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云中歌
自打我有记忆开始,娘亲总带我到村里最高的山顶上,那儿长着一株参天的榕树,枝叶繁茂,站在树的枝条上,目光所及,皆是云雾,氤氲飘渺,似至仙境,树上挂满了红缎带,有些已斑驳失了光彩,有些依然似血液一般殷红,都是她一个个亲手系上去的,听她说,从我出生开始,她每天上山来采药,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岁月,多少个红缎带了。
偶尔有晴空万里的日子,我同她一起上山来,坐在树枝上,倚着大树的树干,能望见百里外繁华的京城,偶尔会看见一些有意思的事:几个公子哥正调戏一个跟在轿后的规规矩矩的小丫鬟,我看见轿子上下来一个书生样的小哥,将丫鬟拉到他的轿子旁,与他并排才继续前行,那几个公子哥见自己的行径被揭露,也就灰头土脸地离开,我看得津津有味,扫了一眼身旁的的娘亲,她正盯着城中的一处别苑出了神——她总这样。而我也知道,那似乎是我们的家,是这么多年来,她从没有带我回过的家。
村子里人多了总会有些风言风语,我多少也能感觉到娘亲在村中的风评不好,她是年轻时一个人跑到村子里来将我带大的,村中看上她美貌的壮汉青年不少,也不介意她有一个孩子,可她却死活不答应,村子里都传她是青楼里的歌姬,被人骗走了贞洁又不肯给她个名分,只好隐姓埋名到山野里来图个生计。
娘亲几乎什么都会,会骑马,会射箭,还会剑术,认识各种草药,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她甚至会法术!每当有人想要强迫她做些什么时,那人必定会有些不好的下场,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她在一个人的肩头变出一个小木偶,接着娘亲让他做什么他都会乖乖做,后来,这事传了出去,大家都说她是巫婆,没人再敢来叨扰我们母女俩。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一天天长大,我也从什么都不懂的黄毛小丫头长成一个亭亭玉立,英姿飒爽的大姑娘,我和娘亲一样,爱好骑马射箭等这些男子技艺。我出落的越发好看,村里对我心怀不轨的人就越多,好在有娘亲在,没有人敢欺负我们,让我有些奇怪的是,十几年过去了,娘亲的容貌却没有一丝变化,我问她,她也不说,只是笑笑。
头两年发旱灾,朝廷坐视不理,百姓的庄稼颗粒无收,我们赖以生存的草药也很难长,好在我们家之前存的粮食很多,所以日子并不是很难过。
可是普通人家便不是这样了,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走投无路也只好打上过路人的主意,这两年山间的悍匪横行,朝廷虽然了解,可是并没有派兵镇压,这让土匪一行越发的猖獗,娘亲可怜那些被抢的身无分文的过路人,每次遇上了,都会多少给些吃食,娘亲还是像往常一般,每日上山采药,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样做好饭菜驾马去山上接她回来,却在路边看见一个受了伤的可怜人,说不上的熟悉,好像在哪见过,他穿着华贵,肤色白皙,五官好看,温润如玉,一看就是富家子弟,我见他伤的有些重,便先将他待回家包扎了伤口。
他说,他叫润宛君,是京城润府的大公子,我这才想起来,我经常坐在榕树上看着坐在轿子里的他,但我没有告诉他。他称呼我为姑娘,因为怕土匪再抢劫,我给他包扎好后,便驾马送他到了城门口。
那天我去接娘亲迟了,娘亲问了问,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了过去,虽然面上没表现出来,可我却时不时地会想起那个温润的面容,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好像……有点想见他?
没过多久我的愿望就得到了满足,他特意到我家门前来感谢我,还带了一堆家丁奴仆过来,原来,他以为我家过得很是清贫。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他却没有走,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很新鲜的淡紫色小花,应该是来的路上刚摘的,他说,这叫夕雾草,代表热烈想念,一往情深。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没接过他的花,我让他离开这里,说不定一会儿土匪又要来了,他听完很是失落,又带着众人离开了,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可是每天傍晚,我家门前,都会摆放着一束新鲜的夕雾草。
终于有一天,他没有放下花就走,而是鼓起勇气敲响了我家的木门,我骑马带着他到远处的山坡上看着红日慢慢落下,落日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温柔的红色。
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落日与他,谁更温柔。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和他说我叫徐由之,那天我们聊到夜空星星点点,淡黄的萤火虫围绕在我们身边。
聊起我们的初次见面,他说,那天我坐在马上,像上天派来救他的仙女,乌黑长发高高束起,微风吹乱了我的发丝,我一身红衣虽随意却别有一番风味,如此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却生的唇红齿白,眉眼如画,让他第一次见我时便乱了方寸,仿佛此次受伤是他上辈子求来的福分。
我被他打动了,那天回去,我鼓起勇气同娘亲说起他,娘亲并没有多说什么,其实她早就知道了,那天,她同我说了很多,包括她过去的一些事,我隐约猜出来我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她说,什么都不重要,她只希望我幸福。
我们见过双方家长,我本以为像他们这般大户人家,对唯一的儿子的亲事必定会挑剔的很,不说大户家人的黄花闺女,也不能是一个乡野间的小丫头,没想到他的父母却对我很是满意,两家很快说定了亲事,定下良辰吉日便要娶我过门。
等待的日子很漫长,那段时间,我对他很是思念,终于熬到了成婚那天,母亲亲自帮我梳妆打扮,花轿早早地来了,我一身红色嫁衣,凤冠霞帔,娘亲帮我盖上盖头,扶上花轿,便回了屋内,花轿所到之处,鞭炮齐鸣,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很是隆重。
很快就到了润府,我将盖头掀起一角,透过花轿的窗子看见了府内亭台楼阁,爆竹轰鸣,大红灯笼高悬,一身红衣喜服的宛君,在对我轻笑。
我被几个丫鬟扶下轿子,宛君蹲在我面前,几个婆娘大声吆喝着:“新郎官背新娘子咯!”
我附身趴在宛君的背上,他的背坚实有力,丝毫不费力地将我背起,背着我跨过火盆,到了堂前,他把我放下,我们拜了天地后,仪式便结束了,我被带着到了新房中,坐在床上不能动,只有新郎来揭了我的盖头我才可以吃东西,万万没想到,我等来了新郎官,却等不来洞房花烛夜。
宛君匆匆进了房,用一杆秤揭了我的盖头,我正高兴,他却看着我泪光闪烁,我很奇怪,莫不是他后悔了?
“你真美,我舍不得走。”
我不明白,他要去哪里,原来是皇帝方才下令要他出使朝日国,事态紧急,他今晚就得走。我安慰他,说会在家里等着他回来,他吻住了我,良久,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一年很快过去了,我时常回娘亲家里陪陪她,突然有一天,她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字条:由之,娘决定放下芥蒂,去同尔父说清,勿念。
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我也希望她幸福。
每次路过徐府时,我都是一笑而过,我不知道娘亲究竟与徐府有些什么纠葛,只知道,这家人待她不好,她便跑了,没再回来过,否则,可能会在这里待上一辈子。
又是一年元宵节,府上的男女老少皆是高高兴兴,府上挂满了红灯笼,街道上更是热闹,我却没那个心思和他们一同嬉闹,我在亭子中百无聊赖地撒着鱼食,看着湖中拥挤抢食的锦鲤,心里却生不出半点喜悦,万家灯火,却没有我房中那一盏,我长叹一口气,将碗中剩下的鱼食都一股脑地倒入湖中,起身却撞入了一个坚实的胸膛,身后之人轻笑出声,我的心跳不住加速。
小别胜新婚,何况我们新婚便相离,所有的情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那一天,是我一年来最高兴的一天。
后来的日子,我们再未分离,我们的感情也越发浓厚,我们不像普通夫妻那样为生活的琐碎而争吵,他事事都会宠着我,我事事也会体贴他,后来,我们有了彦儿,给府里增添了更多的欢声笑语,过了几年,我又怀了,这次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儿,他说,她很像我,便给她取名芝儿。
他的父母一生安康,临了在睡梦中安详的去了,百年后,他想起了我们初见时的场景,总要我骑马带着他去山坡上看落日,他说,那天的我,会永远留在他心里。
纵使沧海桑田,物换星移,我们还有彼此,我们的人生永远只如初见。。
这真的,是一个很美很美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