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胡乐回到店里,倒杯水,咕噜咕噜地吞下,啊,肩膀的衣袖把嘴擦干。电风扇在吱吱地转着,巴哥和李普都不在,门外的天空被热浪滚烫。
他拿出手机翻找着通讯录,拨通,三声,有回应了。
胡乐说:“蓝兄,是蓝兄吗?”
电话那头沉默一下。说:“哪位呀?”
胡乐说:“我,胡乐。”
蓝兄说:“哟,胡老板!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胡乐说:“啊,是我是我。”
蓝兄说:“胡老板,最近如何?”
胡乐说:“还好。你怎样?”
蓝兄说:“我,我没那么好。找我是那证的事是吧?”
胡乐说:“还真是,还以为你电话要打不通了。”
蓝兄说:“我这顺子靓号怎么舍得换,而且又没做有亏心事,怕啥接电话。”
胡乐说:“想问你呢,怎么回事啊?”
蓝兄说:“什么呀?”
胡乐说:“那么不靠谱,我都被罚钱了!”
蓝兄说:“咦,被罚钱?”
胡乐说:“是啊,几千块就去掉,两个月白做!”
蓝兄说:“不是吧,那么快,我这边收到消息人家还没开始收,现在就是查证而已。”
胡乐说:“呃,这,准备了!这么不靠谱!”
又说:“前几天有个老板来我这收废纸,我没卖,说我给价太低,其他老板来都不止那个数。怎么我没卖,铺子马上就被查,是不是你们搞的鬼。”
蓝兄说:“哪是,反正不是我啊胡老板,不过最近你们这块动静确实不小,很多地方复工都用到你们。你看没看新闻,最近上面变动大嘛,这翻来覆去,我们日子也不好过不是?”
胡乐说:“是,我也是没办法才打电话问你,你看怎么解决吧。”
蓝兄说:“这事儿简单。”胡乐说:“简单?”
蓝兄说:“简单,再办一个不就行了。”
胡乐说:“我要能再办一个下来还找你。”
蓝兄说:“找我没用,我现在不做这事。”
胡乐说:“你跑路了?”
蓝兄说:“哎呀,我是转正啦。不做那也能活。”
胡乐开始东张西望,看到门边有一纸箱,打开,里面是些旧书。他翻看几眼,说:“那——”
蓝兄说:“你这事儿,小事儿。说白了就是新政策出台,旧法不管用了。我给你推荐一个人,你去找他重新走一遍关系就行。”
胡乐说:“这么简单?”
蓝兄说:“就这么简单,你什么东西转手了牌子肯定得换吧?”
胡乐松一口气,说:“行,蓝兄,谢谢你了。”
蓝兄说:“胡老板客气!”
随手打开一本,第一页写有魏哥的名字,歪歪扭扭的小学生字体。再看几本,总体来说是整洁的,没有涂画,也没有折页。纸张已经发黄,有的沾上几处水渍,小说,初高中的课本,报纸,一些通识手册,笔记本,漫画书,英文词典......胡乐把纸箱里的书全部拿出来,泛泛看几眼,从课本来看,魏哥确实没有做笔记的习惯。
看了眼时间,李普和巴哥差不多回来了。胡乐把这些书从高到低摆到架子上,不多,可就连架子最高层的“奥特曼”都沾得几分书卷气。
傍晚,门响了,巴哥把三轮车停在门外后进来找工具,下午李普想把三轮车蹬上坡,可到一半却把车链绷断,两人慢悠悠往店里推,
回得晚点。
胡乐说:“晚上再修吧,我煮了面条,等下泡烂了。”
巴哥说:“呵呵。”
胡乐冲在巷口商铺蹭空调的李普喊:“李普!”
李普转头看一眼,不舍,但还是踢上脱鞋往巷里走。
胡乐在小冰箱里拿出一瓶可乐,三个一次性的塑料杯,倒满,可乐在杯里呼呼吐气。
李普仰头喝下,嗝,啊,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夕阳从门外照进,落在身上,但不烦躁。
胡乐对巴哥说:“巴哥,别修了,吃面条!”
巴哥抹一把汗,转头看眼,又继续捣鼓着三轮车的事。
李普说:“老胡,得空吗,你再帮我把头发剪短点,太他妈热了。”
胡乐说:“哦。”
李普光着膀子背对着胡乐,一缕一缕头发掉下,只是声音听起来比之前厚重几分。他转头看眼,大骂:“我操!这把剪刀不是剪肉骨的!”
胡乐说:“叼!都一样,别乱动!”
饭后三人围坐在一起抽烟,那个每天需要上发条的闹钟在沙沙作响,胡乐眯着眼,继续翻看着魏哥的笔记本:
想喝汽水/
杯里放上两块冰/
夏日很长/
漫长/
有大背心/
还有你/
你是我的气泡水
人们爱看小丑表演/
为小丑买单/
是内心自己/
唾弃又向往
酒足饭饱/
精虫上脑/
欲借孤独/
诉其苦恼/
孤苦独苦/
不用动脑/
共情不少/
银纸挣了(liǎo)
李普把头探过来,问胡乐,说:“看什么?”
胡乐说:“诗。”
他再翻回扉页,魏哥的确在上面写了“随笔诗”三字,再翻下去,后面还有很多。胡乐皱了皱眉,说:“这也算诗?”
李普说:“我看看。”
接过笔记本,胡乐又说:“没什么好看的,而且不能多看,看多了也觉得自己能成事,就是没那个命。”
李普扫几眼,听胡乐的,也觉得没意思,再没翻动。辗转,一夜无梦,像是从未睡去。胡乐起身到厕所冲凉,眨眼到了八月,燥热从胸腔升起,自胸腔消退。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还打了个寒颤,胡乐拿起桌上的笔记本,上面是一处地址。顺着事先查好的地铁线路一路通行,来到城北,再往前,便是城郊,蓝兄给的地址是城郊的一处村落。
胡乐又确认一次,心跳。附近有老赵开的理发店,来过几次,并不陌生。鬼使神差地走到店门,老赵蹲在门口洗漱,整个脸浮肿,眯眼,看到胡乐,刷牙的手停下。
老赵含糊不清地说:“老胡?”
胡乐脸上挂起笑容,一步,一步,向前走。他说:“是我。”
老赵说:“怎么肥成这样啦?”
胡乐说:“呃,夸张了。”
他走进店里照镜子,认为老赵确实夸张了。
等老赵把事情搞定,胡乐坐在位置上由老赵围上布,滋滋,头发被水壶弄湿。
老赵说:“好久没见你,怎么想着过来这里。”
胡乐说:“是好久。正好到这边办事,顺便来看看。”
老赵说:“哦。什么事啊?”
胡乐说:“我一个朋友说让我来这边办个证。”
老赵说:“办证,哦,办假证啊。你是要上赵家村?”
胡乐说:“噢,对。”
老赵说:“妈的,我老家。你说你过来办证我就明白了,我们村的村支书关系大,官位小,很多事做大了反而不好办,警察都配把抢嘛,很多人来这抄小路的。”
胡乐说:“你老家啊?这么巧。”
老赵说:“最近就有消息来,之前办的证都要换一批,我这证上周刚换。”
胡乐说:“哦。”——“你别剪太短,给我留点。”
老赵说:“你最近是做什么啊,要办证。”
胡乐说:“资源管理。”
老赵说:“还挺高端。”
胡乐说:“没那么高级。”
老赵说:“条子呢?和你干啦?”
胡乐说:“人家学生好好读书的,回学校去了。”
老赵说:“哦,也是。”——“你知道老李不?”
胡乐说:“老李,和老李没有怎么联系。”
老赵说:“唉,老李都和他老婆离婚了,这还没够一年吧?”
胡乐说:“这么快就结婚啦?”
老赵说:“不快了,过年嘛,看日子好就结。”
胡乐说:“怎么这么快就离了,为什么要离?”
老赵说:“老李他家里人不准他在房产证加他老婆名字,就闹。”
胡乐说:“哦,那感情基础看来不是很牢固。”
老赵说:“这感情再好钱也得算清楚——十五块,待会记得给啊。”
胡乐说:“涨价了?”
老赵说:“唉,不是我涨价,是房东涨价,我不想涨的,这房东涨了,没办法,只能跟着。”
胡乐说:“哦哦,行。”
老赵说:“老李也是难,之前和他通电话,小孩有了,老婆跑了,这小孩以后叫谁爹都不合适。现在的小孩,脑子里脏得很,要是谁知道他有两个爹,定是合起伙骂他妈,怎么做都不合适。”
胡乐说:“唉。”
老赵说:“老李也是,老李他和我一样,都是上了二龙的套,不然老李那小日子滋润得很。哦,二龙,最近你还见到二龙吗?”
胡乐说:“多久之前的事了,二龙,早没见了。把他那边那些事搞得七七八八,我也搬走了,房东也是涨价,租不起,太贵。后来到城南租个房间,跟朋友在江滨路摆摊。”
老赵说:“那你挺忙的。摆摊啊,我也认识有人在江滨路摆摊。”
胡乐说:“哦。叫白生?”
老赵说:“哎,白生,哦,白狗!我们村的。怎么,认识啊?”
胡乐说:“这么巧,我就是和他去摆,上年年尾,今年过完春节就找不到他人。”
老赵说:“他,他应该在家吧?他老爹得病,患癌,医生说到晚期了,没救。估计他一直在家照顾他爹。”
胡乐说:“哦,这样,怪不得。那我改天是要带些水果去看一下。”
老赵说:“由你。他家那老东西脾气不好,知道自己没救以后三天两头就摔碗发气,上次我去过,陪我爸去,妈的,指着我爸骂我没头脑,几十岁人还不结婚,老了打光棍,妈的——哎,好像那时候白生不在家还是,过年的时候见过一面,小时候经常和他脱裤子比谁屌大。”
又说:“得了,洗头吗老板?”
胡乐说:“我自己来,自己洗不收费吧?”
老赵说:“妈的,来活都不给做全套,吊胃口!”
胡乐说:“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