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骨蜕

第17章 骨蜕

白陌良从这里出来之后,与陆挽溪长话短说解释了一二,便马不停蹄去了周青天家,于是才有了解救老秀才,送阿钰投胎的那一幕。

上回说到幡然醒悟的老秀才在门口摔了一个狗啃屎,这一摔,竟让他爬不起来。

翌日。

“喔喔喔~”

公鸡鸣叫,天上泛白,太阳将升未升,远处的山巅已蒙上一层鲜艳的黄。

老秀才梦中惊醒,从床上弹起,他神色慌张,脸色苍白,顾不上穿鞋子,赤脚落地,迈着老寒腿,噼啪噼啪地走到了隔壁一间房。

缓慢推开门,看到被窝隆起,甚至还听到微弱的呼吸声,他才虚惊一场地呼出一口浊气。

怎么每天都在做同样一场梦?代峰这不睡得好好的吗?

摇了摇头,准备去书房早读,刚走到堂屋,老秀才脚步突然僵住,他转过身来,瞳孔猛地收缩——春台上搁着一个香炉,上边的香火已燃尽,就像刚割完的麦田,只剩下木茬子了,而就在香炉对面,一对灵牌静静悄悄地立着,上边写着沐代峰以及沐夫人的名字。

庄生晓梦迷蝴蝶。

老秀才这才意识到这不是梦,而是现实。

他愣了半天才有所有所动作,穿鞋,净手,燃香,不一会儿,袅袅青丝便缠绕在了厅堂中。

“代峰啊,爹有件事告诉你。”老秀才形单影只地站在木牌前,神色温和,甚至挂着笑意,“你爹中举人啦!不仅中举人,还当官啦!这件事爹本来想下去再告诉你,也好咱们一家五口团聚,可爹又改变主意啦!古人云:‘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你爹我可不是苟活于世的人,都半截身子入了土,哪儿还怕死呢?只是想着风中残烛,在燃尽的最后一刻,兴许还能照亮一片黑哩!

朝明县与清河县接壤,离这里至少百里路,你爹我没出过远门,耳目闭塞,尽管如此,还是听说过朝明县的名号,据说此地虽不是皇城,可依旧繁花似锦,歌舞升平,爹去这里当知府,唯恐力不从心,不过既然已是腐朽之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又何妨?不过就是下来与你们团聚而已,代峰你可要照顾好两个孙子,我给他(她)们取了名字,哥哥叫沐无双,妹妹叫沐雪儿……”

老秀才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不仅是对儿子沐代峰说,也对儿媳沐夫人,以及两个刚出生就夭折了的孙孩说,这一家四口仿佛就站在他对面,静静听他言语。

老秀才在堂屋絮叨完,便去做了早饭。

窗外投来了一抹阳光,灶房瓦缝里升起了炊烟。

此时他来到沐代峰的房前,敲了敲木门,他已记起,昨晚由于身子虚弱,行动不便,无法招待几位贵客,只好让白陌良等人便宜行事,沐代峰房间比较大,因此白陌良和李琢玉睡在了这里,而客房比较干净,所以陆挽溪就在那儿凑合了一晚。

清晨的饭菜是红薯白米粥,朴实单调,但香味扑鼻。

“我不吃!”

李琢玉本来打算绝食,可红薯那金黄的瓤芯实在过于诱人,当老秀才将勺子递到他嘴边时,他最终还是没能按耐住自己,非常配合地吞咽了下去。

“民以食为天,怎能不吃东西?”老秀才又递过去一勺,白粥和红薯的香味两相融合,实在让李琢玉的味蕾欲罢不能,只好一错再错,一边怒瞪老秀才,一边享受美味,两种表情交替出现,让一旁的白陌良忍俊不禁。

“老先生,你接下来可是要去朝明县上任?”

“正有此意,

不知道长有何打算?”

“我奉师尊之命游历四方,以增阅历,天下之大,随处可去,我见老先生腿脚不便,若独自前往,且不说狼豺虎豹,就算是一段崎岖之路,也可能凶险万分,不如一同前往朝明县,也好有个伴?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无良道人倒还算有点良心!”陆挽溪夸奖道。

“他这是看上人家做饭的手艺了。”李琢玉接道。

沐青莲呵呵一笑,并没有答复,他只说还得思量一二,但早饭过后,他便拉着白陌良去了屋外。

“不知老先生有何指教?”

“道长能从井底脱身,且送王三鱼之妻入轮回,此等手段已不是凡人所有,若能与道长同行,自然前途无忧,一帆风顺,只是小民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道长可否答应?”

“老先生但说无妨!”

“道长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不知如何处置这残疾少年?”

白陌良沉默片刻,李琢玉身世不明,但其背后一定大有文章,若是将他丢在此地,说不定性命堪虞,但是若带上他,山水迢迢,路途遥远,对他来说又是个大麻烦,实在是有点进退维谷。

“那少年看起来才舞象之年,经历祸事,一心求死自是情理之中,老朽穷首皓经,倒也看过一些各教典籍,佛家说身是菩提树,明镜亦非台,时时常拂拭,莫使惹尘埃,道家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而儒家则说一言足以招大祸,故古人守口如瓶,惟恐其覆坠也;一行足以玷终身,故古人饬躬若璧,唯恐有瑕疵也,三者殊途同归,归根结底是要人心境纯洁,返璞归真,你与那少年已有羁绊,若是放任不管,导致其身亡,最终恐成魔障,对你修行百害而无一利,小民的请求便是带上这少年一同前行,到了朝明县后,由我照拂,那时道长自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不知这个请求道长能否答应?”

老秀才一口气说这么多,然后抬起苍老的面容看向白陌良。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受教了!”白陌良抬起手,抱拳,微微躬身,沐青莲番话隐隐中牵动了他的道心,也就在方才一瞬,他感受到自己修行的功法似乎有了更上一层楼的迹象,喜不自胜,难怪师尊说他在山上再待十年也无法精进,原来如此。

话毕。

两人回到了屋子。

老秀才从柴房拿了一把锄刀,说是要送白陌良一个东西,便缓慢地走了出去,当是时,日出有曜,羔裘如濡,东边的云海里破开一道鲜艳的红光,祥和村在这朝霞的笼罩下,显得生机勃勃。

白陌良起身跃至屋顶,盘旋而坐,双手交合于丹田,气息流转,吐纳清浊,他正对阳光,年轻面容拢着橙光,弧形下颌映着阴影,明暗交杂,像一尊栩栩如生的神像。

“啧啧。”李琢玉靠在院子的一个角落,望向白陌良,“无良道人倒是会耍,我要是个小娘子,看到这情景,说不准也芳心暗许了。”

说着,他别过头,看了一眼陆挽溪。

这位少女眼里异彩连连,脸上露出笑意:“他这是顿悟了。”

一只青蛙从李琢玉后颈中爬出来,呱一声,一片荷叶从青蛙嘴里吐出,由小变大,落在了李琢玉头顶,青蛙一跃而至,稳稳坐在荷叶上,看到这番景象,出声叫道:“好小子,悟性还不错!”

白陌良在屋顶入定了一整天,他睁眼时,太阳已到身后,他从原来的川流境突破到了骨蜕境,川流境讲求的是血脉开窍,肉体藏灵,而骨蜕则是一个小质变,灵力洗髓伐骨,躯体蜕皮重生,灵气与肉体浑然一体,收放自如。

白陌良轻点脚尖,整个人便如风一般横亘而下,轻盈洒脱,不拖泥带水,他神态自若地走进屋子,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发现陆挽溪等人神色怪异地看向自己,接着便听到李琢玉放声大笑。

“啊哈哈…….无良道人,终于有你出乖露丑的时候了。”

“李施主何出此言……啊!”

白陌良听不懂这话什么含义,以为李琢玉又在说什么胡话,直到陆挽溪拿出一面镜子,他才发现自己头发散乱,脸上浮起了一层皮垢,上面满是黑色的污秽,眼角处更是多出了一团米黄色的疙瘩,他才意识到这是骨蜕境带来的变化,顿时脸色绯红,转身一脚蹬出,或许过于慌乱,又或许刚突破,气息不稳,总之在越过土胚墙的时候,栽倒了下去。

一声闷响过后,便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白陌良羞愧难当,飞也似的逃离了此地。

“扑通~”

祥和村西边的河中激起了浪花,白陌良一丝不挂地钻入水中,全身上下几乎体无完肤,每一寸都出现了褶皱,他知道这是骨蜕境的必经之路,并不感到奇怪,甚至觉得全所未有的畅快。

他潜入河底,身形极快,手脚并用,一瞬就游了数百米,水流的阻力就像一双无形的手,将他表皮的那层躯壳剥开了,不一会,一层薄膜便浮出水面,这正是白陌良蜕去的旧皮囊。

此时的白陌良,身上每一处毛孔都焕然一新,像鱼的鳃一样翕张,仿佛可以在水下呼吸。

夜色下,树影婆娑,微风阵阵,河流正中央突然冒出一个头,当时树梢上只挂着一抹月牙,天地并不皎洁,光线暗淡,可就算这样,仍旧能一眼看出,那是一个美男子。

白陌良游回岸边,却发现自己的道袍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碧玉小脚,这双小脚干净,无暇,慢悠悠地拍打着水面,细小浪花扬起,沾湿了蓝色的裙摆。

白陌良看到陆挽溪的那一刻,二话不说,赶紧将脑袋沉了下去,水面又归于平静。

“啧。”陆挽溪狡黠的眼珠闪闪发亮,“无良道人,快出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河面微波粼粼,树叶哗哗作响,除此之外,别无动静。

陆挽溪眼珠一转,小脸上出现了两道酒窝,她眉头一皱,继而扬起,有恃无恐道:“无良道人,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道袍烧了,让你一直待在水里!”

“陆施主,强扭的瓜不甜,你为何非要苦苦相逼?”白陌良终于冒了头,焉声说:“道袍可是小道的身家性命,万万烧不得,还望陆施主大人有大量,将衣服还于我。”

白陌良的道袍乃是其师尊亲手为其缝制,对他而言具有别样的意义。

“我只是想告诉你关于王二狗的事情,又不是在逼良为娼,你在想什么呀?什么强扭的瓜不甜?无良道人,你该不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陆挽溪冷冷一笑,小脚轻拍水面,整个人从岸边飞起,落在不远处,她背对白陌良道,“亏得本姑娘还用忘尘沙将你道袍清洗干净,哼,现在看来,真是好心被当驴肝肺了!”

忘尘沙乃是一种除秽之宝,产于北疆,其色如黄土,其形如砂砾,但本质上是一群虫卵,此虫可饮人体之汗液,食皮囊之污秽,无毒无害,将其放置于需清洗的衣物之上,虫卵自可破茧而出,将衣服上的一切杂质吞入腹中,只需几个呼吸的时间,这些小虫便会从衣服里自行飞出,然后寿终正寝,零落成泥,由于其培育的条件及其苛刻,就连王公贵族也极少以其作为洗涤衣服的工具,毕竟这东西,有市无价,弥足珍贵。

就是这样的宝贝,被陆挽溪随手用了出去,若是识货之人见到定会骂道姑娘败家,此举实在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但白陌良没听说过什么叫忘尘沙,只当是一种普通法宝,并没有追问,而是赶紧四下寻找,果不其然,陆挽溪方才坐的地方出现了一套折叠整齐的衣服,红色内里,白色外衣,衣袍上还绣着一朵不知名的花,不是他的道袍是什么?

道袍上边压着一块玉佩,极尽妍丽,玲珑剔透,正是王三鱼赠与他的玉佩。

夜风微凉。

“怎么,还怕本姑娘回头占你便宜?”陆挽溪等了半天没动静,眼珠一转,大大咧咧地回了头,白陌良却已穿戴整齐站在她身后,只是脚步过于轻盈,所以没有发出半点声音,陆挽溪微微诧异,“哟,难怪,原来身法已达入微,看来这次顿悟让你受益匪浅啊!”

“陆施主见笑了。”白陌良没有多说废话,直入主题道:“小道也觉得王驼子之事存在蹊跷,不知施主有何高见?”

“都说了叫我挽溪,别施主来施主去的,本姑娘耳朵都听腻了。”陆挽溪双手叉腰,嘟起了小嘴,“听到没有?”

“陆施……挽溪姑娘。”白陌良看了眼神色不善的陆挽溪,立马就改了口。

“哼,这还差不多!”陆挽溪看了眼白陌良腰间的玉佩,啧啧道:“你该不会以为这玉佩的原主人是王三鱼吧?”

“难道不是?”无良道人反问。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王驼子那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吗?实话告诉你,这块玉佩乃是王驼子从功德箱盗取之物,王三鱼将其卷入井底,这玉佩才被王三鱼据为己有。”陆挽溪手中多了一个木匣,“当时玉佩就放在这千年檀木匣中,你若不信,自可将玉佩放进去,其大小刚好合适,若是细闻玉佩,上面应当还有檀木清香。”

“挽溪姑娘的话小道自然相信,只是有些事小道还理不清。”白陌良头绪有点乱,他思考问题的时候眼眸总是低垂的。

“哦?不如这样,本姑娘问你几个问题,说不定你朝我问的方向思考,事情就迎刃而解了呢?”陆挽溪做了一个俏皮的举动,她将双手别在身后,一只雪白小腿往后翘起,上身则微微前倾,贴近白陌良道:“那就从王三鱼说起,据你所说,他为了复仇才将王二狗杀害,可祥和村只有一口井,几乎所有村民都会去那里打水,按道理,王三鱼报仇的机会多的是,为何偏偏选在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有何特殊之处吗?”白陌良兀自念道,接着眼前一亮,“难道杀死亲兄弟不只是为了报仇?”

“没错,无良道人果然一点就通!”陆挽溪目露欣赏之色,嘴角弯起,看了看白陌良腰间的玉佩,意味深长道:“杀掉王二狗只是顺手而为,王三鱼的目标…..是这玉佩,根据他在阵法空间里的异常举动,不难看出,他最大的愿望并非报仇雪恨,而是和妻子再续前缘,他拥有灵体自不必担心魂飞魄散,但阿钰不一样,她需要一副躯壳,这块玉佩便是是不二之选,无良道人,你瞧瞧人家多痴情,再看看你,哼!”

说着,陆挽溪又吹胡子瞪眼起来,她知道无良道人此时也说不上什么话,便接着道:“既然如此,本姑娘还有两个问题,第一,这玉佩不是俗物,为何出现在一座乡间小庙?第二,王二狗乃凡夫俗子,从何得知这玉佩的藏身之处?”

“还请小溪姑娘指教。”

“第一个问题本姑娘也无从得知,但第二个问题……”陆挽溪微微压低了眼眸,“答案不已是呼之欲出了吗?”

“莫非那王二狗是受人指使?”

陆挽溪莞尔一笑,点头道:“没错,那人想要干什么,你是不是也已有了答案?”

“略有推测,可经不住推敲。”白陌良道,“那幕后之人若要杀李琢玉,何苦绕这么大的弯子?先是利用王二狗拿走玉佩,然后引蛇出洞,造出王二狗消失之相,接着指使王夫人激起民愤,借刀杀人,若不是那场大雨,恐怕就连我也遭遇了无妄之灾。”

“那人既可以悄无声息杀王夫人灭口,自然也可瞬息之间夺走李琢玉性命,但那人偏偏没这么做,如此束手束脚,想必是有所忌讳。”陆挽溪并没有点出那场雨乃是她的杰作,她一本正经道:“至于他为何要谋杀李琢玉,也许得问问李琢玉本人了。不过很有意思的是,那人就算本领通天,应该算不到你们会误入阵法,更算不到,你们会从中逃出生天,将这块玉佩带出来。”

“小溪姑娘的意思是……这玉佩是现在唯一的线索?”白陌良道,“若是能找到这玉佩的来源,兴许那幕后之人的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陆挽溪伸了个懒腰,“不过这件事可能牵涉甚深,虽然那人差点要了你的小命,本姑娘还是劝你莫要掺和其中为好。”

白陌良似乎没听出弦外之音,低头用手摩挲着玉佩。

陆挽溪独自往前走,接着提醒道:“那小子身世捉摸不定,但绝对来头不小,幕后之人刺杀未果,说不定后续还会有所动作,你确定要和他一同上路?”

白陌良抬头看了眼陆挽溪,大声说道:“多谢挽溪姑娘提醒,只是小道答应过老先生,事关道心,这段路是非走不可了,但小道劝挽溪姑娘莫要再跟着我,前路凶险,恐遭不测,若真想同行,姑娘另寻他路,你我朝明县汇合也不是不可……”

陆挽溪没有停下脚步,河风撩起她的发丝和裙摆,地面上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她此时的脸上浮现出了悲喜莫辨的表情,瞳孔里散着幽蓝色的光。

“哼,还想甩开我?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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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野狗与无良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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