明是她自己的决定。
挥散去心头萦绕着的仓惶,她吸吸鼻子道:“走吧。”
密道亮堂起来,火折子泛着幽幽红光,楚凌疏只看一眼就心悸,仿佛要回到爆炸中去。
江失看出来她有些站不住,踌躇片刻,伸手凑过去:“搭着我吧。”
眼前的少女眼尾泛红,睫毛犹挂着晶莹泪珠,嘴唇被咬得苍白,别是一番勾心动魄的滋味。江失只觉全身紧绷,竟生出些旖旎心思,他回神偏头,再也不敢看她。
楚凌疏没逞强,拉着江失手腕。
腕上被一只小巧温热的手握住,感官全部集中在此处,江失的手僵着不作动弹,他呼吸一滞,企图用轻咳掩饰内心波澜:“跟着我走。”
两人默契地没问对方混进白府真正目的。漆黑密道时不时呜咽风声,剥夺视力后极为吓人,人会不由自主幻想出恶魔在身后盯着自己,楚凌疏打了个寒颤,鬼使神差双手攀附上江失手臂,紧靠着他,依附安全感来源。
江失用火折子照亮周围墙壁,每三米便有一个箭头刻痕,痕迹淡且新。他们顺着刻痕弯弯绕绕走了四五十米,终于前方凸显一点光亮。再走大约十米,左拐后有一扇打开的大门,门前插着各种飞镖弓箭,想是江失的人把危险都拆除了。
进门后,灯火通明。
这是一个小密室,墙壁镶嵌着各式各样的珍惜矿石,散发强烈光亮照亮密室,这样的矿石有价无市,放在外面拍卖会可以当压轴出现的存在。但是江失的目光却不在这里,而是最中心圆柱台上的一个小黑盒子。
三个黑衣人并排在一旁,神情冷漠,恭敬道:“主子。”
江失始终沉着脸色,大步走向圆烛台,拿起黑盒子。他没有立即打开,先看了看楚凌疏,后者会意,背过身出门。
江失打开黑盒子,里面俨然有半块石料子范。
偷造子范,原是死罪。
江失皱眉:“另外半块?”
“禀主子,属下到的时候就只剩半块,斗胆猜想府主狡兔三窟,掰成两半分别放置。”
江失将盒子收回袖中,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先撤。”
楚凌疏出来不多时,江失及其手下也出来了。密道做的不难,被江失的人摸得门清,很快就走了出来。出口是一处山脚,绿水青山,溪水潺潺。
江失有条不紊吩咐道:“赤,你带着一队人马走访街道打听曹明生平。蓝,你待风波过后重回白府翻找一遍。”
最后,他递给第三个人密道里的黑盒子:“你带剩下所有人护送圣物回京,务必亲手呈给圣上,就说曹府已灭,我会尽快寻找另外半块的下落。”
三人领命:“是!”飞遁而去。
江失回头,两人对视。他指指自己脸颊:“你这里有灰。”
楚凌疏抹抹自己的脸,抬手一看,指肚干干净净。
江失实属无奈,以袖掩手擦干净她脸颊灰尘。他着素白衣衫,绸料柔软,拂在脸上很舒服。
由着她哭过,江失语气放缓不少:“以后当心些,人心叵测。”
楚凌疏闷闷地问:“可以相信你吗?”
江失一怔,失笑道:“我不可信。”
“不过,”就在楚凌疏失望的时候,他说,“我大概不会骗你。”
“那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楚凌疏。”
楚凌疏从未告诉过江失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听你的朋友叫过,今早。”
楚凌疏想了想,江失把她送回府的时候陈思瑶确实喊过她的名字。
“你呢?”
“什么?”
“你的真名。”
江失愣住,不回话了。
“还说不会骗我呢,骗人精。”楚凌疏朝他做了个鬼脸,内心失望不已。
江失此人谨言慎行,连密室的东西都藏着掖着不让楚凌疏看,又怎会告诉她真名。
阳城县丞根本不知道江失这个名字。
王老曾经也泄露过。在楚凌疏喊江失的时候,王老直接愣在当场,楚凌疏敏感察觉到。
江失耐心解释:“知道的多,于你无益。”
“算啦,我也不想知道。”楚凌疏轻哼一声,说着违心的话。
“不过我不想叫一个假名,以后我叫你阿郎好吗?”
郎,有种说法是女子对情人的称呼。
江失拧起眉头意图拒绝,见楚凌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心知她应该不知道这种说法,明是自己多想。
江失颔首,勉强同意。
楚凌疏高兴起来,连叫好几声“阿郎”,叫得江失一阵失态。
楚凌疏向来对东南西北不敏感,不知该往哪走。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一颗被拦腰砍断的树,横截面树的年轮紧密有致,树轮较疏的一面是南,较密的一面是北。
辨别南北之后,她还是不知道街道在那个方向,只好求助于江失。
楚凌疏两只眼睛瞪得老无辜,乖巧听话地模样让人不禁想蹂躏一番。她软软地说:“阿郎要去哪里么?”
江失睫翼微闪,暗叹息:“我送你。”
他发觉,那些可以对其他人脱口而出的拒绝话语,面对楚凌疏时,竟是难以宣之于口。
是……愧疚么?
重回白府,彼时那里已是一片废墟,府门打上橙黄封条,官差围了一圈。围观群众对白府指指点点,少许人士更是因白意生尸骨全无而哭了出来,女人尤其。
楚凌疏和江失混在群里,她低头为曹珍珍默哀。那种情况下,她救不了任何人。
就算能救,曹珍珍刺杀平民扰乱纲常也是不宣的事实,玄武律法判处死斩。
爆炸中死亡也许是最体面的死法。
从人群中挤出来,江失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找找我的朋友。”
“嗯,那……”江失顿了顿,说道,“就此分别?”
“……”
楚凌疏面色苍白,嘴唇动了动。周围满是议论白府发生何事的声音,他们两人之间却不容下一丁点声响,仿佛存在于平行时空,空气凝结。
街道上人很多,穿着补丁衣裳的小男孩偷了小贩一个包子,逃跑过程中撞到楚凌疏,把她撞清醒不少。
卖包子的大叔抓到小男孩,连踹带骂:“小兔崽子,不学好偷我的包子,今天我非得找你娘理论理论!走!”
他抓着小男孩脖颈,像提溜小鸡崽一样把他提溜走了。
天空本就不亮堂,乌云一遮,瞬间黑了许多,雨滴稀疏落下。
楚凌疏抿唇,抬头看着江失,像是要把他的面容嵌入眼眸,苦笑道:“行。”
最是人间留不住。
她知江失很忙,有许多任务要做,不便打扰。
很多时候,她总觉得江失的心是冷的,他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为此付出一切不惜代价,甚至抛弃感情。
江失已经走了,背影孤傲。他的肩很宽,淋了点雨,衣袍贴身,映出清瘦身材。
围在白府的百姓纷纷捂住头往家的方向跑,小贩也打上花伞,边晦气边叫卖。最高兴的商贩莫过于卖伞的了,摊前围了许多人。平日里一两银子就能买到的花伞如今三两银锞子全卖断了。
楚凌疏有点不甘心,隔着人群寻到江失愈来愈小的背影,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雨越下越大,迷蒙了眼前视线。楚凌疏离江失还有几步远的时候缓下脚步,心生胆怯不敢上前,就着他的步伐走着,两人之间始终间隔三四米左右。
走了约有一盏茶功夫,江失停下脚步,背对她站得笔直。
楚凌疏来不及刹车,连走两步才停下,庆幸离得比较远没撞上。
只听江失无奈道:“跟着我做什么?”
楚凌疏讪笑:“顺路你信吗?”
江失回头,眼前的小姑娘迎着满城风雨,如同被打蔫的花朵,浑身湿透成落汤鸡。但她的眼神是不屈的,柔和中生出几缕倔强。她抬头看着他,眼睛时不时进雨水,眨眼次数很多,鸦羽般的睫毛忽闪,像蝴蝶扇动翅膀,展翅翱翔。
江失语气平淡:“你先走。”
你先走就不会顺路。
楚凌疏告饶:“我想跟着你。”
“理由。”
“我也想知道理由,但是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就是很突然的想法,除了跟着你我无处可去。阿郎,我想与你一起。”
江失眼睛不带眨一下:“不行。”
“为什么?我知道你干的营生很危险,但是我会保证自己的安全,而且我有一身医术可以供你驱使。”她弱弱地补充一句很没有可靠性的话,“不要钱的。”
江失认真给她分析:“我受皇命差遣,万不能泄露秘密给外人。再者,像今天这样的危境难保不会有第二次。一次没有救你,第二次也不会,接受你就要对你的生命负责,我没必要承担这样的责任。”
江失说得很在理,句句戳心窝子。
楚凌疏几缕碎发打湿黏在脸上,衣服贴身露出姣好身材,她面色挂不住:“阿郎……”
江失沉默。
楚凌疏垂下眼帘,任风雨飘打,喃喃道:“我知道了。”
她追着人跑,还被绝情拒绝,丢人丢到家。楚凌疏气馁,颓废转头离去。
其实她早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为什么还要追上来饱尝折辱?
楚凌疏有点想家。在家里她可以作天作地,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公主,下了山没人惯着她,反倒是备受煎熬。
她的背影孤寂,雨中显得可怜又无助。江失缄默片刻,终是妥协抬腿跟了上去。
楚凌疏走了没几步,头顶忽然被盖住,遮住了视线,也阻挡了雨水的入侵。她第一反应就是掀开异物,打眼一看是块白色外衫,质地柔软纯薄。
江失又就着衣衫给她盖上:“找个地方避雨。”
“阿郎。”楚凌疏边被他半拖半拽走着,边组织语言,“雨不大,我自己可以。”
江失不接她的话,两人没去客栈。江失把她接到一处隐秘胡同口的房子里。
楚凌疏一时搞不懂他的意思。
进屋子之后,江失找出两条毛巾,扔给楚凌疏一条,默不作声擦拭身子。由着把外衫套在她头上挡雨,江失的衣衫湿透,勾勒出完美腹肌,及至小腹。
“阿郎。”楚凌疏又叫。
“我不该留下你。”江失摘下头冠,快速擦拂头发。他长发及腰,似一幅乌墨画,柔且软,叫人忍不住摸摸。
擦完头发,他才道:“楚凌疏,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我的诚心。”
江失很少叫楚凌疏全名,第一次这么叫,多少带点郑重的意味在里头。
楚凌疏听得认真,点点头。
江失又道:“这里是我在扬州的住处,不大,完成任务我就会回京城。遇到危险我最先保全的人是我自己,我的任务不会告知你,你也不能询问,关于我的一点一滴都不能探查,即使这样你也要跟着的话,我没意见。”
楚凌疏摇摇头。
“?”江失目光带着探寻,停下手中动作。
楚凌疏执拗地问:“我想知道你的真名,只有这个,阿郎不可以骗我。”
江失默然,从床底下的箱子中挑出两套衣服,大小是他的尺寸。他道:“先换上吧。”
逃避话题。
楚凌疏微微垂下眼帘,接过衣服,默默走进屏风。
江失的衣服很大,楚凌疏穿着像个登台唱戏的。她褪下自己湿透的红衣,换上江失薄而不透的青衫。磨磨蹭蹭好半天,出去的时候江失换好衣服正在烧水,桌子上放着几叠糕点,他示意楚凌疏吃点垫垫肚子。
楚凌疏内心忐忑,不安地拿起一块葵花糕,小口小口咽着。如果说在大街上,楚凌疏仗着人多壮胆可以不要脸跟着江失,只有两个人的空间时,楚凌疏却不知道说什么。
她不说话,江失更不会说了,一个烧火一个吃东西,两厢沉寂。
烧开水,江失礼让她先沐浴,楚凌疏也没谦让,进了淋浴房。
房间很小,放着个朴素的浴桶,水温偏烫。楚凌疏锁好门,褪了衣物赤足踏进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