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女人花(2)(一)黄河岸边的孤寂
“痴呆傻,在干吗。”张雅榕在电话里问骆幻平。
她总觉得骆幻平是情痴脑呆心傻,就经常用这个词代替他的名字。
“在上班,你在干吗?”
“在等着换液体,抽空休息一下。”
“病人多吗?”
“还行,你忙不,聊会?”
“还行吧。”办公室还有别人,骆幻平其实不好意思抱着电话聊天。
“说得那么勉强,那就算了。”
“你几点下班?”
“4点。”
“那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好吧,你请客呀。”
“肯定了。”
“那可要吃好吃的了。”
“吃什么你挑吧。”
“嗯,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半天没有声音。
“想这么久,是不是把兰州好吃的地方都想了个遍呀。”
“切,是不是紧张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就是要吓死你。”
“没关系,大不了这个月透支了。”
“好吧,本姑娘现在还没想好,晚上提刀再见吧。”
骆幻平笑了笑,还真有点想见张雅榕。
下班前,张雅榕打电话来说西关见。
到了西关,她领着骆幻平往亚欧商厦的后面走。
“去那里吃什么,外滩小镇?野鱼火锅?”骆幻平边走边问。
张雅榕笑嘻嘻领着他拐进一个小巷,进了一家叫“酸儿辣女”的小店。
“这里好吃吗?”骆幻平问。
“你尝尝就知道了。”
骆幻平看着菜单,点了一个酸菜粉条。张雅榕要了一个砂锅。
“这里的菜好吃,不过很辣,你可小心了。”
“你也喜欢吃辣的吗?”
“是呀,以前老和小雅到这来。今天馋辣味直流口水,跟你聊天时就想到这了,一定得过来吃一下,过两天就吃不成了。”
“为什么?”骆幻平问。
“不告诉你,傻帽。”张雅榕脸微微一红。
这家店果然名副其实,饭菜都是酸得倒牙辣得透心。骆幻平自觉还算能吃辣的,都得猛喝茶水压压。
“好吃不。”张雅榕出了门笑嘻嘻地问。
“一个字,辣,两个字,酸辣,三个字,受不了,四个字,真是过瘾。”骆幻平不停咂着嘴说。
“看来你吃辣的不行吗,以后还得多锻炼,”张雅榕撇着嘴说,“不然怎么陪本姑娘过瘾解馋呀。”
“我们现在去哪里?”
“去黄河边吧。”
骆幻平陡得想起和小雅的那个晚上。
两个人漫步走到中山铁桥旁,桥头灯火通明人潮熙攘热闹非凡,很多人都在桥头合影留念。
“这座桥据说是1904年建的,快有百年历史了,是黄河上的第一座铁桥,现在还这么经用。”张雅榕赞叹说,“你有在桥头照过照片吗?”
“没有。”骆幻平说。
“你瞧我真是白痴,你是地道的兰州人,当然不需要了。哪像我们外乡人,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看什么都稀奇。”张雅榕语带嘲讽。
“没有啦,虽然我生长在兰州,其实也是在郊区化工企业区里长大的,生活天地也就那一点点,以前也很少转LZ市里。
这阵子和你在一起,还真是把兰州的好地方转了个遍。”
“咦,反过来了,我成了你的金城向导了?”张雅榕笑着说。
“我以前对LZ市里的印象,
也就是哪条街上磁带店多。
我上高中时喜欢听磁带,买磁带,每个星期天,我就自己跑到市里来,几乎把能走的街巷都走遍,把能转的磁带店都转遍,看看有没有好听的磁带。”
“那你得走多久呀?”张雅榕瞪大眼睛,透着惊讶和赞许,也许是酸辣火锅的作用,她的脸色分外红润,在夜灯照耀下很迷人。
“其实那时候LZ市区的繁华地带,也就是西关十字、南关十字这么一点点中心地段,大的商场相对密集,离开了中心,就是一些小街道小商店了,磁带店都很少。
没想到上了个大学回来,兰州的变化真是很大,西关、南关,包括周边地段,都是高楼大厦林立了。”
“小雅去过BJ,说BJ的高楼更多,是吗?”
“BJ的建设和发展,兰州没法比的。”
“真想去BJ看看天安门,还有故宫。你大学毕业了待在BJ多好,比在兰州可强多了吧。”
“我觉得兰州这座城市挺好的,特别是我喜欢兰州的文化气息。”
“文化气息?兰州的历史很悠久吗?”
“历史悠久说不上,可是你知道吗,兰州是建国以后重点建设的地方,很多新中国的知识分子,响应国家号召来到兰州,把一座原来只有十几万人口,多数是回民的小城市,建设成为今天的西北重镇。
来的可都是有知识、有文化、有理想、有建设祖国边疆的坚定信念的人,也包括我的母亲。”说最后一句时,骆幻平略带得意。
张雅榕撇嘴笑了笑。
“前不久我还看到一个统计,说在80年代初,中国各大城市中,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口比例最高的,竟然就是兰州。很了不起吧。
兰州大学是国内知名学府,在全国都是排前二十位的。兰大有很多国家级的重点实验室,物理系和化学系是世界闻名的。”
“这我知道,我弟弟就想考兰大。”
“还有呀,最让兰州人扬眉吐气、全国闻名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牛肉面。”
“哈哈哈哈。”骆幻平忍不住大笑,笑得张雅榕不好意思地看着四周的行人,狠狠锤了他一拳。
“干嘛那么大声笑话人家。”张雅榕嗔怪道。
“我知道,其实牛肉面可能也算吧。”骆幻平忍住了笑,“真正让兰州人自豪的,是兰州的知识分子办的《读者文摘》。”
“是是是。”张雅榕连声应和,“《读者文摘》真好看,我也爱看,每期都看。”
“《读者文摘》的第一期,我哥就买回来给我看了,因为第一期上登载了张贤亮的《灵与肉》,这篇小说后来翻拍成了电影《牧马人》,你看过没?”
张雅榕摇了摇头。
“后来,我哥每期都买,我也每期都看,我哥和他最好的朋友张玮,经常一起就一些文章进行讨论,我没他们那么高的见识,但总喜欢在一旁听,虽然不是都能听懂,每次却都有点感悟。
后来上了大学,才发现原来《读者文摘》的影响力那么大,大学里的同学们都爱看,成为了兰州的标志。
虽然同学们对兰州一点都不了解,有人还真的问我,你们上学是不是还骑骆驼的。”
“真的吗,开玩笑吧。”
“我就说,骑呢,我们的学校就建在蒙古包里,门口全立着电线杆用来栓骆驼。”
张雅榕看着骆幻平想笑,又似乎觉得不好笑。
“我上了大学,才真正感受到故乡不被人理解的愤懑。
有一次,一个同学拿了张报纸给我看,上面介绍南方人到兰州做生意,说兰州没有夜生活,到晚上一片漆黑,还不如南方的乡下。
当时我脸很红,嘴硬说兰州不像南方,冬天晚上很冷,哪可能有夜生活,可内心不得不承认差距。
我大学毕业前夕,学校的学生处处长专门来了趟我们厂里,希望能多接收一些我们学校的学生。我听说效果不好。
后来在一次全体毕业生的大会上,他说起兰州之行,说下了飞机,立马感觉到大西北的荒凉、贫穷、落后。
我心中恼火,他怎么不说兰州受地理条件限制,城市是两山夹一沟,才修了据说是全国离市区最远的机场。机场我没去过,估计沿路也应该是荒凉的,但不能代表整个城市呀。
兰州确实不如BJ,但兰州是依靠天南海北支援祖国建设的人们,在荒凉戈壁滩辛勤努力建设起来的一座伟大城市,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川流而过的城市。
在我的心中,它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承载着新中国建设者们多少希望,也传承着、交汇着、繁衍着他们从四面八方带来的传统文化。
为什么《读者文摘》可以在兰州诞生,那是因为这座城市有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改革开放后,又敢于率先接收吸纳新鲜文化血液,才能结出《读者文摘》这样的硕果。“
“说的对,我听说《读者文摘》就是效仿美国的杂志,靠读者来推荐好文章的。”
“我上中学的时候,感觉兰州在文化生活上虽然不能说丰富,可一点也不落后。
外面有的磁带这里都有,到处都是小录像厅,播放的都是最新的港台电影。
我到大学里才发现,我看的电影、听的磁带,比其他外地同学,包括南方来的都多得多,我还负责给他们介绍推荐呢。
我上大学时,我们企业的内部电视台,转播了两三年的凤凰卫视中文台,每天播放的日本、港台电影电视剧,席卷而来的港台、日本和欧美文化,让我痴迷沉醉。
可惜只能在假期看看,我都没心思回去上学了。到学校给同学们一说,他们都羡慕得不得了。
我刚到BJ的时候,喜欢到处走走看看,想找到母亲跟我说的古都风范和文化气息,有一些,但是远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多。
我真的有些迷茫,后来看了一些书才知道,我们没有去刻意保留,破坏太严重了。
好吧,我想破坏了,我们再建吧,就像被八国联军烧毁的圆明园,我想现在人总比那时候的人巧夺天工吧,一定可以重建。
可是慢慢的,我才领悟到,城市可以建设,楼宇庭院可以拆了重建,可是文化,人心,社会的价值观念,一旦被推倒了要重建,那可能不是一代人两代人能够完成的,也许需要几代人甚至更多的努力,那可比修路盖楼难多了。”
骆幻平说着,不禁有些黯然伤感。张雅榕用双手挽着他的胳膊,似乎在安慰他。
他们沿着黄河岸边走着。黄河水波光潋滟,托着夕阳晚霞和霓虹灯影,缓缓起伏。
“我们在黄河岸边,用勤劳的双手,把文化的沙漠变成了绿洲,让黄河水从这里蜿蜒曲折流向全国各地,滋润了亿万人的心田。
可是,我们却让千年修筑的宏伟殿堂残缺不全,留下后人无法补救的无尽遗憾。
黄河依旧奔腾,不由人来改变。
可是那残砖碎瓦的城墙,却无法再展现黄河孕育的千年文化。”骆幻平依然伤感难释。
“虽然我不太听得懂你说的,但是我很喜欢你高谈阔论的样子。我记得小雅也是。
她有一次跟我说,我们都是小地方出来的人,没有什么大见识。
但是我们不能甘心于此,我们应该去帮助有大见识的人去做事,尽一份自己的力量,也就算是不白活一场。”
“小雅这也算是有大见识了。”
“也许,”张雅榕看着黄河水说,“她知道你是有大见识的人,才会那样对你。”
“我们那天没说这些,我其实也很少说这些,今天不知怎么有感而发。
我平时会和哥哥和张玮聊,他们是我的生活导师,张玮正在写关于西北师范大学历史的书。”
“西北师范大学?”
“西北师范大学的前身,其实是BJ师范大学,在抗日战争时期搬迁到兰州的。
抗战结束后,BJ师范大学迁回BJ,一部分教师和学生留在了兰州,建成了西北师范大学。我爷爷就是这个学校毕业的。”
“很牛呀,书香门第吗。”张雅榕调侃道。
骆幻平停下脚步,倚着栏杆看着黄河水。
“我一直以来很想当老师。
考大学的时候,父母非要我学化工,说出来好找工作。
我觉得老师真好,传道授业解惑,空闲了还可以研究研究文化,写写书什么的。”
“可是教师现在待遇很低呀。”
“是呀,现在知识文化都不是评判人的标准了,人的价值只体现在能挣多少钱、能花多少钱上了。就是上大学,都要找将来能出来挣大钱的专业。”
“因为钱太重要了,你看到处都是高级饭馆、酒吧、,只要有钱就有好吃好穿好玩的,还有好车坐,谁不想赚钱呀。”
“可是我就不觉得这有多正确。
我又想说《读者文摘》了,我觉得它所传达的,就是一种正确的文化和价值观念。
追求物质生活没有错,可是一味追求就不一定正确了。
我小的时候,妈妈特别喜欢《读者文摘》上的一篇文章,有一天晚上家里刚好停电,妈妈、哥哥和我就围坐在蜡烛下,妈妈给我们读那篇文章。
那是篇外国文章,大意是说一个家庭,父母带着5个孩子,家里很穷,几乎揭不开锅了,可是妈妈在一个孩子过生日的那天,用几乎家里仅有的钱,买了孩子最喜欢的唱片。
一家人的生日没有蛋糕,却在音乐声中,度过了一个欢快的夜晚。
母亲告诉孩子们,钱不是用来买吃穿的,而是应该带给自己欢乐的。”
“这个母亲很会教育孩子。”
“所以呀,我从小就觉得,内心的欢愉比物质的满足更重要。”
“也许你是没有受过穷挨过饿,才会说这种话吧。”
骆幻平以沉默表示反对。
“不过也许你是对的。可能每个人都有这种想法,可是身处社会当中,面对这么多物质诱惑,谁又能独善其身呢?”
“也许是现在社会发展太快了,物质享受的膨胀速度,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和可以抵御的界限。兰州都在飞速发展,BJ上海和沿海地区更让人充满遐想。”
“是呀,人家不是说南方遍地是黄金吗。我们家乡打工的都去了好多。”
“别说你们老家了,兰州人能走的都在往南方走,这些年的人才流失非常严重,像我们这一批考大学的,能不回来的几乎都不回来了。
这样发展十几年,兰州的知识文化层次就要远远落后了。孔雀东南飞,谁也挡不住。”
“有走的,就还会有来的,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兰州不一样发展很快嘛。像你,不就回来了吗。”
为什么回来呢?骆幻平也不禁自问。
他觉得自己似乎走的迷茫,回来的也迷茫。走的坚决,回来的也坚决。
为什么呢?他似乎从来没有拷问过自己,是回避,更像是不知道答案。
骆幻平觉得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像喜欢转街一样,一直不停地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
似乎要找的东西很明确,又很迷茫。也许是音乐,也许是文学,也许是文化,哲学,也许什么都不是。
但是始终有一种东西死死缠绕着他,在白天,在黑夜,在梦里,让他永远也摆脱不了,走不出来。
他曾经以为BJ是他寻找的终点,但后来发现不是,就只能悄悄得离开。
他想过去深圳,去上海,但是又觉得那五彩的霓虹飞驰的节奏更会让他迷失。
他只是觉得,他生长在黄河边,但却真的不了解黄河。就像他身为中华儿女,却真的不懂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一样。
他喜欢音乐,觉得常常有乐声从他心底流出。这乐声和着心声,又好像是和着黄河的波涛声,总是在他的脑海里,睡梦中回响。
他想记录下这美妙的和声,却总是记不下来。他只能不停的听,不停的想,不停的记。他不敢停下来,怕有一天没有了这心灵的音乐,他的心也会枯竭死亡。
所以,他觉得他不敢也不想离开这条河,这座城,这生他养他的地方。
离开这里去BJ的几年,他好像是离开了黄河水的滋润,黄土地的厚重承载,迷失在五颜六色的迷雾里,新奇却害怕。
他觉得他的脚,踩在这黄土上才踏实,身上才有力量,脑海才有灵光,睡梦才安稳香甜。
此刻的骆幻平,突然在内心深处产生了无比的孤独感。仿佛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这条无声无息流淌的黄河。
所有的人,从他身边走过,却仿佛和他相隔两个世界。人们的嬉笑快乐,都与他无关。
骆幻平忽然想,那天和他一起站在河边的小雅,是不是也与他一样,有着这种远离现实,被世界隔离的孤独感呢。
否则,她又怎会舍得毅然决然地离去呢?
骆幻平侧过头,仿佛看到小雅,在他身旁,冲他微微的笑。
月光照耀下,河水辉映里,那张脸,还是那样的白净动人,那眼神,仿佛还是那样穿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