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村道幽静,几条狗,几只猫,眼睛映射着光,在墙头巷尾哈着气。条子指尖夹着香烟,踉跄,软,抖,挤着眉头,双眼要对不上焦。一手扶墙,另一只手开始解开裤裆,来一泡热乎的尿,打在墙上,湿漉漉地,流到脚边,挪步,身子再向前探。他转身看一眼,寂静,满是夜晚的蛙声与蝉鸣。墙头一只猫闪过,还想伸手去抓,落空,骂一声,心慌慌地,酒精的气味涌上胸腔,蹲下,乌黑的呕吐物,喉咙被酒精冲得灼烧。
条子咳一声,感觉没吐干净,呕吐物卡在胸口里出不去。
他原地等着,不见人影,心里懊悔刚才新开酒吧花去的钱,中计,两个人竟能花去小一千,好在花的是卢总领到的贫困助学金,当是公费吃喝。当代社会消费,只恨自己脸皮薄,没去申请办理。
思绪在漂浮着,乡间村道里,几户人家大门挂着红灯笼,亮着,门头摆八卦镜,人影。条子眯眼看去,越看越发出神,蹑脚走过去,再定神看,双眼得几分明亮。发觉是两人,本以为是条狗在伏地。
条子不确定,声音压低,说:“老,老胡?”
胡乐抬头看他,一时无语。站在一旁的人往边上靠,只看一眼,再不多看。
胡乐说:“呃,条子。”
条子说:“嘿!老胡,真是你!”
胡乐说:“是,是我。”
条子说:“巧呀!”
胡乐说:“是,是巧。”
又说:“你怎么在这里?”
条子说:“我到附近酒吧喝酒,抄近路回去。”
胡乐说:“哦。”
条子说:“老胡,这位是?”
胡乐楞了一下,说:“哦,朋友。”
条子对那人说:“兄弟好哇!”
那人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一支,放回。条子瞥见了,拿出自己的烟,也不管自己刚抽完,接着点上,又给胡乐递一支。胡乐接过,条子弯腰帮胡乐点火。
条子说:“老胡,我这烟能看出点名堂不?”
胡乐点头,说:“嗯,好烟。”
条子说:“好烟肯定是好烟,你先好好看看,知道这什么烟不?”
胡乐看一眼,说:“还真没见过。”
条子说:“特供!”
胡乐说:“这么高级。”
条子说:“呀,我朋友带的,现在不像以前,抽烟都抽这特供的,不太知道外面卖的烟什么味道了。”
胡乐说:“烟味,烟味都一样,我这有,你回味回味。”
条子欲言又止,顿一下,说:“算了算了,有特供就抽特供,特供好,不用钱。”
胡乐说:“还好。”
又说:“这附近哪有酒吧啊,我在这好久了都没看到。”
条子说:“新开张的,妈的,我听说搞活动有优惠才和朋友来的,妈的,两个人能喝掉两千块,我也是服气!”
胡乐说:“有点夸张了。”
条子说:“唉,是呀,就是骗人的,妈的,没有下次了!”
胡乐说:“你朋友人呢?”
条子说:“我朋友,卢总嘛,你也认识,之前还见过的。妈的,那小子估计睡倒在路上了,哎,我喝得也有点上头,不知道把他忘哪了,妈的。”
胡乐说:“那我去帮你找找?”
条子说:“那多不好意思,怎么好麻烦你——”
胡乐说:“行吧。”
条子咽了口水,索性在胡乐旁边坐下。
条子说:“就,
就老胡,那些追债的还找过你吗?”
胡乐说:“偶尔吧。”
条子说:“还找你呢?”
胡乐说:“嗯。”
条子说:“二龙呢,有联系你吗?”
胡乐说:“没有,他联系我干嘛。”
条子说:“唉,也是。”
又说:“妈的,二龙,想到他就来气,我都懒得说他!还好人家卢总和我们平常人比,眼界是不一样,我偷偷告诉你,那时我还叫卢总投钱了,也是两万,人家那才叫玩玩,到现在对我是一句话都没提。反正我也不喜欢欠别人什么,等以后有钱了我肯定给他还上。我爸也和我说了,说明年安排我去当兵,以后的路他都帮我铺好了,等我当完兵出来能得笔钱,到时候我就给他还上,现在想想,我算是稳定了。”
胡乐说:“嗯,挺好的。”
条子说:“秋老师呢?”
胡乐说:“她,她忙呢。”
条子说:“哦,还是你好。哎老胡,你最近是做——”
远处有几条狗在吠,胡乐和条子转头看去,是卢总,染了一头黄毛,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鞋子踢在地上沙沙作响,近了,停在两人跟前,站定。
卢总说:“老陈?”
条子说:“哎,是我。”
卢总说:“我没喝醉!这位是——”
条子说:“老胡,他是老胡,之前还见过面的。”
卢总说:“哦,老胡,认得认得。那这位是——”
条子说:“老胡的朋友。”
卢总说:“呀!兄弟你好你好。”
他拿出烟给每人都发一支,条子接过,犹豫片刻,点燃。卢总接着说:“呀,和老胡好久不见了,老胡现在是在哪里捞生呀。”
胡乐说:“哼哼。”
条子说:“是呀老胡,这才多久没见身材都发福了,你这油水足呀。”
胡乐说:“现在就随便做做,打算向环境资源方向发展。”
条子说:“哟,老胡,高端!一听就很赚钱!”
卢总说:“这好呀兄弟,我听我爸说今年市里领导班子换人了,有大手笔,搞资源的散户以后都要统一管理,算是国有化,有眼界!以后是吃公家饭拿铁饭碗,稳了呀!”
胡乐说:“呵呵,我也听说了,也就听说吧,到时候是不是,成没成,都不一定。”
卢总说:“呀这!我爸说的话还是能掂量掂量的。”
胡乐说:“借你吉言啦。”
卢总说:“正好说起,我打算在我们学校租一个店铺开奶茶店,我这不刚好是学生会的吗,有渠道,也就十万,我看好久了,就想找几个朋友每人投一点就拿下。老胡,我跟你说,现在开这种奶茶店行情好,你想啊,一个学校有多少人,几千号人吧,就那么块地只有你开的这间奶茶店,准赚。”
胡乐对条子说:“是吗?”
条子说:“啊,啊对,卢总和我们几个兄弟已经在计划着,等方案。”
胡乐说:“投多少?”
卢总说:“预计是一人先拿出三万左右,我们看准的那间店是给他们接盘,到时候钱交够,人家店里的装修和加盟都直接照用。我打听到说,人家老板一直有得捞,人家现在是生意做得太大,管不过来才想转手。”
胡乐说:“三万。”
条子说:“对,三万。我都已经开口问我爸要借钱,都和他说得很明白,反正卢总是大股东,担的风险最大——”
卢总说:“赔不了!怎么可能赔,还风险呢,没有风险!人家老板亲自和我谈过,做学生的生意,人傻钱多,稳赚不赔。我朋友,人家也就比我大一岁,算我学长,以前一个学校的,他书读得不好,没什么大问题嘛,妈的他现在在学校附近做驾校,现在经济都他妈的独立了!”
条子说:“肯定的,和谁做生意都没有和学生做生意好做。”
卢总说:“就是。你现在就是等着你爸把钱打到你卡上吧,改天,明天!我们几个兄弟再好好商讨一下,要不我在找学长过来一趟,我和他聊聊的话,约他出来应该没问题,到时候可以问问他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儿,你就等着赚钱吧!”
条子点点头,说:“我爸那边不是很好说,之前我,哎呀,应该也行的,反正我都说得很明白是和他借,等赚到钱我就还给他。”
卢总打了个嗝,说:“才三万,啧,他是你爸,你问他要,怎么可能会不给你。你还不明白,你爸的钱就是你的钱,你爸的钱不给你用那给谁用,直接问要就是,还借。我就是直接问,我爸也没多说,就说让我花钱买个教训,让我知道钱没那么好赚。妈的,现在这个时代,钱就是这么好赚,钱就能生钱,一个字,贱!”
条子咧着嘴,笑:“贱!”
卢总说:“老胡,来不来呀,有钱一起赚,等赚到钱,什么事做不成?”
胡乐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你说得太复杂,脑子不够用。”
卢总说:“啊,哪里复杂,你在这边离我们学校又远,平时我们肯定不指望你来出力,当个甩手掌柜多轻松。”
胡乐说:“不了不了,我现在对投资不是很感兴趣。”
卢总说:“谁会对投资感兴趣,那心一上一下的,对钱感兴趣就好!”
胡乐说:“对钱,也,也就那样吧,我再想想,想好再和你说。”
卢总双手插进口袋,点点头,对一旁默默抽烟的人说:“哎,兄弟,你有没有兴趣?”
他摆摆手,没说话。
卢总挠挠头,说:“哎呀,这么夜了。我们先回啦,改天有空出来喝点酒聊聊,都多久没见了。下次到学校附近那家迪厅,里面妹妹一个比一个骚,我熟得很,别来这边,妈的,就是垃圾。”
胡乐说:“好。到时候,有空可以出来饮两杯。”
两人走后,胡乐朝旁边人点了点头,说:“魏哥。”
魏哥点头回应,说:“哎。朋友啊?”
胡乐说:“嗯。老朋友。”
魏哥说:“哎。平时没见过。”
胡乐说:“好久没见过。唉,有默契了,自己过好自己的,反正现在就是没什么联系。挺好的。”
魏哥说:“挺好的。”
胡乐说:“谁都不会觉得不合适,默契了,不联系了,挺好的。”
魏哥说:“哎。”
他递一支烟过来,胡乐点上。
胡乐说:“妈的,现在那些小年轻,连鞋带都不会系,家里没人教。”
魏哥说:“哎。”
最后,门外的两人一同叹了口气,地面上散满烟头和口水。楼顶的歌声早已停下,灼着热气的地面深色小点显现,加快,密密麻麻,连成一片。雨,被灯照亮,是夏日雪花的纷飞。
卢总和条子终于走出村道,马路昏黄的灯亮得刺眼。卢总忽然说:“老陈,你这朋友真不行,怂得要死,不穷他穷谁,妈的,妈的还搞资源,谁难听的就是收破烂!”
条子说:“他就那样啦,我和他也很久没见了,我都不知道他搬到这里来。不过收破烂应该不会,老胡他,他应该不会那么丢脸。”
卢总说:“他也敢住这里,一路上又是野猫又是野狗,路灯又暗,真他妈吓人,以后老实走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