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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气过了小满便是芒种。芒种前后,正是播种棒槌子和收割麦子的时节。村外坡里,麦浪翻滚着一片片金黄。俗话说:麦收九成熟,不收十成落。家家户户开始为麦收忙碌起来。压场院、磨镰刀、拾掇压麦穗的碌碡,整理扬场的家什。短工市上,集聚着一群群头戴六角苇笠、手拿镰刀找活干的雇工。小学堂也放了麦假。由于年前年后没缺着雨水,地里的麦子长得穗大粒满,沉甸甸的着实喜人。虽然,前些天那场大风大雨,也刮倒了大片大片的麦子,因为已近成熟期,对产量没有太大影响,只是给收割添了些麻烦。望着丰收在即的几十亩小麦,孙老太爷的心里也是喜忧参半。丰收年景,喜自不必说,而忧的是:小麦丰收粮满仓了,官府的苛捐杂税也就紧赶着来了,还有那些打着保境安民旗号的各路大小军阀、民团也趁机来横征暴敛,更叫人担惊受怕的是,丰收之年,也正是匪痞流寇打家劫舍猖獗之时。自从年号改民国以来,朝廷没了,一会儿是革命党执政,一会儿又是北洋政府当权,南方国民革命北阀炮火连天,北方军阀混战硝烟弥漫,更有日本人的铁蹄肆意践踏东北大地。乱世出英雄,乱世也生匪患。据说,在西部和南边山区里,有多股土匪占山为王,四处派探子搜寻目标,专砸富户有钱人家的估丁。唉!这世道,没老百姓好日子过了!

喜也罢,忧也罢,当务之急,趁着好天气尽快收割、打场入库才是。这天上午,孙老太爷来到后场院,两亩地见方的场院,碾压的平平整整溜光亮。孙兴贵正吆喝着牲口拉着碌碡压最后一遍。孙福常领着丝场里的几个工人,和从短工市上刚找来的十几个雇工,整理分配割麦、运输、打场用的各种家把什。孙福常把他们分成三组:一组八个人,每人一把飞快的镰刀,过晌就去早熟的南洼子地开镰;二组五人,每人一条扁担、一付绳子负责挑麦运输;三组七个人,留在场院里打场扬场。孙福常把人头、活计分配完,然后和大家说:¨家里有老婆的让老婆来,没有老婆有姐妹的让姐妹来,明早来场院里挜麦子,谁挜的麦秸就归谁,干一天还送两升麦子,大家愿意不?”¨中!刚好哇!¨大家伙齐声答道。孙老太爷也过来和大伙说:¨割麦子的谁割的快,地里还拾掇得干净的,挑麦打场的也是干的快、干的好的,除给足工钱外,再奖励两升麦子。大家伙自己记好账,收工时报个数,孙兴贵负责核实兑现。¨¨刚好啊!¨大家伙也是齐声赞同。孙兴贵朝大家挤挤眼扮个鬼脸,又故作铁面无私状,卸下毛驴便向牲口棚走去。

孙老太爷朝场院西南角的炮楼走去。这炮楼有两间屋地盘大小,三层,在村里的建筑物就数它高。据说,炮楼是孙修德的爷爷辈上修建的。当时正闹义和团,官寇厮杀,匪患四起,而义和团也是专门打富济贫的主,所以各地的财主富户,首当其冲的成为他们打劫的头选。因此各地的有钱人家竞相效仿,一般是在自家宅院后建一座炮楼,再置办几条鸟枪火铳或长矛大刀,日日派人值夜。孙家这座炮楼的底层,全部用方石砌成,没有窗口;二层以上的墙体由土坯夯成,二尺厚的墙体火炮轰不动、子弹穿不透;二层四面墙壁上,各有四个一尺见方的窗口;三层墙壁上的窗口稍大些,人上半身刚好能探身到窗外;底层前后各有一道两尺宽、四尺高镶着铁箍的厚木门,两道门一关,倒也铁桶一般,里面就是一处安全壁垒。最为关键的是这炮楼底下的秘密……孙家炮楼的值夜,

都是由孙福常负责的丝场工人轮流排班,凡值班者多发半天的工钱。年年防灾,夜夜防贼。孙福常为保障宅院的安全尽职尽责,丝毫不敢有半点松懈。孙福常是孙老太爷的长子,他们家住在最后的院子,丝场就在他家的东边,所以丝场由他打理。孙老太爷的次子叫孙禄常,也就是孙文源他爹,自小嗜书好学,标准的文弱书生,可惜在孙文源八岁时不幸英年早逝,留下些许人生遗憾。孙老太爷三子孙寿常一心向佛,是东庄庙堂的常客。

孙老太爷走近炮楼时,前后门都敞开着,听见在三楼上,二孙子孙文源和几个同学在谈孙中山、袁世凯等,不时还扯到了苏联列宁、高尔基谁的,东拉西扯,海阔天空没边没沿的。小学堂里放了半个月的麦假,目的就是让家里种麦子的学生,帮忙收麦子,家里没种麦子的学生,好到人家割完麦子的地里拾荒捡些口粮。高老师也回他福山集的家了,说是待几天后还要去趟县城。孙文源放了麦假没事可干,便约着同样没事可干的几个同学,天天在炮楼上谈论时事政治。正巧赵阁庄的高齐民,也是在家里闲的无聊,跑来找好友孙文源的。孙老太爷走进炮楼向上喊道:¨文源,把梯子放下来,我上去看看!¨孙文源听到爷爷来了,把手里的书递给高齐民,边去搬梯子边向下面说:¨爷爷,你一大把子年纪,腿脚又不好,就别上来了,我们这就下去。¨说着,把梯子放到二层,示意各位下去。

他们只听到爷爷在下面答应了一声,可就在他们陆续下到底层后,却是没见到爷爷的身影。这就怪了,霎那间爷爷变戏法似的人不见了。孙文源他们几个,正在四下里张望、纳闷的时候,高齐民惊奇的看到,爷爷从与炮楼相距四丈远的牛棚里走出来,身上还粘了麦草、蜘蛛网什么的。孙文源一看有些明白了,这是孙家相关人等必须固守的一个密秘。但他还是万般纳闷:就这一句话的工夫,爷爷不可能一下子就跑到牛棚去了,难到这炮楼里还有机关?这件事暂且不提。

已是晌午时分。孙文源的四妹孙文绣受娘之命,来到炮楼处通知二哥回饭堂吃饭。孙文绣小二哥孙文源两岁,十岁的小姑娘,长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白净的脸蛋,稚嫩的就像刚出水的芙蓉。她刚进后院大门,迎面看到二哥他们说说笑笑、戳七闹八的过来了,猛的撞见几个半大小伙子,还有个外村面生的,她口未开脸倒先红了。她两手撕扯着衣襟角,眼瞅着自己的脚尖小声说:¨快回去吃饭吧,饭都凉了。¨说完扭头就往回跑。见状,高齐民他们几个哈哈大笑起来。

过晌后就要开镰,紧张繁忙、热火朝天的麦收,正式拉开序幕。晴空万里,骄阳似火,正是抢收麦子的好天气。不敢祈求很多,只求老天爷给十天这样的好天气,几十亩麦子保准抢收入库。

还真是天公作美,转眼间麦收开始七天了,滴雨未见,割麦的、打场扬场的、晾晒入库的,环环相扣,互不耽搁。麦收第八天早上,天刚放亮。孙兴贵领着丝场的几个本家工人,忙活了一夜,把晾晒好的麦子装了五十多麻袋,然后入到地库里,天也就亮了。孙兴贵拖着疲惫的身子要回屋休息。由于夜里宅院的前后院门都是关着的,他只好沿着院墙西边的胡同绕到前门来。他刚要进胡同口时,猛地看见一个蓬头垢面,赤身裸膊的人仰面依墙而坐。这个人听到有脚步声过来,忽然起身,又扑通一下跪到孙兴贵面前,哀求道:¨大爷行行好,给点吃的吧。¨孙兴贵也是苦出身,怜悯体恤穷人是他的天性。他把那人扶起,说:¨跟我走吧。¨

那人起身站起来,个头还不矮,浑身的肌肉疙瘩,看起来还挺壮的,有三十多岁的年纪。孙兴贵边走边打量琢磨这个人,心想: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哩?他有些琢磨不透这个人的身份。出了胡同口,迎面相见的,就是那棵承载着三百年苍桑的古槐,树冠年年新枝勃发,生命力依然倔犟又顽强。孙兴贵对那人指了指古槐树下的石条凳说:¨你先在这里坐坐等着,待会厨房里开门了,我给你拿几个煎饼过来。¨那人点点头,一个劲地说:¨好人啊,好人啊!¨孙兴贵忙活了一夜,实在是又累又睏,这会儿又遇到这档子事。他进到后院,厨房大嫂已经摊了一摞煎饼,他对她说:¨刚才在胡同口碰到个要饭的,我给他叠几个煎饼打发他走吧。““我给你叠。¨大嫂说着,麻利的放下手里的家什叠了几个煎饼,找了张牛皮纸包起来递给孙兴贵。

古槐树下那人赤条条的,只在两大腿间穿了条刚好遮羞的裤衩,好像是遇突发状况未及穿戴,就从睡梦中逃出来一般。虽然,要饭的成群结队、走街串巷是司空见惯的事,但一大早古槐树下来了这么个人,难免有好奇的村民朝这边张望指点。孙兴贵拿着包好的煎饼,还端了碗水,来到古槐树下递给那人,说:¨好汉,吃了煎饼喝了水,拿着剩下的煎饼赶紧回家吧。“那人听到此,摇了摇头,突然“呜呜”地哭起来。这悲恸的哭声,分明是遭遇大灾大难后无奈的宣泄!见状,孙兴贵的鼻子也是酸酸地。他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问:¨好汉,别哭别哭,到底是咋回事?¨那人止住哭声,哽咽地说:¨我是沂源剽庄的,半个多月前的那个晚上下大雨,半劈山坡突然滑下来,把大半个村庄都掩埋了,惨呀!¨说完又“呜呜”地哭起来。孙兴贵又问他:¨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那人抹了把鼻涕,然后说:¨那晚间我在地势高些的场院里睡,刚起来出屋小解,忽然听到异常声响,眼见着泥石流往下冲,便赶紧钻到旁边的石桥下,幸好石桥没被泥石流遮盖住,好歹的扒拉着爬出来。可家全没了。¨说着,又给孙兴贵跪下哀求道:¨大爷,您行行好留下我吧,我什么活都能干。¨

孙兴贵也听说过,山里下大雨山体滑坡的事,这人说的倒像是实情,人看上去也有些憨厚老实,身子骨还强壮,要不先领到家里让老太爷瞅瞅?他这么寻思着,拉起那人说:¨先跟我来家吧。¨

孙老太爷按着老习惯,起床后先到后院、丝场和场院里遛达一圈;尤其是夜里,孙兴贵领着人将麦子入库的事,他要亲自查验一下才可放心。麦收已近尾声,等自家的麦子全部收好入库,过几天再商量佃租的事。他初步想,今年收成好,佃租再减两成,好让佃农们也高兴高兴!他这么想着,倒背着手转回家来。孙兴贵和那人正在堂屋前等他。¨兴贵呀!这人是谁?¨没等孙兴贵答腔,那人倒也机灵,一个箭步过去跪下答道:¨老爷,小人家里遭了大难,无家可归了,求老爷开恩收下小人,甘愿给老爷当牛做马。¨孙兴贵也简要的把遇到这人的前后经过,和这人的家难情况跟老太爷说了说。

孙老太爷迟疑了片刻,向他二人摆了摆手说:¨先到屋里吧。¨各人先后进到屋内,孙兴贵侍候老太爷点上烟袋锅,自己也从腰间摘下烟荷包,拿出纸条和烟末,卷了根纸烟递给那人,那人摇一摇头表示不会,他便点上火自己吸起来。这功夫,那人转着眼珠把屋里的摆设扫了一遍:红木嵌银的八仙桌椅、条几漆光铮亮,条几上一对细瓷花瓶、几个小把玩;左首屏风内床幔齐整,床对过的箱柜內肯定是衣物、绸缎等;右首屏风内像是书房,一张八尺方案上文房四宝一应倶全,藏书摆满两架书柜,墙上挂的、瓷缶内插着的字画还真不少,这些都是读书人的兴致、嗜好。那人就这么一瞬之间,把这屋内的看了个明明白白;他想一定要哀求老太爷留下自己。这时,孙老太爷咳嗽了两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小人姓宋名宝,宋宝!¨孙兴贵忍竣不住¨哈哈¨笑了两声说:¨好名字啊!宋宝、宋宝,你是来求宝的吧。¨宋宝听此紧张了一下,但马上回过神来,也苦笑了笑说:¨小人家破人亡,孤身一人,只求老爷给碗饭吃,有个落脚的地方,不敢奢求别的。小人有的是力气!¨孙老太爷又连着咳嗽了两声说:¨兴贵呀,给宋宝找身衣裤穿上,先留下跟着你到麦地里、场院里干吧。你这就领他去找福常在丝场里找个住处。你把他安顿好后,赶紧回屋睡一觉,忙活了一夜,看把你累的。¨宋宝又双膝跪地给老太爷磕了两头,然后随孙兴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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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槐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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