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亲的散文诗

第三章 父亲的散文诗

“七间,这有首歌挺好听的,”我将耳机递给她,里面正播放着《寰宇》,那是一首致敬航天人的歌曲。

七间听了一会,对我抱歉地笑笑,“歌曲寓意挺好的,但就是说唱,太吵了,我并不是很喜欢。”

“好吧。”我知道我们两个审美不同,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听这一首歌,耳机里面有节奏感的音律传来,如同宇宙尽头的射线,又好像船桨波动的水纹,一点点撞击着我的耳膜,闭上眼睛仿佛能看见各种星云在我眼前流过,哈雷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破浓重的夜空,宇宙空间站,卫星,航天员都在我面前一一闪过。我想起神舟飞船发射时的场景,中国航天从无到有,这当然离不开代代航天人无畏艰险,问鼎苍穹的志气。

当我感叹百年风云变幻时,门口的风铃一响,原来是有客人慕名而来。

来人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剃了很短的寸头,黑眼圈很重,一双眼中布满了血丝,他倒也是干净利落,从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信件和两包喜糖,放在柜台上。

“这?”我一脸惊讶地看着男人,他倒是很平静,“昨天结婚,喜糖分给二位也是应该。”

“新婚快乐。”七间收下糖,微微一福身,“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呢?”

男人的表情平静没有波澜:“听说你们这里可以带走人的记忆,我想试试,你能否带走我对父亲的恨。”

“你对你父亲有什么恨,直接找他讲清楚不就完了吗,干嘛要自己消除呢?”

“因为。”男人双眼一红,“因为他去世了,我想说也没人能听到了。”

他低下头擦擦眼泪,目光却无意间瞟到了我的手机上,“寰宇。”

“寰宇,一首致敬中国航天人的歌曲。”男人更咽了,他小声的说,“因为,我的父亲也是科研工作者。这封信就是他留给我的。”

七间带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封早已经泛黄的信,上面是刚劲有力的笔体,铺满了整张纸。读了不过三行,我便已经知道这是一位父亲的临终之言。

“吾儿骆扬:

作为你的父亲,我实在失职,想当年你在母亲肚子里时,我甚少陪伴;后来皓雪之时,你来到人间,我仅仅陪伴你三天,就不得不赶往西北大漠;在你成长的过程中,我几乎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我知道你和母亲因此受了不少委屈,挨了不少诟病,我实在是惭愧,你无法原谅我一次次不辞而别,我都理解,但今天是你的婚礼,人生中的头等大事,我行将就木,无法亲自到现场祝贺,也或许你收到这封信时,我早已身归混沌,但我想说的却很多,请你往下继续看。

你的名字,骆扬,是我亲自为你取的,你可能一直不知道这名字的含义,弱水胡杨,黑城的胡杨林现在或许是是景区了,胡杨,是千年不死的神树,也代表着中国科研人员不可磨灭的斗志,弱水,是三千年的柔情,也是我这个不称职父亲对你,对妈妈的一往情深。你要出生那年金秋,我跑到山坡上向家乡眺望,忽然间我看到,那千年不死的胡杨林绽放绚烂,有那种春季绿芽新生时的妩媚,夏日薰风拂拂的性感,冬季苍凉冷艳的高傲,可就是一点悲秋的样子都没有,其实胡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有它优美的风景,有机会带着媳妇去看看啊!不说题外话,那个时候,我就决定为孩子取名为"杨",女孩就叫骆杨,男孩就叫骆扬,我希望未来的孩子像胡杨一样,有王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豪壮;也有“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乐观。其实我还有一点私心,是希望你们能够继承我的事业,为中国的科研增添自己的力量。胡杨金色年华、龙骨虬枝,怪树林英雄无悔、魅影丛生......来不及细数,却已没了光阴,你出生的时候,我已经三十五岁,两鬓斑白。

你一直好奇我的生活,但因为保密需要,你连我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其实我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不止有黄沙一种颜色,那时候在小木屋里熬夜画图纸,每天都有热乎乎的红糖水喝,开着越野车在沙丘上冲浪,从陡峭的沙坡上滑落,天黑了,累了就支起帐篷,这里有着静谧唯美的夜晚,星星洒在天空,能拍出科幻的星轨。你还能见到美丽的日出,一抹微红,一抹亮黄,再到玫瑰红,一轮红日终探出头,还你一个三千的爱恋。四季风景各异,每个季节都极尽其色彩的精华,毫不吝啬地涂抹整个戈壁沙漠。

但有时,我的工作也是很危险的,老天不作美,挂起大风,把我的帐篷卷走了,那次我的肋骨被摔折了三根,得亏别的叔叔反应及时,我才捡回一条命;长期暴露在辐射下,整天整天流鼻血,有一次一天流了十多次,可给我吓坏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娘俩了,可你爹我本就是特种兵出身,身体好,硬生生扛过来了!我的工作也是孤独寂寞的,有的时候看着天上那一轮圆月,我就掏出你妈的照片放在心口,那时候还没有你呢,有了你以后,我更想家了,没办法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不能被看到,男人有泪不轻弹啊。

你五岁的时候,上级允许我回家探亲,当我背着大包小包回到家乡时,却看到你和小朋友们厮打在一起,你个头高,按着他们的头就揍,后来一问,是他们说你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你才那么生气,我坐在一边抽着烟,心里说不出的痛楚;还记得你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我打电话给你妈妈,你在一旁冷冷地说,"我没爸爸!"儿子,你可知道我那时的内心有多痛,像是被人用钢针扎穿了一样。你的毕业典礼,我没有去,你当兵,我没有送你到车站。你人生中所有的辉煌,我都不是见证人。我想你那时候看着有父母双亲来接的孩子们,看着跟父母拥抱告别的战友们,心里一定很是难过,也更加恨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可骆扬,你要知道,爸爸一直都是爱你的,爸爸恨不得变成人间的风雨,永远陪伴在你身边,如果可以,爸爸多希望能牵着你的手,带你去胡杨林看看,我知道有生之年你不会理解我,原谅我的,那就拜托你能在我百年之后好好孝敬你母亲,她比我更加伟大,是她一个人默默抗下了所有。

你一天天长大,我也在一天天衰老,各种疾病找上门来,我不仅感叹,当年的特种兵也会有老去的一天,而你,我的儿子,穿上军装如此笔挺帅气,看到你身穿军礼服,佩戴三等功勋章的照片,病榻上的我感到了一丝欣慰,我知道你偷偷来过我的床前,在夜半时分你以为我早就熟睡,但我确实眯着眼睛偷偷观察你,我知道你是来看望我,放心不下我的病,但又不好意思表现出来,爸爸都明白,大小伙子嘛,没必要把什么感情都写在脸上,就好像我爱你,我也从未说的那么赤条条,怪尴尬的。我只是害怕,害怕时间流逝得太快,我见不到你成家立业的那天。

骆扬,留给爸爸的时间不多了,我们父子俩互相杠了二十多年,我想,也该放下心结了,如果有下辈子,我只想做一棵胡杨树,永远留在我热爱的科研厚土上,请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来世我们还要做父子,我就当个普通男人,四平八稳地,好好陪在你身边,爸爸爱你,骆扬吾儿。

对了,今天是你的婚礼,我已经看到了,我的儿媳妇是个漂亮的姑娘,希望你珍爱她一辈子,早点生个大胖小子!”

这位父亲的书信到此戛然而止,而我分明看见,他的笔尖落在纸上,还留下了点点的墨痕,或许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岁月却无情的带走了他,让着对互相深爱但又都不想先说出口的父子,天人相隔。父亲用他平生最为华丽的辞藻写下了这封信,看起来笨拙,但满满都是对科研,对国家的爱。

这是他生命的散文诗,是他一生辉煌的再现。

“那些年,都是我误会了他,我不知道他这么爱我,其实我也欠他一句对不起,只是他再也听不到了。”骆扬的肩头剧烈抖动着,他深藏的情感终于喷薄而出,像个孩子,犯了一个无法原谅的错误。

“心结若是解开,恨也就消失了,”七间将信重新卷好,放在柜台上,“令尊的爱之深沉,着实令人动容。”

“请你取走我的恨吧。”骆扬眼中满是内疚与坚定,与其说是恨,不如说是他心头萦绕不去的一点愧疚,和那久违的一句,我爱你。

“无恨可取,带着令尊的书信回家吧,记得保存好。”七间摆摆手,把手中的小玻璃瓶藏在柜台下面。

“可,爸爸不会怨我不理解他吧,九泉之下怎么安歇呢。”骆扬抬起头,眼中是一片澄澈的泪水。

“不会,”七间无比坚定,“世界上没有父亲会怨恨自己的孩子。当好你的兵,好好护卫这山河安澜,国泰民安。你的父亲也会为你高兴的。”

“父亲。。。”骆扬慢慢蹲下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攥成拳头,额前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他拼命抑制住自己的痛,我想作为一个军人,他一定是压抑了很久,在无数个庄重肃穆的场合,甚至是生死关头,他都要保持绝对的冷静,不能带有任何自己的感情,可越是这样,压在他心头的担子就越重。

可军人,就是不能掉一滴眼泪的。

良久,骆扬慢慢冷静了下来,他收起父亲的信,紧贴着胸口,然后退后一步,对我和七间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离去,步伐矫健,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

“他是军人,军人不能掉眼泪。”我不知道为什么鼻头一酸,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脑子短路的冒出来一句话。

“军人。”

“弱水胡杨,凯旋的荣光。”七间轻哼出声,“朱吨吨,放那首《寰宇》,我想听。”

“你不是嫌吵吗?”

“没什么,就当做,致敬那位已经逝去的骆工程师吧。”

------题外话------

特别感谢马名扬提供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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