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胡乐脸本来就黑,如今还敷上一层阴郁。他拿桌上本子翻了又翻,想找到他之前给公司做的台账。里面有财务们才知道的内容,胡乐想找到它,找到它,至少能让此时的他没那么丢脸,虽然算不上谈判的筹码,但多少给自己硬气点。
胡乐说:“辛甜姐,昨天做的台账呢?”
辛甜说:“不知道。”
胡乐说:“张姐,昨天台账在你那吗?”
张姐说:“这个月台账不是你入吗?”
胡乐说:“不在我这。”
张姐说:“丢了就麻烦了。”
有人说:“你看这也太搞笑笑死人,哈哈哈,这人三八,哈哈哈......”
有人说:“今晚六合彩你看中哪几个?猴?我觉得不行,本命年犯冲......”
有人说:“阿乐把账本弄丢了?”
办公室里的人纷纷把头抬起来看。
胡乐恼一眼,说:“是,都是我弄丢,什么都是我,老子不干了。”
张姐说:“没事,大家伙赶紧找找。”
有人说:“没在我这。”
有人说:“是不是在你那?”
有人说:“昨天是谁动的账本?”
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工作帮忙,几乎把办公室的底掀开。
张姐说:“实在不行,阿乐你再重新做一份,也不费力。”
刘哥悄悄对张姐说:“姐,他被开了。”
张姐笑了,说:“阿乐,没事,姐帮你做,不费力。”
刘哥也笑了,说:“就是,不是什么大问题。”
胡乐说:“我记得我就放在桌——”
刘哥拍着胡乐肩膀,说:“小事,不用再说。”
张姐说:“你啊,就是对我们太见外。来,大家正好都在,我替阿乐给大家说,明天阿乐就不和我们一起上班了。”
有人说:“为什么啊,这不一直好好的吗?”
有人说:“对啊,怎么回事啊?”
有人说:“阿乐厉害啊,才来多久就升迁啦?”
张姐说:“大家听我说。啊,都听着了吧。我说了啊。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老板是真不地道。”
胡乐抬头看了眼张姐,平日里就张姐最能说,是人是鬼,都经不住她吐着唾沫星子唠嗑半天,完了之后,是人是鬼都听不懂她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张姐说:“平时节假日加班不给加班费就不给吧,还非送牛奶,怎么,打发乞丐?就说上次,小辛结婚的时候请他来喝喜酒,说是要来,也就那三十分钟路,堵车堵到快散场才来。我在这足足活了三十八年我就没见过这个地方哪条路能堵四五个小时。你说迟了就迟了吧,人到了,随个份子不过分吧?偏偏来喝了两杯就说有事要走,那快得,真像是怕人家小辛伸手要一样。小辛,你会问他要吗?”
辛甜说:“哪会。”
张姐拿水杯喝水润润喉咙,继续说:“就是。你们说,阿乐平时哪做得不好,端茶倒水的功夫够高吧,业务能力也没落下,多好一青年,说开就开。我要是再年轻几岁,我他妈也不干了,净受气。阿乐,要我说这样也好,反正这小公司也就这样,都是些小生意,青年人来干多浪费,那个词怎么来着,真屈才了。我们这小公司的确不适合青年人来这发展,三下五除二的,还真没能发展的空间。要我说,没什么好怨的也没什么好可惜,楼下卖烧饼的,一个月够咱干半年,钱多了,一样当老板开门面,
那才叫发展。听姐的,窝在这小地方没出息。”
刘哥说:“就是。我那侄子,学计算机,说是要搞APP,毕业两年了也没听到他能放一个屁。”
刘哥说完作势捂住嘴,噗嗤,办公室的人接到讯号,躁动,都跟着笑起来。胡乐也跟着呵呵傻笑。
张姐说:“阿乐,我看这样,咱就是走也要高高兴兴地走,你摆副臭脸给老板看,没准他还乐呢。”
胡乐说:“所以我就想找台账,不能让他乐。”
张姐说:“你哪是不让他乐,我们一起遭殃啊。得,你拍拍屁股走了,我们还在这呢,你不厚道。”
胡乐说:“和你们没有关系。”
张姐说:“有,老板这人再不地道,那也是我亲家,你要是不服气,改天我给你说道说道去,没啥大不了的。”
胡乐说:“我不是要举报,老板关系硬我知道。我就想多要点钱。”
张姐说:“你啊,掉钱眼里去了。”
胡乐说:“我不能不明不白的走。”
张姐说:“姐给你讲个人生经验,钱这东西,讲不明白。你看你,一下子就把问题弄复杂了。”
胡乐说:“......”
张姐说:“小刘。”
刘哥说:“姐,啥事?”
张姐说:“你赶紧给刘老二那打电话订桌,快点,现在还是剔牙的时候?今晚咱开饯行会欢送欢送。”
刘哥说:“几桌?”
张姐说:“最近风头紧,点到为止。”
刘哥说:“两桌?”
张姐抱胸,思考着。
刘哥说:“电话通了。喂,老二哥啊?今晚我们去你那整一顿,几桌?我问问,张姐,订几桌?”
张姐说:“一桌。”
刘哥说:“啊,我们就订一桌,七点半的,啊,要啥规模啊?我问问,张姐,要啥规模?”
张姐说:“小聚会,就小规模。”
刘哥说:“啊,行,就来个小规模的,好,这不之前没空吗,诶,好好好,你儿子要生了?哎呀,一样一样吗,不都是你儿子的吗,还能落到别家去?哈哈哈,恭喜恭喜,诶,好好好......”
有人说:“又去刘老二那吃牛鞭,吃完身子骚得不行。”
有人说:“不骚哪会想去补?”
胡乐猛地起身,剧烈咳嗽起来,甚至要喘不过气,要把肺给吐出。全力深呼吸几口,在心里给自己暗示,这阵咳嗽才缓和下来。最后抹把眼泪,再稳稳心神,这才好转。
条子没有午睡习惯,看胡乐从房里走出来,说:“老胡你咋啦,咳那么厉害。”
胡乐说:“睡觉嗓子太干,就容易咳嗽。”
条子说:“正好你醒了,再过半小时我们就出发。”
胡乐说:“妈的,水桶的水呢。”
条子说:“这桶水早没了,你忘啦,上一桶水买回放了一个月没喝完,这段时间也没人待在屋里,要喝水就拿开水壶烧。”
胡乐又干咳几声,咽着口水,觉得喉咙里有东西卡着。
胡乐说:“等不了。”
他走到厕所,打开水龙头,双手捧着喝生水。在这的晚秋,自来水早已变得冰凉,胡乐觉得自己肚子里像是塞进铁块,这么一想,正喝着水的嘴也尝出用舌头舔不锈钢的味道。整个人都变得精神了。
胡乐抬头看了看头顶那块红边镜子,背面写着“吉祥如意”四个花体字,拿到手里,看着略显颓靡的自己,觉得自己太黑,觉得自己眼角耷拉下去抬不起来,觉得不可思议,奇妙。记不得是几周前,自己虽然觉得那么活着不快活,但仍是体面。每天早上早起,在厕所洗头,把头发吹干,梳好背头,又抹发油,喷发胶。身上的西装虽是大市场批发部买的一百五一套的职业装,穿在身上松松垮垮,再穿上那双把自己所有白袜子都染黑了的皮鞋,手里提着公文包,怎样都是一个初入社会的大好青年。公司楼下的烧饼摊老板娘也喜欢他,虽然从没有过交流,但他知道,每次老板娘都把饼皮匀得比别人的厚,料也放得足。打电话和家里父母说,他们高兴,逢人就说自己儿子在大城市工作,收入高,生活水平好,真是祖坟冒青烟,菩萨保佑。
他自己也觉得好,至少不用像那些个去给汽修店当学徒的同学那样辛苦,不像那些个成天在酒吧夜店鬼混的人那样没用。自己人生像这样也无妨,说到底,他觉得自己已经没得选,好的大公司自己根本不可能进去,创业没想法,这里小虽小,工资也低,但太适合自己的理想乡——况且,说不定一不小心就升职加薪,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