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往事
汉子与那颇为有趣的小兄弟告别以后,又在茶摊慢饮纳凉半晌,便起身离去,临行前不忘给老板道声生意兴隆,老板乐得那一声声“客官慢走”也亲切了许多。
汉子就这么顶着烈日在五尺道上迤迤然地走着,别看步子不快,不知不觉就来到出云山脚。汉子突然福至心灵,抬头眯眼望去,正撞上山腰处靠在石头上歇息的老贾的视线,汉子微微一笑,冲山上喊道:“别来无恙啊!”
老贾左手撑着石头,招招右手:“上来聊聊?”
汉子咧嘴一下,身形一沉,脚下五尺道顿时龟裂,尘土飞扬间,离弦之箭般射向老贾,偏偏在老贾身前刹那止住势头飘然落地,片羽不惊,要不是老贾双鬓白发还在微微飘摇,旁人还以为这汉子本来就站在这里似的。
老贾斜睨山脚:“此间距山下少说百仞,随意纵身一跃便至,看来功夫见长啊?”
汉子答非所问:“十六年销声匿迹,一身修为尽废,隐姓埋名至此,值得吗?”
老贾洒然一笑:“如何不值得,我喜欢,那便值得。”
汉子喟叹不已,这又是何苦来哉。
“我来的路上遇到一小子,想来应该就是那人的孩子了吧?模样还挺俊,只是岁数不大,口气倒是不小,你也放心他就这样一人拿着墨渊上路?你十数年来杳无音信,前些日子突然放出些许风声,现在想来就是为了诱我前来吧,要我帮衬着点这小子?”
"你那榆木脑袋可算是开窍了,放心,那小子鬼得很,不用你太过操心,也不用你护持他一辈子,保他进长安,入书院即可,那把墨渊寻常人不识货,可终究还是有些高人认得的,小辈之间打打闹闹大可以撒手不管,要是有人‘为老不尊’,你往死里揍就是。"
“其他人还好说,要是遇到……”
“怎么,好歹也是天下十人之一,瞧你那点出息!”老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往日东奔西走踢馆子的嚣张气焰跑哪去了?要是遇到其他几个,干他娘的就是了,针眼那么大的胆儿,怪不得你位居末流,白瞎长这么大个头了。”
汉子倒吸一口凉气:“嘶……你如今谈吐……不似从前了。”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过往桎梧繁多,所作所为事事拘泥繁文缛节,如今做个废人倒也轻松,言行自然随心,怎么痛快怎么来。”
汉子点点头,看来是真的看开了。
汉子又扯开话题,目光闪烁:“真的不能打了?”
老人没好气:“不能了,修为尽废,体魄底子倒还在,对付几个小蟊贼不在话下,至于跟某个武痴打?呵呵!”
汉子挠挠头,“那我走了嗷——”
“喂喂喂,你好歹也上来了,就忍心我一糟老头子自个儿爬上去?”
汉子深吸一口气,俯身背起老人。老人乐呵呵地拍了下汉子的脑袋:“上道!哪家姑娘要是嫁了你还不得偷着乐!”
汉子想着自己顶天也只是个天下第十,上头还有几个打不过,哪来的脸讨媳妇儿,于是闷声背着老者往山上走去。
三日后。
江子渊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这几天那叫一个跋山涉水啊,路上连个鬼影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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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前边终于能见着城楼,江子渊恨不能飞将过去,爹娘怎地就不多给我生双腿呢?噢忘了,本来就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罢了罢了,姑娘们,相公来也!
待到迈进瓮城,江子渊才看到城门上方的金字匾额,上书明晃晃的“沂水”二字,把守郡城的士兵随意瞥了一眼江子渊,只当又是哪来的乡下小子,便不再理会,放行而过。
江子渊其实不是第一次来沂水郡,虽说从小与老贾在出云山上结茅而居,往来皆是附近十里八村的庄稼汉子与乡野妇人,但是江子渊小时候顽皮得很,山下几个村落都跑了个遍,把同龄孩子都揍了个遍,有一回七八个妇人带着自家娃儿上山来讨要说法,好家伙,那群小崽子一个个的,鼻青脸肿跟个猪头似的,把老贾看傻了都,嘶,自家混小子下手这么狠?
江子渊当时还跟个没事人似的,双手背抄枕着脑袋,在一阵陡然拔高的啼哭声以及老贾的注视下漫不经心地从茅屋里走出来,一边打着哈哈一边斜睨那群手下败将:“哟,这是打不过就回家找帮手了?也不……”,话还没说完,老贾眼见对面几个大妹子就要柳眉倒竖,暗道不好,骂了混小子一句“住嘴”,就按着江子渊脑袋给人家赔不是。江子渊甚是不服,仍欲抬头争执,老贾一巴掌拍在江子渊脑门上,怒斥竖子怎地还不知错,着实把江子渊给打懵了,七八岁大的孩子还是头一次见老贾发这么大的火,顿时不知所措起来,只好低着头,就杵在那儿也不说话,不一会儿眼泪就开始哗啦啦地流,饶是上门讨说法的几位妇人也着实惊了一惊,原本只是想要训斥一番使其日后不敢欺凌弱小,怎地就动起手来了?瞧瞧,下手没轻没重的,孩子打坏了怎么办?妇人们愈想愈加不忍发难了,纷纷摆摆手教老贾以后好生教养,莫要再生出这种事端了。老贾连连点头称是,还不忘提来挂在屋檐的腊肉与妇人们分了去。
好说歹说可算是送走了几位女菩萨,老贾一回头,只见臭小子瘦猴似的身子瑟瑟发抖,仅片刻功夫衣衫就里里外外湿透了个遍。小倔牛也不告饶,就低着头,咬着牙,泪水混着汗水直往下滴,铆足了劲抵御自己打入其体内的寸劲。老贾问了一句知错否,小子渊置气不答应,老贾就不搭理他了,拿把柴刀径自砍柴去了。等到日归西山回到家喊了几声混小子也不见有人答应,老贾才暗道不好,臭小子离家出走了。
小子渊背着随手收拾的细软就一个人跑跑停停,花了七八日竟来到了眼前的沂水郡,期间渴饮露水,饥餐野果,苦不堪言。小子渊抵达郡城时已经是强弩之末,终于昏倒在郡城一处无名巷道。小家伙不知过了多久才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竟躺在一张檀香软床之上,身周烛光荧荧,帷幕蒙络,莫不是登了仙境?
小家伙仍在恍惚间,屋外早就有人听见里边动静,五六个神仙般的姐姐推门而入,拉着小子渊沐浴、更衣、束发、熏香,再把小子渊送入一间比先前还要富丽的屋子里。里边早有一个瘦高男子自饮自酌,见着小子渊后眼底的笑意更是随着醉意泛滥开来。小子渊有些无所适从,方才问那些神仙姐姐这里是不是天上神仙住的地方,姐姐们眼神闪避,只答稍后便知,于是小子渊又把原话问了一遍,那男子哈哈大笑,只答稍后你就知道什么是快活神仙,言语未尽就要褪去小子渊衣裳。小子渊愈发不适,虽然不知道男子为何如此作为,但饶是孩子纯良心性也隐约明了对方图谋不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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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能就要逃走,于是拿出吃奶的力气往男子头上狠狠盖了一巴掌,转身拔腿就跑。
男子吃痛后撤,七八个汉子在其大喝之下破门将小子渊按住动弹不得,孩子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只能徒劳哭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男子狠狠踹了小子渊几脚:“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狗东西,爷整不死你——”
小子渊吃痛不已,又奈何体力不支,就要昏死过去。在眼前彻底归于黑暗之前,他仍是能听得男子的放浪淫笑:“弟弟放心,哥哥会好好照顾你的——”,小子渊气若游丝,拼尽力气喃喃了两声,遂昏死过去。
小子渊仿佛做了一个很久的梦,梦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背后追逐着自己,偏偏一回头什么也看不见。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小子渊急的脚底一滑就扑将出去,紧闭的双眸刹那圆睁,下意识胡乱挥舞的双手抓住了一条干瘦但却有力的臂膀。小子渊头一抬,正撞上老贾投来的目光。
嗷,原来是老贾啊,刚刚那些都是梦吧,那个男人,那个声音……小子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闷声趴在老贾背上,勒着老贾脖子的小手愈发紧实了,老贾差点喘不上气来,刚要开骂才隐约觉得脖颈湿漉漉的,老贾也就悻悻然闭了嘴,好嘛,哭吧哭吧,男子汉大丈夫嘛,哭完又是一个帅小伙。
再后来,这件事过了很久之后的某天晚上,老贾拉着小子渊爬上树梢一边看月亮,一边滋溜着小酒。那天晚上基本上都是老贾在吧啦吧啦说个没完,小子渊这才知道———好家伙,老贾那时其实很早就追上自己了,只是一直不露声色尾随着,跟着自己跋山涉水,跟着自己入郡城,再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抱走,不过老贾没说最后是怎么救出来他来的,只是撇过头问江子渊:“小渊,知道这些是不是有些懊恼我既然早就知道你的行踪还不早早救你出来?”
小孩子能有多大酒量,小子渊早就被灌得眼皮打架了。饶是如此,小娃娃仍是歪着脑袋想了好久,最后捏着指头在老贾眼前晃:“好像有一点点生气,就这么一点点。”
江子渊不记得老贾当晚到底说了多少,但有几句一直记得:
“你那天揍了那几个混账小子,我知道是他们先恶言相向,说你没爹没娘,是我路上捡来的,但我要你知道,你不仅有爹娘,而且他们是这个天下最好的爹娘,他们不能在你身边是有苦衷的,”
“但是,你也不应该向那些孩子下那么重的手,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打入他们体内的阴柔寸劲?打在自己身上滋味可曾好受?纵使他们恶言相向,稍加惩戒即可,怎能下如此狠手,若不是我暗中出手,日后寸劲积淤使其心脉损溃又当如何?”
“你自小随我习武,我可曾教过你拳向弱者去?今时今日能以一时之憎恶不思后果废去数人之明日,那日后登顶武道之时,是否就可以不问缘由随意打杀他人性命?有朝一日权倾天下之时,是否就能谈笑间教世间流血漂橹?你现在或许不懂,但是你以后一定要懂!”
当时小渊只是留着哈喇子胡乱答应:“知道啦知道啦”,然后就此一醉不醒。
江子渊收回思绪,晃了晃脑袋,回头望了望出云山的方向。
也不知道糟老头子吃饭了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