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喝茶
寺庙里,塑了金身的观世音菩萨手持净瓶,作披泽众生状,那一双细长的眼眸,好似感知到了众生疾苦,透着一股悲天悯地的气息,十分传神。
两旁黃色帷幔在柱子上抻开,如垂下来的花蕊,一左一右,护在神像旁边,添了一丝神圣的意味。
桌上摆满了各色瓜果,葡萄、香蕉、芒果、猕猴桃应有尽有,散着一股成熟的香甜味,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算是奢侈至极的食物。
三柱大香插在四角方形铜樽上,散发袅袅烟雾,烟雾蔓延在寺庙上空,成了一缕缕游离的青丝。
苟长生身穿青色僧服,脸上是一副哭丧表情,他双手合十,嘴里一个劲念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请您大发慈悲,将我从苦难里解救出来吧,我苟长生一定会多建几座寺庙,给您多塑几座金身,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这副景象要是给无忧山其他人看到,定会眼珠子滚到地上百米远都不觉够,这还是他们心中那个英明神武放荡不羁、说出“老子就是你们佛,信我得永生”这等豪言壮语的大当家了吗?这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视人命如草芥,视女人为玩物,说一不二,送人上西天以普渡众生的无忧和尚了吗?
幸好没人看到这一幕。
念叨完了之后,苟长生从怀里拿出了一块五彩斑斓的石头,这石头表面十分光滑,卖相极好,散着珠光宝气,一看就不是俗物,他从观音像下面拿出了一个紫色袋子,沉甸甸的,一打开,霞光四溢,里面全是这种石头,他将手中这块一并放了进去,然后将袋子系好,重又送回了原来的位置。
“狗娘养的诸葛义,老子就知道这小白脸靠不住,什么混沌之气,都他娘的扯淡!”做完这件事,他再次盘坐在蒲团上,伸手,一把扯下黑色眼罩,露出了血肉模糊的右眼,里面的血肉已发黑,看起来格外瘆人,接着,他拿出一块光滑的瓷片当镜子,对这镜面,将两根指头按在眼眶旁边,缓缓朝里面捻去,不多时,就钳住了一根白色的东西,缓缓拉出,竟然是一条扭动不安的虫。
“呸,比蚯蚓还小的玩意,老子不信就治不了你!”苟长生起身,看了眼观音像,然后将视线落在香炉旁边的蜡烛上,挪步上前,烛光的火苗安然地燃烧着,四周门窗紧闭,没有风,火焰直直朝上,苟长生慢慢抬起手,将指尖那一条白色小虫放在火上炙烤,或许感知到了灼热,这只虫子蜷曲着身子不断扭动,仿佛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看到这一幕的苟长生无比兴奋,无比刺激,如打了鸡血,烛光下,他那狰狞无比的脸色映出了一抹疯狂。
白色的躯壳很快就成了焦黑,冒出一撂烟,腥臭无比。
苟长生将虫子的尸体仍在地上,脚后跟踩上去,来回碾磨,再抬脚,地上只有一小抹灰,这条虫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再次将瓷片举起,对照着自己的眼,那只恐怖的右眼里面,一时间同时冒出了无数根细小白虫,缓慢扭动身子,让苟长生倒吸一口凉气,他吓得将手中的瓷片一把扔了出去,一屁股坐在地上,五官上透着股悲哀。
过了一会,他再次跪在蒲团上,另一只眼里闪出了泪花,在地上又磕了几个响头,“观音娘娘,您显显灵吧,您看看我眼里这都是什么肮脏玩意儿,这都是吃人的杂碎,您行行好,将这些鬼东西给除掉吧......”
就在这时,敲门声打断了苟长生的祷求,他听到声音后,
立马盘膝而坐,十分娴熟地念起了大悲咒,梵音四起,顿时就充斥了整个房间。
门外站着一个汉子,侧着耳朵听到了一阵佛法无边的经文,心中对大当家的佩服又上升了一个层次,在他心中,能一边做着杀人不眨眼的勾当,一边心无旁骛在寺庙里诚心向佛,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不过他过来有要事汇报,只能打扰佛门清净,又敲了几下门,喊道:“大当家,大当家。”
里面的梵音停了下来,传出一声绕梁不绝的单音:“进——”
嘎吱,门开了,外边的汉子不由自主有些紧张,他蹑手蹑脚跨过门槛,只一眼,就看到了大当家那稳坐如山的背影,好似一尊佛像,透着一股子沉静,直让他心中那股毛燥也消停了下来,他伸出鹅颈,轻声说:“大当家,有人杀上山来了。”
......
一座天然形成的巨石上面长了一颗低矮的松树,阴影投落下来,石头上刻下的“无忧山”三个大字就多一种立体感。
一只鹞鹰扑打着翅膀,落在了松枝上,正用喙子整理身上的羽毛,突然听到了什么动静,头颅一转一愣,警惕看向四周,最后将眸子落在了前方百米处,那里出现了人影。
“无良道人,没看出来,你这么能打?”李琢玉下巴搁在竹匣上,扫过地上这些抱着身子呻吟的汉子,“啧啧,真是一点也不知道手下留情,瞧瞧这群人被你打得,多么惨不忍睹。”
“这群人丧尽天良,坏事做尽,自然要给点惩处。”白陌良不以为意,白色道袍随风摆动,他的步伐很轻盈,缓缓走了几步,一点声音都没有。
章菊花趁乱躲在了一块石头后边,肥大身躯缩成一团,如拱在角落里的一头白猪,连呼吸都尽量小声,生怕发出什么动静,暴露了身形。
此时,一双脚尖落在了石头上方,章菊花浑然不觉,他还在屏气凝神,心中已将那看似人畜无害的年轻道士视作了煞星,祈祷这人赶紧上山,总之不要找自己的麻烦,这么想着,耳侧突然传来了一身温和的问候,脸色顿时变得欲哭无泪起来。
“章施主,你在这卧着做什么?小心着凉啊!”
章菊花缓缓侧过头,发现那位道长正站在石头上,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只好爬起来,带着一身的枯枝败叶,挤了个笑脸,只是笑得比苦还难看,“道......道长,咳咳,身身上热,这......凉凉快。”
“哦?章施主倒也是性情中人,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着实让小道大开眼界啊。”白陌良从石头上掠下,落地时波澜不惊。
“没看出来啊,无良道人,你什么时候学会耍贫嘴了?”李琢玉微微有些惊讶,他还以为白陌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想到还能蹦出几句笑话来,但他偏要与白陌良反着来,瞪了章菊花一眼,道:“临阵脱逃的鼠辈而已,与他浪费口舌做甚?要我说,一阵拳打脚踢,送他上西天得了,省得在这碍眼!”
“小道不能随便开杀戒。”
李琢玉继续煽风点火:“这等腌臜货色,杀了那是为民除害,功德一件啊!”
白陌良依旧不为所动:“不可。”
陆挽溪从后面跟上来,看了眼章菊花,冷哼一声:“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身上这么多油水,想必都是民脂民膏,依我看,不死也要让他脱层皮,让他长个教训!”
章菊花脸色一苦,这几人在自己面前肆无忌惮讨论他的生杀夺与,自己好似成了待宰的羔羊,滋味着实不好受,但他现在身不由已,无力反抗,只好跪在地上磕头:“大侠饶命,小的上有八十岁卧病在床的老母,下有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小儿,小人一死,全家都没有活路啊!”
“哼,这话本姑娘听多了,真以为我是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见起到了恐吓的作用,陆挽溪走到章菊花面前,扬起手中的拳头,商量道:“章菊花,若不想承受皮肉之苦,我这到有个法子,可让你将功赎过,只要你做到了,姑奶奶就饶你一条狗命,如此?”
章菊花死死抓住救命稻草:“女侠快快请讲,就算上刀山,下火海,小的也在所不辞!”
“嘿嘿,用不着刀山火海,这法子很简单,你只需要......”陆挽溪浅浅一笑,脸上浮现出恶作剧的狡黠,在章菊花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如恶魔低喃:“这样......然后这样。”
李琢玉拉长脖子,将脑袋够过去,侧耳倾听,谁知陆挽溪声音压得极低,他硬是一个屁字也没听见,只得吹胡子瞪眼,干看着章菊花脸色逐渐发青,却不知其中缘故。
“啊,不可,万万不可。”
章菊花听完了陆挽溪的耳语,浑身一抖,好似听到了比上刀山下火海还要可怕的事情,哭丧道:“我的姑奶奶啊,这事做不得,要不您换一个?”
“嗯?”陆挽溪存了故意捉弄这胖子的心思,好不容易想出一招出奇制胜的法子,怎可轻易放过,见章菊花不依,脸色一冷,将宝剑拔出一半,蛮不讲理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现在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章菊花哭爹爹丧奶奶的脸挤作一团,身上每一两肥肉也都颤抖不已,这件事做了是死,不做也是死,横竖都是个死,真他娘要命,章菊花看着陆挽溪咄咄逼人的样子,一咬牙,狠下心来,竟然一头撞到了石头上,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嘁.....原来只是个软蛋,真没意思。”陆挽溪将剑归鞘,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余光看到白陌良脸上带着好奇,心情顿时愉悦起来,爱屋及乌对李琢玉也产生了好感,她走到李琢玉跟前,脸上浮现几个甜美的酒窝,“想不想知道我说了什么?”
李琢玉点头如捣蒜。
“叫一声姐姐我就告诉你。”
“姐姐。”
陆挽溪心情更好了,一股强烈的成就感盈满心头,她摆了摆手,“也没什么,就是让这家伙去站在前面石头上,大喊三声‘苟长生我是你爷爷’,你们说,这是不是天大的轻松事?还让他占了一个天大的便宜,这家伙竟然一头撞到石头上也不愿做这个出头鸟,哼,李琢玉说的没错,果然是鼠辈!”
老秀才听到这话,笑出了老黄牙,“咱们呐,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从这件事就可看出,这位大当家在无忧山地位超然,无人敢惹。”
李琢玉将脑袋转向前方的那座巨石,不耐烦道:“那不就更得见识见识,这大当家是个什么样的牛鬼蛇神?别磨叽了,赶紧上山。”
几人迈起步子往前,从刻着无忧山三个大字的巨石旁经过。
鹞鹰见了人影,惊起,展开双翅,掠到了长空,一瞬间不见踪影。
过了这块石头,正是应了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视线豁然开朗起来,白陌良抬头,前方是一片开阔的空地,虽没有那么平缓,由裸露的石头组成,可相对于刚才走过的路来说,已是极大的不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座瞭望台,分别插着一帆黄色大旗,上面绘着一副带着黑色眼罩的骷髅头,倒是别有用心,台上有可供四人站立的空间,只不过现在看去,上面空空如也。
其实上面本有人,只不过看到白陌良等人势如破竹的本事,顿时吓破了胆,一溜烟从上面轱辘下来,脚底抹油,通报大当家去了。
白陌良刚走了几步,只觉山上凉风习习,甚是舒爽,让人心旷神怡,宠辱皆忘,还没怎么好好感受,前方响起了哨声,像鹭鸶的鸣叫,一声起了,无数声响应,山上住着的好似不是人,而是一群飞禽,叫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
不多时,前方就出现了一群粗野大汉,手持兵刃,面露嗜血,大概有个两三百人,差不多是无忧山的主力了,这些人往前迫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好似只要有人发布命令,这些人就会不要命地冲上来,将白陌良几人砍成肉酱。
“是何人擅闯我无忧山啊?”
带头一人是留着长髯的红脸大汉,手持青龙偃月刀,声音洪亮,睁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怒喝道:“大胆贼人,速速报上名来!”
旁边一人用手掌挡住一半嘴,压低声音说道,“三当家,他们从恓惶林来的。”
三当家关习皱起了眉头,也压低声音道:“五当家有没有传什么消息回来?”
“没有......”
“喂,你们两个当我们是聋子啊?”两人交谈的内容一字不漏传到了李琢玉耳中,他扯着嗓子叫嚣道:“别等了,你们那什么五当家早就化成灰了!”
当时几位当家商讨由谁带兵出征时,关习正要主动请缨,准备捞下这份功劳,谁知被五当家捷足先登了,他和五当家是莫逆之交,但也暗中较劲,当即就表示了不妥,认为由他下山才比较稳当,一番议论,谁也不服谁,两人话里头也慢慢擦出了火花,就将只好让其他几位当家做决定。
四当家是个墙头草,见风就倒,两人都不好招惹,他也就作壁上观,大当家心系红尘,心思全在身边的黑牡丹上,根本没有心思听两人辩论,所以能说话的只有二当家了。
关习知道二当家和五当家向来不对付,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下山的第一人选非他莫属,谁知二当家不知怎么回事,不按常理出牌,当着他的面说五当家有千夫长的气势,就决定让五当家下山,还专门煞费苦心做了一场不同寻常的赐福,着实让关习怄气好几个晚上。
以五当家那些人推枯拉朽的性子,里应外合之下,拿下恓惶林那个破地方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按照惯例,昨晚就应该凯旋而归,一起吃一顿庆功饭才对,就算在外留夜,至少也得传个消息,到现在都没什么动静,关习只当这厮在山下逍遥快活地忘了形,等他上山回来,一定要与他打一架解解气。
李琢玉这话,他只当是挑衅。
“哼,开什么玩笑,既然你们这几位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咱们地盘上撒野,那就准备好吃你爷爷一刀!”
关习单脚侧踢,杵在石头上的刀杆横飞起来,他就势一跃而起,将青龙偃月刀在腰间翻了个滚,一看就是个侵淫刀法多年的练家子,刀还未落下,一股风浪已然先至,将白陌良的发丝以及道袍吹动起来。
“慢着!”
刀刃离白陌良的额头只有一拳之隔,生生停了下来,从这收刀的功夫亦可看出,关习对力道的掌握也到了收放自如的程度。
“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看来他能瞬息之间躲过这一刀。”关习对白陌良高看了几分,收起刀,杵在地上,扭头喊了声“大哥”。
“来者是客嘛,老三,怎么一点规矩都不懂?”
人群绕开一条道,苟长生缓步走来,虎豹脸,看到这张脸,很容易联想到贴在城墙上的通缉犯画像,这张脸,用来吓唬一些不听话的顽童绝对有奇效。
苟长生看到陆挽溪以及白陌良,心里一沉,这两人的身手他可是在暗室那水盆上见过,能在魔头面前过招的人物,都是绝顶的高手,因此不敢怠慢,客气道: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几位纡尊降贵,大驾光临,实乃我无忧山的幸事。你瞧瞧,站在这里多不像话,还请移步到会客厅,有什么事,咱们边喝茶边说。”
所谓抬手不打笑脸人,白陌良上山确实带着点兴师问罪的目的,不过大当家既然如此客气,几人若再继续咄咄逼人,就有失礼节了,略微懂了点人情世故的白陌良和气道:“贸然上山,还请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