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女郎
陆风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躺在床上,他眼望着天花板回想良久,喃喃自语道:“妈,你又回来陪我了。”
十五岁时,陆风的母亲就失踪了,数年来音信全无。他一直独自生活,学会了洗衣,学会了煮饭,学会了面对,学会了坚强。一转眼,生命轮回,又是一个十五年。
那一夜,母亲说有一个朋友找她,去去就回。结果,她再也没有回来。
天,准时的亮了,可陆风的心却永远停留在黑夜里,不见白昼。
从那以后,他苦涩的泪水在心中汇聚成海,思念如潮水一般涨之又去,反复无常地冲刷着回忆的沙滩。他经常做梦,梦到母亲归来,于那处虚幻的世界里看望她依然惦记的孩子。简单的对话,短暂的片刻,回放起往事的胶片,母子二人各自扮演擅长的角色,续写爱的天伦。这,是上天的恩赐,是陆风最宝贵的财富。
至于父亲,连陆风自己也不曾见过,当年母亲告知,说是父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已经不在了。他当时没有追问,现在想想,事情恐怕另有隐情。
洗漱完毕,陆风来到了附近的文化广场。
文化广场是C市最大的广场,这里环境优美,鸟语花香,适合散步也适合思考。
广场上空飘着许多风筝,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点缀着单调的天空,五彩缤纷。一些看不清的细线,轻轻摇晃,如波纹般荡漾,传递着风的力量。
人们晃动手臂,纵情奔跑,仰望天空,开心地笑着。
陆风只是一名看客——看风筝随风起舞,看小男孩追逐着父亲,看小女孩吹着泡泡,看轮椅上的老人露出笑容,置身这美丽的画中,烦恼自消。也许,这才是世界本来的样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眼前的画面重复播放,然而今天却显的格外美丽。一位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而至,正坐在一条长椅上,仰头静看着风筝的表演。
陆风轻轻地走过去,坐到旁边,和女人保持着距离。他一边抬头,沿对方的视线望着,一边说道:“怎么,也喜欢放风筝吗?”
女人听到了,缓缓地转过头,她的目光正好和男人相互对视。
这一刹那,男人却愣住了。
她的眼睛很特别,像深深的湖底,似广袤的银河,幽冥深奥且纯净无暇。她自带的气场囊括了周围的空气,急速收缩,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令陆风有些紧张。
这女人没有过多的千娇百媚,取而代之的是庄重文雅。
她脸部的轮廓棱角分明,眉宇间透出英武风姿,薄唇醉人,长发飘飘,再配上一身的白色,这姿态绝对不逊色于皇室的王妃。
她说话了:“我不是喜欢风筝,我是喜欢这里的安逸。”
陆风定了定神,问道:“为什么,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不安逸吗?”
女人顿了一下,似乎对方说中了要害:“算是吧,对于我来说,这片刻的美好都显得十分可贵,只是这么静静地坐着,我就觉得很幸福。”
她的话有些凄凉,陆风却笑着说:“每个人都希望安逸,可世界上有许多问题摆在那里,不允许我们这么做。有的人放弃安逸,选择了痛苦的人生,他们不是不懂得珍惜,而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感受到这份安逸才作出了牺牲。”
“你是那样的人吗?”女人问道。
“我不是,我只是在烦恼的缝隙中寻找,像你一样,化瞬间为永恒。
”
女人没有说话,呆望这个一语刺中她内心的男人,满满的惊讶。
陆风用眼神一领,女人看过去的同时,他接着说:“你注意到这些风筝了么,表面上看,它们自由自在,其实它们并不知道,身下一直连接着人类的线轴,它们的命运早已经不在自己手中。”
“你是说,我们也都是风筝?”
“风筝的线,看得见,摸得着。我们身上的线,却寻不到踪迹。”
“呵呵!”女人笑道:“你的话,还挺有哲理的。”
陆风也笑了。
这之后,两个人都沉默着,都把目光投向于地面。
过了一会儿,女人转过头,发现对方仍然保持着姿势,于是又把头转回来,轻声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在得到答案后,她率先站起身:“陆风,我坐的久了,陪我走走吧。”
陆风也站起来,说了声:“好!”
今天天气不错,不冷不热的,很适合泡妞儿。两个人并排行走,走出广场,走上了街道。过程中,陆风一直在盯着女人的脚步,也盯着自己的手表。
“你在看什么?”女人不解地问。
“没什么,我在看你走路的频率,推算一下你走五百米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频率?”女人愣住了:“这有用吗?”
“当然有用,如果有人在五百米之外等你,而你又在预测的时间内没到,那就说明你遇到了危险,等你的人就会去找你。”
他这话说的无心,女人听完却燃起几分热意,幽幽地叹道:“恐怕……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等我的人了。”
陆风听着,再一次感到对方内心的阴冷。
一句简单的话语,含义万千,似乎那里面贮藏着一座无法融化的冰山。他初到此地,只能立于远处,望着前方巨大模糊的灰白色轮廓,缓慢前行。
“嗯……我已经报过名字了,可还不知道你的,能不能赏下来呢?”
“名字?”女人停住脚步,微微地翻了翻眼睛,像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几秒钟后,她才轻轻地说道:“我叫落月亭。”
“怎么,名字还用想吗?不会是现编的吧!”
“不。”女人解释道:“我只是想到,好像已经很久没人问过我的名字了。”
“落月亭”,这三个毫不相干的字组合在一起,化作一枚炽热的印章,在陆风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但是,女人的话让他之前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为进一步了解,他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陆风心里琢磨:摇头什么意思?是让我不要问了?还是她没有工作?或者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呢?见对方不答,他也不忍追问,不再说话了。
两个人就这么慢慢地走着,没有时间的约束,没有距离的限制。
一段时间后,他们来到了一座庙宇的门口。
虽说是庙宇,却不在偏远之处,相反这里是一条繁华的街道。也许这是特意的安排,以此来说明,只有在最热闹的地方才能体现出修真的可贵。
庙宇的对面是很多贩卖佛珠、佛像的商铺,庄重而典雅,一家挨着一家,形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线,为文明的都市增添了几分宗教的韵味。
落月亭走到一家商铺的门口,停住脚步,抬头向上看着,看的很投入。这个动作令她的长发垂及腰间,放眼望去,犹如天暮下倾泻而来的黑色瀑布。
陆风好奇地顺着女人的目光看去,发现那里挂着一幅太极图。他皱皱眉头,心想看来这的商人满脑子想的都是钱,在“佛门圣地”居然卖起了道教的东西。
“你喜欢太极?”
“太极?”落月亭的声音里充满了疑问,随后想了想,说道:“这名字不错,挺好听的,就是不太准确。”
陆风愣住了,心想姑奶奶,这太极图都叫了几千年了,也没人敢质疑,索性反问道:“那请问什么才是准确的呢?”
“嗯……”落月亭一歪头,笑着说:“在静态的时候,太极的确不错,可在动态的时候,似乎叫“命运之轮”更贴切一点。”
“命运之轮”,陆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很具有魔幻色彩,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一座古老的图书馆。他又一细想,太极八卦是用来占卜吉凶的,也就是命运,而“轮”是旋转的意思,转动的命运是随机的,又可预测几分,似乎这个答案也不算离谱。
落月亭又说道:“阴阳是数字6和9的组合,六阴与九阳并不平衡,六阴需要与三空间结合才能克制九阳。那周围阴爻与阳爻组成的八个三,不仅代表了天地间八种不同的物质,也代表着空间内的不同方位。”
她这句话说完,顿时令陆风刮目相看,没想到这女人竟粗知阴阳八卦,无形当中又为她增添了几分神秘。只不过,阴阳学说尚无定论,六阴也好,九阳也罢,世界上的人终归活在其中。
落月亭继续说道:“陆风,你有没有想过,人类可以创造阴阳之内的一切物质,唯独不能创造阴阳本身,这是为什么?”
陆风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么抽象的问题,答道:“是维度的限制,低维的阴阳是高维空间的产物,神创造了阴阳的规律,我们利用规律创造世间万物。同时,我们也发明了0和1,有了这两个基本代码,可以编写出无数复杂的程序,道理是相通的。”
落月亭点点头。她还想说什么,不料一辆街道洒水车突然出现在旁边,并不打招呼,强大的水流瞬间朝二人喷射过来。
陆风见事不好,一把将女人拉到胸前,跟着一个黄龙大转身,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了水流……一阵透心的凉,他笑道:“好爽!”
女人于男人的胸前抬起头,收了收嘴唇,说了声:“谢谢!”
两人的身高比例恰到好处,女人的额头刚好位于男人的嘴唇。她的味道、动作、语言,在同一时刻传递过来,如此近的距离,让陆风感受非常。
男人呆望着面前绯红的脸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像是个哑巴。
时间定格了温馨的画面,奈何过于短暂。电话铃声响起,陆风的手机变成了“电灯泡”,连续的响声仿佛在告诉它的主人——有大事发生了。
长红家园小区外面,一条细长街道的远处,男人搀扶着女人,缓步而来。
女人的肚子很大,已经有了身孕。她没有拿手提包,因为包在男人手中,取而代之的是手里攥着一个印有“海绵宝宝”的氢气球。
在得到气球的同时,她的兜里也多出一张名片,那是一位知名照相馆的摄影师硬塞给她的。俗话说,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商机往往就存在于不起眼的街头巷尾。
街道僻静,人影稀少,在十四亿人口的国家里难得一见。走着走着,女人忽然停住脚步,对身旁说:“有点口渴,去帮我买瓶水吧。”
“好,那你在这等我,别乱跑哦。”
“嗯!”女人点点头,摆弄着手中的气球,看着男人朝一个岔路口深处走去。
男人走进了超市,精挑细选,斟酌良久才确定了一瓶中意的矿泉水,对于孕妇来说,这些小细节千万马虎不得,尤其自己还是倒插门的女婿。
付完钱后,他快步往回走,边走边朝妻子的方向张望。
咦!怎么看不到人了?那是什么?一个东西正在视线上方缓缓升起。随着路口的临近,男人看清楚了,那正是妻子手中的气球,上面的“海绵宝宝”还依稀可见。
她怎么把气球给扔了?思索间,男人很快来到路口。但是,这里空无一人,他又抬头向上看去,那气球还在缓缓上升,越飞越高,似无半点留恋之意。
她人呢?去哪了?不会是在附近溜达吧?男人想着,脚步就随思绪而动,在路口周围转悠起来。
一圈……
两圈……
没有人!他心慌了,一股巨大的恐惧感跃跃欲出。这时,他看到前方有一个路人,便追上去,拦下那人:“您好!请问你刚才在路口见过一个孕妇吗?”
“孕妇?没见过。”
“你再想想,就在后面的路口。”
那人回头望了望,说道:“哥们儿,这么近你说我能记错么,真的没看到。”
男人更慌了,他不死心地继续向远处跑去,又追上一个路人。在得到同样的问题后,那人说道:“你是说一个孕妇吧?”
“对,对,就是孕妇。”
“哦,看到了,手里拿着个气球。”
“对,就是她,你看到她去哪了吗?”
“她没动啊,就站在那,好像在等人。”
什么!男人的大脑一阵眩晕。在同一条街上,两个行人给出了不同的答案,那就说明妻子是……他不敢想了。
可怕的事实让他的思考能力在逐渐减弱,他频繁地喘气,去迎合胸腔内的频率,眼睛则是没有目标地扫视着周围,像是两盏探照灯。
很快地,那之前询问过的路人也走到近前,他看到男人焦急的神态,说道:“我不是和你说了么,路口没人,你怎么就是不相信。”
“你瞎啦!”旁边的人不高兴了:“那么大个活人站在路口你没看见?”
“你骂谁呢?看没看见我自己不知道么!”
“知道你还胡说八道!”
“我说你这人说话能不能文明点,什么叫胡说八道,没看见就是没看见。”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起来。
男人根本都听不进去,走到墙根儿底下,颤抖着拿出手机。
此时,他很害怕,害怕手机另一端的状态是占线或者关机。同时他也抱有希望,在接通的那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告诉他,自己先回家了。
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越是害怕的事情越容易发生,电话那头响起一个甜美的声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啊!”男人大叫一声,手机落地,心跳的速度已经开到了最大马力,像是有个圆形的饭团卡住了喉咙,吐之不出,咽之不去。
他仍未放弃,捡起电话又打到岳父家中,得到的回答是——妻子并没有回家。
这回,他彻底慌了,那股跃跃欲出的感觉,瞬间如日出般从绝望的地平线上骤然升起。他弯着腰,冲远方嘶声力竭地呼喊着爱人的名字:“方婷!”
一声……两声……三声……
回音似弹珠般在这狭小的空间内来回地曲折狂奔,叩打了千家的门环,敲击着万户的窗棂。遗憾的是,没人回应他。
几分钟后,男人胡乱地为自己选择一个方向,扔掉手中的矿泉水,疯狂地跑去。
…………
办公室里,姜雨正抽着烟。在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布满了烟头,其中大部分都已熄灭,但有些仍在燃烧。
又是一起失踪案。就在刚才,那个男人跪在他脚下哭的死去活来,这泪水不单单是流给妻子,还有他们那尚未出生的孩子。
抽完这一支,姜雨把烟头在灰缸里狠狠地按了几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郁香咖啡厅里,他并不多话,直接找到千里香,抓住对方的手腕,以一股“势不分手”的力量将她拉到角落里。
“你干什么?警察就可以随便侮辱人么!”千里香“宁死不嫁”地喊道。
“不干什么,我来是想让你帮我办一件事,不是请求,是必须。”
“什么事?说吧。”
“用你的水晶球,帮我看看那些失踪的人都在哪。”
女人盯了男人几秒钟,很不情愿地说:“好,那你等一下。”之后,她让服务员取来一个大大的水晶球,摆到桌子上,用手扶住两侧,控制着平衡。
姜雨好奇地凑过去看,倒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个透明的球状水晶。
“你挡着我的视线了!”
姜雨白了对方一眼,身子往后靠了靠:“可以了吧。”
千里香闭上眼睛,像是在集中精神,没用多久又猛地睁开,表情庄重而严肃,目光犀利且有神,凝望着水晶球一动不动。
看那表情和动作,姜雨知道,她没有敷衍自己,而是明目张胆地在欺骗。果不其然,过了大约一分钟,女人转过头,冷漠地说:“对不起!我看不到。”
“你说什么!你看不到?你不是预言家么,-你不是知道所有人的未来么,你连末日都能推算出来,几个大活人就看不到么!”姜雨冲千里香大吼起来。
“姜雨!”千里香也毫不示弱,站起来拍了一下桌子,提高声音说:“我警告你,你是警察,不是疯子。这里是公共场所,少在我这撒野,当心我告到你们局长那里,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好啊,你去告,去告啊!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别的都能看到,让你找几个人你和我说看不到,我看你就是凶手,就是主谋!”
“好!好!那我就实话告诉你,我看到的都是活人,看不到死人。你让我找的那些人估计早都死了,他们为什么死?就是你这个当刑警队长的无能!”
“你……”姜雨火冒三丈,伸出大手,死死地掐住千里香的脖子。那女人哪能和姜雨抗衡,双手把着面前的“老虎钳”拼命地喘着。
关键时刻,罗欣和何伟冲进来“英雄救美”,两个人不由分说,抓住姜雨的胳膊就往外拉。姜雨自然是反抗,但执拗不过,硬是被两人“押”回到警局。
千里香手拄着桌子,大口喘着粗气。随后,她猛地一甩头,望向大门,咬紧银牙狠狠地说:“姜雨,你给我等着!”
这时,一名女服务员走过来,面色为难地说:“老……老板,对不起啊!刚才的水晶球我给你拿错了,那是咱们店庆时候用的玻璃球。”
千里香仔细一看,发现果然如此。懊恼自不必说,为表示大度,次日,她送给对方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