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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五肼集那天,孙士勋领着二弟孙士仁,一早就到北沟里的暖水河两边的湿地、荒坡上挖些野菜,到河沟里逮些小鱼、螃蟹、小虾的。所为是饥不择食,凡是青枝绿叶、河水里生长的,只要没有毒性药不死人,不管好吃不好吃,填进肚子不饥困就行。而孙士信则跟着娘去赶五肼集。到了集上,尹秀娟先和士信去了舅舅家里。一进舅舅家门,士信就自个去找姐姐妹妹玩了。尹秀娟在弟弟的堂屋里,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两块银元放到桌子上,说道:“文韬、弟妹,我昨晚想了一夜,眼下正是谷雨时节,地里还不旱,咱们是不是想办法买些谷种、杂粮种子,能买到些菜种也行,把咱家那些不被人注意的山地都种上,到下半年就不至于挨饿。”尹文韬和妻子都点头称是。尹文韬有些担忧地说:“三姐,不过这种子上哪里去讨换?这世道,家家户户都没有吃的,谁家还存种子!”尹秀娟拿起两块银元在手里颠着,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她说:“有钱也买不到!这世道,真是不让人活命啦!”她沉吟了一会儿,站起来把银元装进口袋里,说:“我到集上转转看看,说不定就能碰上个卖粮的。”“三姐,我和你去!”尹文韬妻子说着,就去照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后,和尹秀娟前后的出了门。
五肼集是个大集,鼎盛的时候,大街小巷都人头攒动、买卖兴旺。可眼前的集市,稀稀拉拉的几家买卖在这条小街上,都显得空荡荡的。尹秀娟和弟妹从这头逛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几个来回下来,就没见个卖粮食的,基本和她在别的集市上遇见的情形差不多,卖干软枣、柿屑子、豆饼,蚕屎的,再就是刚从河里捞来的几条鲜鱼、一撮小虾的,卖旧衣裤、旧鞋帽的倒是不少。尹秀娟忽然想起来件事,她就问:“弟妹,那天中午咱们吃的烀饼子,我弟弟出来买的棒槌子面,他从哪里买的?”“在那个胡同头上,那个摊上明里摆着些楿子面,棒槌子面藏在下面。”尹文韬妻子就拉着尹秀娟向那胡同头走去。
果然,摊位在那个胡同头靠里首,在大街上是看不到的,摊位后面是一户人家的门口。一个半大瓷瓮上放着个半大箥箩,白粉子就在箥箩里,一块巴掌大的木牌上写着“楿子面”三个字。守摊的是一个四十左右的白净男人,尖嘴猴腮的,但那双眼睛贼亮,看着这人的面相便不由得联想起金丝猴。在他右后有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抱着胳膊依着墙打盹,下面还蹲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这两个男人看似与摊位无关。尹秀娟走过去,问道:“大哥,楿子面怎么卖?”那人瞪着贼亮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说道:“一个铜钱半斤,十块法币一斤!”尹秀娟左右看了看,笑着说:“想买点棒槌子面,不知道大哥有没有?”那人说:“还有些,可是很贵!”“怎么个贵法,怎么没看见?”尹秀娟到处看了看,问道。那人说:“不敢明放着,怕被抢了去!十个铜钱半斤,一百块法币一斤;有大洋的话,一块大洋二斤。”尹秀娟惊呼道:“怎么这么贵!”她回头看了看,弟妹还在那边摊位上与人闲聊。她就又问:“大哥,你既然有卖棒槌子面,那一定有棒槌子粒了?”那人说:“粒子可能还有点,但是更贵,还只收大洋,怕你没大洋,买不起!”尹秀娟一听,有些生气,还瞧不起人!她拍了拍口袋那部位,但没有动静,她就干脆摸出两块大洋来拍在箥箩里,说道:“两块大洋,能买几斤?说吧!”那人赶忙笑着抱拳作揖道:“大嫂,
别生气!容我到里面看看还有没有粒子,您稍等。”那人说着就转身进门,不料可能走的急,一下子让门挡绊倒,疼得他“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尹秀娟心善,她就赶忙跑过去扶他。那人就“哎哟”着摆摆手,意思是不忙起来。尹秀娟猛然想起两块银元还在箥箩里,就立马转身出来向箥箩里拿银元,可是她把里面的楿子面翻了两遍,也没找到。她就前后左右看了看,只见刚才蹲着的那个人正向北跑着,她就喊着“小偷!住下!”追过去,嗨!那人还停下了,反转身朝着她就喊:“你这个婆娘,你诬陷人!我偷你什么了?”说着还把褂子裤的口袋全翻开,尹秀娟跑过去看了看,还真不是这人拿了她的银元。她就又返回来,正好她弟妹过来,急急地向她问道:“三姐,怎么啦?”尹秀娟没理她,直冲着那个抱胳膊依墙的人喊道:“大哥,你行行好,看见箥箩里那两块银元什么人拿去了?”那人摇了摇头,居然也把自己的口袋翻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尹秀娟转身抱住弟妹,“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诉道:“我把爷爷舍命留下的两块银元弄丢了!呜呜……”
别说是十年前,就说四五年前吧,两块银元,被抢被偷或是丢了,她一点也不心疼、不在乎,她也就自嘲地笑笑,以权当发了救济、行了善事为由替自己开脱。可是当下,这两块银元是爷爷舍弃自己的生命,而留给后辈子孙保命的钱!其宝贵的精神价值是其本身的货币价值无法比拟的!她本打算用这宝贵的两块银元,买来粮种播到土地里,秋后丰收,既有了延续生命的口粮,又留下粮种延续来年的播种,这样便年年有播种,代代有吃穿,这才是爷爷留下这两块银元的真正含义和价值!如此珍贵的两块银元,居然在自己的手里被歹人算计了去。在她痛悔的同时,她开始反省:为什么总是遭人算计、遭人利用?其实她明白:在险恶的人文环境下,过度的善良和慷慨便成了傻呆和愚蠢!可是,善良和慷慨是她的本性,本性使然,何以更改!
尹秀娟由弟妹搀扶着回到家里,尹文韬听说三姐的两块银元丢在了买粮种的摊位上,他便气急地摸起菜刀要去讨回来,尹秀娟一把拉住弟弟说:“那几个人作扣作的天衣无缝,找不到证据,你去砍谁去?是三姐自己太傻了!”尹文韬一腚坐下,把菜刀扔在桌子上,唉声叹气地说:“唉!这算什么世道!日本人仗着刺刀欺负人到了极点,那天士勋的五个煎饼,他们狗汉奸宁愿扔给狗,也不许士勋带着!日本人欺负人也就罢了,街上这些小混混也这么欺负人!真想去把这些狗杂种一个一个地砍了!”尹秀娟看着弟弟说:“你可别做傻事啊!你去砍了倒是痛快了,可这家、这孩子们怎么办!?”尹文韬贸然地说:“三姐夫怎么不顾家不顾孩子们,出去干革命来!”这一句话像把钢刀刺了尹秀娟一下。她说:“这还能相比呀!你和你三姐夫不一样。”尹文韬还犟上了:“同样的人,有什么不一样?”她说:“你三姐夫,文源他,自从我认识他,才十二岁就整天的读书学本事啊、劳苦大众啊什么的,可你十几岁就进出大上海,你干什么了?你不就一身铜臭,贪图享乐吗!”尹文韬妻子过来打圆场,说:“好啦,都省省力气吧,都饿着肚子呢,越吵越饿!”这时,士信跑进来,吆喝道:“娘,我饿!”尹秀娟掏出手绢给他擦了擦汗,嘱咐道:“腮上的冻疮刚结了疤,可别用手抓,记住了。”士信点点头,又喊了声“饿!”他妗子端着水给他说:“来,士信,先喝了这碗水,妗子去给你煮蘑菇吃。”尹秀娟说:“文韬、弟妹,我和士信回去吧,士勋和士仁一早就去北沟里挖野菜、抓鱼,也许这会儿回去就有吃的。”尹文韬就对妻子说:“看看有什么现成吃的,给三姐带上几个,说是挖野菜和抓鱼,我看不是那么现成的。”文韬妻子包着几个糠菜烀饼子,硬塞给尹秀娟,她便一手拿着一手领着士信踏上回家的路。
孙士勋、孙士仁兄弟俩收获还不小,挖了半竹筐的苦菜子、婆婆丁、荠菜,还捞了些水草,逮了六只小螃蟹和十几只小虾,鱼没抓到。尹秀娟领着士信回到家里,士勋和士仁正在择菜。她把包袱递给士信,说:“士信,你和哥哥、二哥吃烀饼子吧。”士信从包袱里拿出两个烀饼子给俩哥哥,他们都没要,说是留着晚上吃。士信就把烀饼子放回包袱,自个也没吃。尹秀娟也感觉很饿,但孩子们都不吃,她怎么能吃,便倒了碗水喝进肚里,她还感觉有些累,就到床上躺下,不多时就打盹睡着了。朦朦胧胧中,总是听到士勋和士仁在争执什么,好像是士勋要士仁到床上去,士仁犟着不去,又听到士勋要抱士仁上床,士仁还是不肯……尹秀娟起身坐起来,说道:“士仁,你拿棵水草过来,让娘尝尝好吃不好吃?”士仁就说:“哥哥,你快给娘拿过去。”士勋知道是瞞不住的,就拿了两棵水草过来给娘,便说道:“娘,士仁的右脚崴了,肿的很厉害,他想瞞着娘。”尹秀娟赶紧过去,边去看士仁的右脚脖边说:“傻孩子,崴了脚还瞞着娘,能瞞住吗?”她看着士仁的右脚脖肿得像气蛤蟆,还有淤青,就说:“士仁,站起来走走看看。”士仁就要起身,可右脚刚聚劲,疼得又坐回去。士勋说:“娘,士仁走不了,是我从河里背他回来的。”“士勋,那就抱他上床吧,唉!我的傻孩子,都这样了还逞能择菜!”尹秀娟就小心的招呼着士仁的右腿,帮着士勋把他抱上床,又吩咐士勋去叫膏药老六来。士信爬到床上,给二哥擦着脸上的汗,问:“二哥,刚疼吗?”士仁笑着说:“不疼!”他娘接过话说:“还不疼!有能耐,自个下地走走看看。以后可不许这么逞能!”
孙士勋回来说:“六爷爷正在煎药,他说煎完药就过来,叫咱们先给士仁上冷敷。”尹秀娟懂得冷敷热敷是啥意思,她让士勋打了盆凉水,把毛巾蘸湿拧了拧,给士仁搭在脚脖上。她看着水草翠绿翠绿的,叶茎还都饱满,就不由得拿来两棵,摘下几片叶子放进嘴里嚼了嚼,有些涩甜的感觉。于是,她就两棵全填进嘴里,吃下去看看有无不良反应,实际就是食品试验。外面响起脚步声,正是膏药老六驾到。他没有俗套,进屋便来到士仁的身旁,俯身看起来。他一手托着士仁的脚后跟,另一手轻轻的托士仁的小腿,士仁疼得直撇嘴。他试了两次便有了判断。他说:“看样子,脚踝骨有骨折!”士勋首先难以接受地问:“这么严重,那怎么办?”尹秀娟已是泪眼汪汪,她问:“六叔,骨折了,是不是把脚脖子标起来就行?”老六说:“正是,这是唯一的办法。没事,小伙子长的快,差不多两三个月就好利索了。”士仁惊呼道:“哎哟!还得两三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这算是好得快的。”老六接着说:“士勋他娘,你给找两块薄木板或木条,再撕些布条就行了。”不大一会儿,尹秀娟一手里拿着几双筷子,另手上拿些布条过来,问道:“六叔用几双筷子行吗?”“很好啊!”老六接过她手上的东西,俯下身就操作起来,很麻利的样子。尹秀娟擦了擦眼泪,去倒了一碗开水,给刚干完活坐下的老六,她说:“六叔,麻烦您跑一趟,您看、这诊费,您先记账?”老六忙放下碗,俩手摆着道:“不可,不可!当庄当院的,谁还不用谁点事!士勋他娘,士仁的脚脖子没有破皮创伤,不用消炎,消了肿,再把布条紧紧,也就两个来月就好了。过些天我有空就过来看看,放心吧,不会落下毛病的。”说完,起身就要走,孙士勋赶忙说:“六爷爷,我抓的螃蟹和小虾米,您拿去吃吧!”“嘿,正好给士仁吃了补一补!我家里还有吃的。”说完就出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