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阳城再遇
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城池是阳城。
楚凌疏饭没吃几口,在茶铺里吃了一肚子花生,喝了一壶茶水。她一路向北,饿了就吃包裹里的草药。没毒的吃完了,有毒的先吃解毒丸再吃毒草,总算挨到阳城,没饿死。
阳城治安混乱,强盗横行,百姓贫困,黑店一座接着一座。
楚凌疏进了阳城,铺天盖地的沙石迎面而来。她一边捂着脸一边咳嗽,闭上眼,等沙石过去才睁开眼。
刚才制造出“飞沙走石”场面的是一伙骑马山匪,马蹄卷起沙子,闹了个沸沸扬扬。
山匪向四下逃窜的小贩收保护费。
悍匪头目高坐马上,放声狂喊:“乡亲们,有没有想我?几日不见,我张冠想你们想得紧,是吧兄弟们,哈哈哈哈……”
自称张冠的人骑着马掀翻了一个首饰摊,铜质的首饰哗啦啦洒了一地。首饰老板敢怒不敢言,额头暴出青筋,却也是习惯了,只得讨着笑脸隐忍退让。
身边小贩无人敢吭声,皆小心翼翼退在一旁,不敢逃,就这么等待着悍匪发火,小媳妇一般逆来顺受。
悍匪小弟一顿风卷残云,整条街上值钱的东西全都收拾进自己的腰包——包括女人。
“娘,不要离开我,娘——!”
一道撕心裂肺的小儿哭啼,痛哭流涕,楚凌疏闻言看去。
——小盗匪将自己看中的女人拉到悍匪部队,女人满脸悲恸,怀中小儿死拽着娘亲不撒手,被小匪一脚踹倒,抽刀去砍无知小儿。
行人匆匆瞥了几眼就收回视线,不敢惹祸上身。和自己相熟的人互相对视,那表情也只是在说:“这是哪家的妇人,又要倒霉了。”
眼神一来一回:“谁叫她运气不好,偏偏今日出门。”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眼见那刀就要落在小儿身上,非死即残。妇人尖叫:“不要!”她爱子心切,那一瞬间力道奇大,挣脱小匪扑过去将儿子护在身下。小匪的刀已出鞘,也没打算收住。
“且慢!”
说时迟那时快,楚凌疏飞身一踹。妇女只听当啷一声尖响,是长刀被踹飞在地的声音。妇女抬头望去,眼前站着一个奇美少女,身姿挺拔,线条流畅,站在高处为她遮挡住刺眼的阳光。她好似感受到妇女的视线,顺着低头,对妇女笑了笑:“没事吧?”
刹那间,天地都失了颜色。
楚凌疏夺刀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所有人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行人暗暗叫好。
楚凌疏本着众生皆苦,从包裹里抠出几块元宝,上前理论:“哎,骑马那个,无故伤人是不对的。我用金子跟你换,你放过他们。”
悍匪的头头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全身挂着挂饰,披着狼皮做成的披风,马鞍也是纯正的狐皮,财大气粗。
悍匪不是好惹的,众目睽睽之下都看见楚凌疏从包袱里拿出金子,不由得在想,那么一大包,如果全是金子该有多值钱?
楚凌疏一拿就是好几块金子,这么大的肥肉谁都想啃,悍匪色眯眯打量着她:“小姑娘,都什么年代了,小小年纪还要装大侠呢?”
悍匪头目身边的军师熟悉自家老大为人,紧跟着说道:“不如你来当我们压寨夫人?我们好吃好喝供着你,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小匪盗们都应声大笑:“是啊是啊哈哈哈!”
楚凌疏标准式笑容:“上一个这么说的人手被我废了。”
没人回话。
半晌。
齐齐爆发出阵阵狂笑。
“手废了,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小姑娘家怎么还打打杀杀的?”
“让她见识见识我们山匪的厉害!”
……
在他们看来,楚凌疏能踹飞兄弟的刀只是趁其不意,而且只是一个小匪,光会蛮打,能趁他不注意打他两拳都不算奇怪。
军师却是眯着眼,看见楚凌疏身上一处血迹,对楚凌疏的话持有三分确信,心神凝重。
那是高个子的血,楚凌疏之前为了显干净把袖子卷上去,一路长途跋涉乌风阵阵,冻得又给放下来。血迹自然而然跃然纸上,干涸的血像夺命的彼岸花,盛开在袖口。
军师肉眼不能见,心内却不由自主想象着彼岸花活了一般,顺延攀爬,盛放到少女柔和的侧脸庞,她阴恻恻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洁白的牙齿咬上人的脖颈,瞬间见血。
一时狂风大作,乌云密布。少女吸满了血,黢黑的瞳孔染了红,血瞳杀气腾腾,山雨欲来。
“军师……军师?”
军师小幅度一哆嗦,从幻境中爬出来,略有心悸。
是个小匪叫他。
“怎么了?”
在山寨中,军师手眼通天,为张冠出谋划策,本事极大,小匪们叫他二当家,对他毕恭毕敬。
“军师怎的晃神了?”
“……无事。”
他总不好说被自己编造出的幻境给吓住了。
楚凌疏交涉不通,直道他们:“要钱还是要命,你们看着办。”
她掂量着元宝,手心玩的不亦乐乎,丝毫不担心山匪们的答案。
小匪玩笑一通,声音逐渐变小,静等张冠发落。
张冠狂笑:“小儿无知,本大王来教教你怎么为人妇女,三从四德!”
本大王?
楚凌疏声音不大,正好传给每一个人能听见的地步:“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张冠乡野莽夫,极易被激怒,闻言大吼:“狂妄小儿拿命来!”
张冠跃起,踩着马鞍冲天而上,在空中登了几步,长矛直指楚凌疏眉心。他身材臃肿,动作却快,不拖泥带水,一刀一剑大有诛天之势。
电光火石之间,楚凌疏闪身堪堪躲过。张冠顺势手腕一转,长矛带着寒光直挑,动作太快,时间太短,楚凌疏躲避不及,手掌抓住矛身,随着那力道悬在半空,登登踩了几步贩摊木架,木架承受不住力道,纷纷折断。
楚凌疏随之落地,将包袱甩掉,手中三两块元宝揣进怀里,一拽长矛想将张冠一同拽过来,谁知他力大无穷,不是高个子此等小儿比拟,竟没拽动。
南宫庆教她武功只怕伤她,楚凌疏也不好好学功夫,这一次次混下来,自己只学了个三脚猫功夫。
楚凌疏只恨没有多出来一只手,她与张冠几次对手就知实力,没想到这山匪实力竟不在她之下。
这么高的功力却甘心只做山大王……
楚凌疏还没继续想去,张冠大喝一声,矛尖刺向她。
楚凌疏后弯腰躲过这一招,双手撑在地上,一只脚灵活的缠住长矛,另一只脚飞剁张冠握矛的手。张冠手向后移,杠杆原理,这一次他再要使力就要用成倍的力气。
楚凌疏缠住大半身长矛,憋了一口气,猛的用力,将张冠手中的长矛挑起,飞离他的掌中。
张冠长矛离手,另一手立刻就要去接,楚凌疏借此机会一脚踹向他的膝盖,张冠本身肥大,下盘不稳,楚凌疏本意是要踹倒他。不想他竟稳稳立住,接下长矛,劈头盖脸袭来,楚凌疏双手撑不住,一下跌落在地。她下意识用手臂护住头部,硬生生扛下长矛的力量。
长矛带着破军之势竖向砍下,打在楚凌疏交叠的小臂,小臂一痛,楚凌疏咬牙扛住,赤手空拳和长矛对抗。她现在只要一换姿势,就得卸力,但凡卸一点力,长矛就会压向头部,把她的头劈开两半。
张冠得了空还能嚣张道:“小娘们不是挺狂吗?来啊,就这么点本事?”
楚凌疏不答,咬牙切齿死扛,全身力气都集中在肘部。
张冠两手压着长矛,分出脚来照着楚凌疏肚子狠狠一踹。
楚凌疏怎么也躲不掉,被生生踹得倒离近十步,砸向不远处的房屋。房子年久失修,摇摇欲坠,扑撒下几块碎瓦砖。
楚凌疏喉中涌上来一股腥甜,她没忍着,张口吐出来。
张冠似乎对这么久才打败一个小女子极为不满,摇晃脑袋嘎嘣几声脆响。手握长矛向她走来,矛尖点地发出滋啦滋啦的刮地的声音,听得倒起鸡皮疙瘩。
楚凌疏捂着腹部,嘴角溢出一丝血迹,顺着嘴角蜿蜒而下,为苍白的脸染上嗜血的红。她硬撑着半坐起来。
反观张冠毛发无伤,笑着走到楚凌疏身边,蹲下来与她齐高:“本大王不打寨子里的人,你若能做我第九任压寨夫人,我就考虑考虑放过你怎么样?”
悍匪们都大笑叫嚣,纷纷调侃张冠。张冠也不恼,笑着一挥手,悍匪声音小了下去,但也仅限小声,该说的都说。
“怎么样,考虑好了?”
楚凌疏妩媚一笑:“你过来,我告诉你。”
张冠被她勾引的笑取悦到,凑近楚凌疏。
楚凌疏靠着房屋发白的墙,对张冠靠近的脸猝不及防“呸”了一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张冠脸色瞬间黑了下去,他牙口绷得紧,肥厚大掌锁住楚凌疏纤细咽喉,将她一寸一寸拽离地面,拖着倚上墙。张冠皮糙肉厚,手心有茧,蹭的楚凌疏皮肤发疼:“不知好歹!”
张冠手心收敛,掐到楚凌疏脸色通红,喘不上气。
她为街上的行人出头,却没有一个百姓敢上去帮忙。被救的妇女早就拖着孩子躲到摊子后边,怀中的孩子挣开大眼,脸上还有被风吹干的泪痕:“娘,姐姐快死了,我们上去帮帮她吧。”
妇女小声训斥:“闭嘴,你不要命了!”
小孩子懵懵懂懂:“可是姐姐好难受的样子……”
妇女赶忙捂住孩子的嘴:“我们救不了,别说话!再说就把你丢到山上去喂狼。”
楚凌疏双手死命拽着张冠的手想往外拖,凌空的双腿挣扎着,在空气中扑棱扑棱。
她只恨打架时没有把包袱也带着,不然现在一把毒药下来,张冠不死也残。
能呼吸的空气越来越少,楚凌疏头脑不听使唤,脸憋得通红,张着嘴像垂死的鸭子。
张冠发了狠,正待用力掐断她的喉咙,突然,远处惊变,传来小匪被砸在地上的闷响和“哎呦哎呦”的声音,不绝于耳。
张冠下意识向后看,却瞬间汗毛立起——不知何时身后多了一个人,脖子上架了一把锃亮的宝剑,剑穗随风飘扬。张冠大惊,手上力度变小,楚凌疏得空喘息,咳嗽好几声,惊天动地,快把肺部也咳出来。
张冠颤颤巍巍小幅度转过身,声音带着颤抖,睁大眼睛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楚凌疏咳嗽不停,脸上的红晕还没消下去,虚握住脖子,忍着生理眼泪抬头看去。
白衣,斗笠,少年,剑。
是茶铺的少年。
少年后头还跟着畏首畏尾的刀疤脸,不仔细看只会错认成悍匪。
少年似乎没什么兴趣缠斗,淡淡道:“滚。”
张冠点头哈腰,立刻离去。然而待他有空看一眼少年身后的情况时,更是惊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他带来的所有手下,不知何时都被打败,躺在地上嗷嗷叫唤。如果少年嗜血成命,张冠毫不怀疑他转头看见的是血流成河,人间地狱。
张冠从听见第一个人的叫唤到转头看后面的情况不超过一个呼吸,在这段时间,少年独自一人打遍十几人,又神不知鬼不觉绕到他身后差点给予致命一击,其武功之高,天下一绝。
兄弟被打,按理说张冠应该小骂几声,不然兄弟们受挫,不仅匪心涣散,而且会让别的山头老大当成笑柄,饭后谈资。但张冠没有,灰溜溜的跑了。
军师趁楚凌疏不注意,抄起她的包袱就跑。张冠好汉不吃眼前亏,一伙飞沙走石的来,风卷残云的走,用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楚凌疏包袱被偷却没力气去追,现下已经差不多恢复过来,抱拳连连道谢:“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少年余光都未曾施舍给她,提溜着刀疤脸的领子朝楚凌疏身后的屋子走去。刀疤脸之前位居高位,在人前被这般对待也是有些尴尬,但什么都不敢说。
这屋子是间客栈。
楚凌疏瞬间明白,少年是嫌张冠一伙和她在这碍事呢,给人家撵走了。
街上的人头纷纷多了起来,好奇的朝客栈里打量。
楚凌疏活动脖子,揉揉被踹过的肚子,也走进客栈里去。还好她明智,揣了些碎银子在腰间,怀里也放着几个打架前随手兜在里面的金元宝,够她生活个把月了。
至于包袱,她打不过张冠,要回来的几率小到惊人。
就近原则,今晚在这里过夜尚可。
阳城黑店这么多,谁知道哪家会不会吃人,她落座的这家客栈要是不安好心,起码有斗笠少年帮忙挡着。
“打尖。”
少年清冷的声音响起。
楚凌疏望去。
“好嘞,客官一间还是两间?”
客栈小本生意,掌柜兼并算账与小二。阳城鱼龙混杂,他对眼前蒙头盖脸的斗笠人已经见怪不怪。
“一间。”
楚凌疏挑眉,少年并不像是没钱或者没洁癖的人。他完全有能力要两间房,却非要和刀疤脸挤一间。
楚凌疏对这种事还是很开放的,要是刀疤脸长得好看也就算了,偏生长得不好看,除非少年也不好看,不然怎么可能睡一张床。而且刀疤脸已经不老小了,和少年比,这不是老牛吃嫩草吗?
斗笠并不是完全不能视物,楚凌疏在被救的那一瞬间有幸瞥见少年的眼睛,他的双眸乌黑,一泓清泉,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深眸中春风掠水,剖去表层,里头暗藏着无尽的尘烬。
拥有这么一双好看的眸子,本人长得也肯定差不到哪里去。所以楚凌疏推断,刀疤脸很重要。少年对刀疤脸是有目的的,比如不能让他逃跑,所以要锁在一间房里。
“好嘞!”
掌柜迎合,将要带少年上二楼,余光瞥到楚凌疏。
他露出商业化笑容:“这位客官住店还是吃饭?”
楚凌疏:“住店加吃饭。”
“三位客官请跟我来。”
掌柜领着三人走上二楼。可能是一同住店,也可能是空房太多,楚凌疏被分在少年隔壁。
楚凌疏甫一坐在床上,就听见隔壁杀猪般的叫声传开,隐隐绰绰过后:“该死的江……”
话被淹没,楚凌疏猜测可能是少年拿什么东西堵住了刀疤脸的嘴。
偷听墙角这件事有损风度,楚凌疏不爱干,干脆闭目养神。不久,掌柜送来饭菜。
都是些家常菜,能吃得下。
楚凌疏问道:“掌柜,这里怎么沐浴?”
掌柜热情好客,道:“店里小本生意,沐浴一般都是在统一的澡池。要是客官不满意,可以去这条街上的澡堂子里去,澡堂还能干净些。”
“今天有多少来住店的?”
“就三个,和客官同时来的那两个,你见过。”
楚凌疏:“多谢掌柜。”
“不谢不谢,客官还有什么吩咐就叫我,我先下去了。”
楚凌疏点头。
她打了一架,骨头快散架了,还惹了一身泥灰,不洗不行。至于掌柜口中的澡堂,她还真没兴趣,主要是懒得动弹。
而且如果就三个人,刀疤脸肯定不能洗。
少年不会让他有任何机会逃跑的,既然要看住刀疤脸,想必少年也不会洗。
既然澡池子就她一个人去,那还顾虑什么?
楚凌疏吃完饭收拾收拾,晚上问掌柜买了换洗的衣物就去澡池子。
澡池在二楼最里面,相当于一个小房间。
楚凌疏推门进去,漫天雾气扑面而来。
澡池装修简陋,只是开了一道四方形池子,朝里面灌了水。唯一比较好的地方是澡池加了玫瑰花瓣,大红色,清新魅惑,撒了满池。
大雾弥漫,水蒸气浓郁的快要滴成水下一场大雨了。
楚凌疏进不熟悉的地方总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悄默声关了门,走到池子边用脚丫试探水温,发觉不烫,这才放下心来整个人缓缓沉进水中。
天生在外的警觉让她没脱衣服,有什么事行动还方便。
池子不算大,楚凌疏目测长一米宽一米,高度可能只有一米二。
一个人洗宽敞亮堂。
就在这时,池面自己鼓起一个一个泡泡,楚凌疏皱起眉头上前查看。
水的压力很大,在水中行走需要很大的力气。
楚凌疏差一步走到跟前,池底突然哗啦啦一声响,一个人头贴着几片花瓣冒了出来。
楚凌疏“啊”的一声尖叫,连连后退,谁知水阻力太大,承受不住就要倒去。楚凌疏下意识拉着刚冒出来的人,那人显然也没预料到,跟着齐齐跌进水里。
池底,楚凌疏求生本能死死抓住来人。那人在水中施展不开力气,一时竟真的被楚凌疏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