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饮自江年
自董云偌抱病朝暮,府中往来皆郎中,盖之江南,声势浩荡,世人当朱门艳羡。却这般日日地探治,起色罔闻,唯百代过客,此间春色渐转了朱明。
而董云偌的母亲董夫人于世时,犹病久年深,韶景不渡。见今是如此,董府内外皆言董老爷堪堪一生富逸高台,附得宫墙权贵、枕得宵来清梦,却膝下清祚太薄,先适发妻病故、又逢儿女病笃,一番念来多嗟叹。
……
年岁多得时候,登第无从,便春日别后京中华梦,与十方诗客打马过塞北、又行舟下江南,遍题了青山诗句,窥却了酒盅尽里的明月,浮生多剔透。却某日年秋,忽闻信于苏州,见枯荣人事,今辗转在纸笔,以为大梦。
锦昭二十三年,二十有六的董指一如当时光景,未遂功名、未得利禄,唯天地霜雪别尽襟袖,孑然一身之中,又临江水悠悠,乘舟故地。而舟抵陵州时,脚下尚有薄雪一余,抬头却已见了檐上青天的纸鸢,正是韶光淑气——
“岁岁年年人不同”,这般句意,也才渐感浓重。
却当他推开那扇厚重的府门,天地雪白荡荡开入,夜半天明的来梦,皆作隔世恍惚。眼中再探得风雪,便见一抹身影摇红,雪色里时淡时浓,似夜雨闻铃,走马声里;亦比所见过的梅枝还要细瘦。
宝招一袭旧色红袄,伫立雪中,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楼台草木,方知冬天的雪竟可以下得如此茫茫,不分天与地,而这厚重的雪下,从前的常情、光景,尽作了繁华声歇。而今朝翩跹,唯旧梦中华章岁序,便要作别整座陵州。
却当她听闻声响,回头望去,不记别时几重的董公子出现在她氤氲着冷霜气的眸子里,隔着碎细将晴的雪,可见清瘦如竹,消得风骨,天水碧的长袍衬开了此刻天青一色,以为一曲纸鸢,寄字陵州春日。
后来,宝招成了如今的董夫人。自年少随巧姐姐入府,当是陪嫁丫鬟;巧姐姐故去时,不过金钗之年,念世无至亲、亦无归身之处,便留在府中作了侍儿,将度岁晚。
以为一生空老,尽作梦里看花人。
却时日府中,不记萧萧,唯觉秋色初起,天气清寒。宝招头一回见到了耳闻中的董公子,隔着庭中的虚山虚水,回廊下匆匆一瞥,尔后再行一步,便只剩下了花影扶疏。
偏是这一眼,宝招生了念思。闻说里,董家公子郎艳独绝,天下皆可运于笔墨,是惊才风逸的人物。便也只这一眼,董指成了宝昭心上经久的痒,心扉灼烫。
巧姐姐因病故去的那一年,董指自觉私塾有限,执意离家求学八方,谁人皆难拗,如此一别,几度秋声过。宝招听闻此事后,董公子恐已悉遍了青山,念远也无端。多的是,愁绪盈身,悲痛辗转,不得眠梦,江春旧年里,忆罢了去年天气。
有回差遣,遇见夫人亭楼上消闲。正是鸣蜩五月,榴花燃灼,亦有紫藤花缠连如许,琳琅的花枝自斗尖顺势垂落,摆荡长风,风中拟泛铃音;
晴光也舒展不开来,将人长日困懒,只一个打盹儿,眼底便换了一帘青天,流云步过当头,天光细碎——似一误游园,窥惊梦罅隙。
柳氏叫住宝招,问她手中是什么。
画。
闻声识得来人,宝招一瞬心惊,默然在心里回了一句,匆急停下脚步。
“梦梅园里寻的画……”宝招将手中的画轻轻展开来,颜色已褪了半卷,还剩几笔的轮廓也勾勒不成清晰模样。
柳氏惊异,帘卷帘招的光阴里,竟还能见到少女时期的所咏之物,她怔怔地合上书,伸手去抚了一枝海棠,好似青春近在眼前,未被揉碎的梦醒,不甚惜、不甚感动。
“十二、三四的年纪,几家女子相聚在一起,共赏一片春光。海棠花开了满庭,一人一笔,未及半日,既浓既淡的水墨色便铺满了整面纸。”
“世间所凭,大抵如此。”宝招将画收卷起来,见柳氏已一片泪眼盈盈,她尚不能体会这般年年岁岁,还是作劝的那一个人,“夫人不必感伤,今日春光尚好,亦是年少不可得。”
柳氏自觉失态,一时忙慌地背过身去,逆着光的身影如瘦金体笔,嵌入了一道光的缝隙里,周身便陷进沉静之中,好半晌,她蓦地开口道:“不知巧凝见了我这模样,会作何想?”
“四夫人向来剔透清晰,不会怪夫人不是,她比任何人都惜这光阴,却枕上病命,不济宁处。”
柳氏闻言,方知身后站着的人应是巧凝同她提及过的宝招。她不曾细问,却从巧凝的言语里深谙,与之情共,自有云泥之别,不过云泥之别;宝招亦云巧凝,应是雪,落她所度九冬。
当宝招抱着那卷画回去时,已是夕亭日暮,而风乍起,偌大的府邸里,千花吹落,一片星如雨。她停步回首,只今楚天高远,而夕阳饮醉、落霞熏天,柳氏的孤独回荡在她心底,多少飘萍之身的况味,忽得一如年少的知己、又忽而失去;唯一的孩子也远去八方求学,只能够见字如面。
这年年岁岁,似懂得、非懂得,庭施草木依旧,而人事寥远。
锦昭二十二年,朝野动荡,史乘新载。江南之中,久负盛名的董府也由此没落,夙昔的风光皆作了空中楼阁,整座陵州城内,为之轰动一时。
柳氏听闻消息时,那报信的人字音还未落,便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已是在离去陵州的马车上,满目的青山与荒凉以为是梦中景象,想要记起从前繁华光景的种种,脑海竟成了一片空白,如何也记不起。从未有过的荒唐占据在心头,泪水作了雨丝,落了满怀的滚烫,发上的钗怀也散乱在一旁,珠光折断。
直至夕阳在山,柳氏方停下饮泣,却那泪痕清清浅浅,将面容勾勒得憔悴不忍;本双瞳剪水之怜,此刻楚楚恻恻,恰如离乱秋草,教人难看,更教心魄飘渺,留见皮囊,活似偶人。
同车的二夫人和三夫人平日不与她亲近,亦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至骇人模样,以为董公子离家时悲痛最为深切,几近欲绝。却念及今时不同往昔,难逞章句揶揄,二人倒从悲伤中抽离出一丝气力来,慰藉她今后的日子,却柳氏一字不应,话尽口舌干燥、倦累,两人也不再多说什么。
待到翌日天明,三夫人醒来时,便见柳氏倚在角落中闭目端坐,以为一夜未眠,而模样不似昨日凌乱,应作了一番打理。她本想叫一声“夫人”,却话到了嘴边又止,瞥了一眼身旁的二夫人熟睡正酣,只得轻轻搭手去柳氏的肩膀,重新安抚几句,然方是一触,形容已僵冷,再探去鼻间,气息已罔闻。
董府这一场变故过去月余后,宝招才真正了然其中缘何。而得知夫人柳氏离城第二日亡故,亦不过近来之事,柳氏同她在紫藤花缠连的八角亭楼下聊叙的画面先于不已悲恸,数不清第几遍地浮现,又联想起巧姐姐,终究哭成了无比的泪人。
收到宝招的信笺时,董指正饮自江楼。信中只道是“何时归返陵州”,落款是他所不识的名姓。自二度落榜来到苏州,已许久未闻陵州声音,却又常常见于梦中,醒时光阴已昼,泥淖诗酒。
便是入秋后,董指又收信笺。这回倒是识得了来人,只一眼一字的横竖捺撇,烂熟于心。父亲一生与钱财交道,一介天下利往利来的尘俗,却端得一手好字,犹记儿时见书房描摹的《临河序》,以为出自母亲,日后方知为父亲所摹状。此后,他常求父亲多碾墨书笔,自己静观于旁;不成眠时,便独自习字,如今亦端得一手游云惊龙,可比之,仍不可企及。
忆罢,董指埋首信中,良久毕至,再抬首,如是鸿蒙。
尔后,江水、雪饕,故石阶上——
他见到了叫做“宝招”的女子,以为哪家小姐,竟是府上侍儿,原来不曾离去。再观眼前庭宇,皆灰沉如烬,似经烈火。
“那处八角亭楼,我娘曾在信中同我提起,她说她喜欢这春暮时的紫藤花……”董指踩着雪,一步一行,走入深处里,“书房后的梦梅园是个好去处,客居苏州之时,时常念起……不知我爹的《临河序》是否还在,是我儿时习字的启蒙……
“我不曾想过今日,哪怕做梦,皆从未梦过,连遥远也无可知觉。却眼下种种,已为真切,曾受人举荐,有功于朝堂,只稀珍一味药救命于太子,便得皇恩钦赏,从此风光无限,江南盛颂。”
“所幸念及旧恩,不致命损,只可惜……”宝招跟在董指身后,经过那道她初次见他时的回廊,正萧萧寂矣。
董指却未听见一般,只自顾自地言语,走过许多座楼阁、回环过廊下漫长,抚过庭院里旧苔痕……所及之处,皆有回荡,仿若不是在同任何人与说,风、雪、草、木方是他的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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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女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