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等胡乐赶到医院的时候巴哥正躺在走廊的病床上看报纸,双腿吊起来,旁边是伏在床沿睡死的李普。胡乐拍拍巴哥肩膀,递去三份皮蛋瘦肉粥,话还噎在喉里,忽然,有人怒吼一声:“胡乐!”
一激灵,李普坐起,眼睛还没有张开。医院走道静悄悄地,感觉都往胡乐这个方向投来好奇。
胡乐慌张扭头看,没人,又再一声怒吼传来,仿佛整个医院都游荡着胡乐这的名字。病房里,一声咳嗽,要酝酿第三次爆发。
他顺着声音走进病房,看到全叔板着脸,鼻梁上还挂上一副老花眼镜,颇有威严。
胡乐哈腰,笑着,说:“全叔!”
全叔骂:“别弄西姑!你还有脸来!”
胡乐说:“骂过了骂过了,消消气全叔,先消消气,都到医院了,消消气。”
全叔说:“我就要骂!”
他转头同隔壁病床老太说:“这家伙良心就是被狗叼走!连老年人的钱都骗!和我说做金融,钱生钱,不做事等回报,傻子才信!不要脸!生儿子没屁眼!”
胡乐笑着,不说话。
全叔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做诈骗,还是杀人犯!报纸上那个人就是你,别以为我没认出来!”
胡乐说:“是我是我,人家抓我做戏,变着法子闹!世道太平得很,奉献!上新闻能走快车道!”
全叔说:“哼!算你还有良知,知道我住院了过来看我!”
胡乐说:“是是,我收到消息马上就赶过来,连水果都忘记买。”
全叔说:“哼!连两个水果都不懂带!”
胡乐说:“全叔,到底怎么回事,你身体不是一路都很打得吗?”
全叔说:“打得,我气都能被你气死!”
胡乐说:“不说这事,投资嘛,风险都得担着,我也不好做。”
全叔说:“我铺面没了!”
胡乐惊讶,说:“什么时候的事?”
全叔说:“昨天。”
老太说:“是今天,还没过十二点呢。”
胡乐就着板凳坐下,说:“什么情况?”
全叔叹口气,说:“我说不明白。前几天有人来说是查证,看两眼说我那个营业证没用,证不齐,让我去办新的,我这老头哪懂这些,这间铺面全是我儿子帮我办下来,我就平时去看店,你和我这个老头子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又不懂。今天又来人,又看,就要拉封条,说要我交罚款,让我马上关门。这门一关,那我怎么办,还说证不齐不让开,罚款也要交,我儿子刚出门,过两天回来看到店没了,我怎么和他交代,全部都毁在我这个老头手里!我和他们说,他们不信,说我不讲理,都说现在的老头就这样,他们就管做自己的事,也没有理我。”
胡乐说:“哦,这事,我有个朋友那也是,他就是跑一趟换了个假证,当天就办下来,后面都没什么事,网上都能查到信息。”
全叔摇头说:“不想管这些破事!今天两个眼睛都是黑的,差点去了。”
胡乐说:“哪会,别乱想。”
全叔说:“你现在是做什么?”
胡乐说:“哦,我跟我两个朋友合伙做生意。”
全叔说:“哼!做生意!”
胡乐说:“哎呀,两餐饭,混日子而已。另外两个有个还十多岁不读书了呢。”
全叔说:“不读书就不读书,不读书就学怎么做生意,有什么,他肯出来做就饿不死。
”
胡乐说:“是,就是觉得不太好。我还劝过他,几时不是读书好,我现在还想回去当学生。”
走廊外有些骚动,胡乐开门探头,两面墙壁站满了人,胸前挂着记者证,身边架着摄影机,虽然都在低声交谈,但密密麻麻的声音已经充斥了整个走道。不远处是巴哥的病床,床沿坐了几个记者,摄像机正对着巴哥进行拍摄,镜头里,记者为了照顾巴哥,把话筒放在巴哥胸前,巴哥直勾勾看着镜头,没敢伸手拿。
关上门,胡乐说:“怎么外面突然来了这么多记者。”
老太说:“记者啊?”
胡乐说:“对。”
老太说:“嘿哟,你不知道,阿全呀今天可是大红人!”
全叔说:“诶呀!哪是!阿敏,你也跟那帮后生仔瞎闹!”
老太说:“嘿哟,我哪闹!我人老了,眼睛没花嘴巴没臭,牙口好得不得了,唱歌跳舞,哪样我不顶呱呱!”
全叔说:“唉!我老了,眼睛这些年老花,还抽烟,牙齿都黄完啦!唱歌,跳舞,哪样我都做不来,我就会在家里看书,写写字,我字好哇!”
全叔看一眼胡乐,胡乐也看他。
老太说:“我心态好,知道自己老了,但我不认老!平时在家没事就闲不住,折腾!”
全叔说:“我也是,我老伴走以后我就知道自己老了,怕老,就折腾自己,感觉自己也没有多老。”
老太呵呵地笑,竖起大拇指,说:“您可真高见,我老伴走了以后我就爱折腾,原来是没有老伴后怕自己变老。”
全叔说:“身边有个老伴,相互就说说话,谈谈心,有依靠了,就不怕老,那首歌,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胡乐说:“最浪漫的事。”
全叔也竖起大拇指,说:“对,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老太在一旁拍着手,笑得合不拢嘴,仅存的几颗牙在牙龈上做最后的坚强。
胡乐也跟着呵呵笑,不好插话。
老太对胡乐说:“今天下午医院热闹呀,来来回回全是电视台的人。”
胡乐说:“怎么回事呀?”
全叔神气地说:“哼,我这也算因祸得福,听他们说我到医院的时候又是翻白眼又是吐白沫,都到位了,眼看着人就要没,要不是人家领导亲自送过来,坐领导车上,可能真就没了!而且好像还是台奔驰!”
胡乐说:“那挺严重了啊。”
全叔说:“那有什么,能跟领导坐同一辆奔驰,这条命值!”
老太说:“他们说下午的时候人家把他送来就走了,然后外面就来了很多记者采访,连我这个老太都能说上两句话,哈哈哈,高兴呀!说是能上电视,他们又问我阿全什么时候送来的,是谁送来的,留下什么话,让我如实说。我知道,我一直看着呢,我说阿全是今天下午由护士小静送进来的,叮嘱情绪要保持稳定,按时吃药,戒烟。绝对没有错!等上电视了,我就指给我孙子孙女看,他们的奶奶上电视了!”
全叔说:“这烟哪能戒,抽了一辈子,戒了才要命!”
老太说:“没事,咱不戒就不戒吧,反正抽了一辈子,就要抽到死!”
全叔改口说:“这烟是得戒,但不能全戒,就——”
胡乐说:“少抽,烟是要少抽,伤身,能不抽最好。”
全叔说:“哎,对!少抽。”
道别全叔,胡乐在走廊跻身挺进巴哥的病床。记者小瑶正在收拾摆在病床上的文件夹,看到胡乐满脸焦虑走来,嗅到内容,吸气,挺胸,脸上挂起了标准微笑。
胡乐没看他,对巴哥说:“怎么了?”
小瑶说:“您好,请问是大爷的家属吗?”
巴哥说:“呵呵。”
胡乐说:“李普呢?”
小瑶说:“小孩子已经睡了。”
胡乐探头看,李普换了个位置,蜷缩在床脚下已经睡去。
胡乐对巴哥说:“什么情况啊,怎么搞成这样。”
他指指巴哥打了石膏的双腿,巴哥还是咧嘴笑,眼神闪躲,双手在比划,不说话。
小瑶说:“大爷被车撞,幸好送医及时,目前情况基本稳定。”
胡乐看她,问:“你谁啊?”
小瑶说:“您好,这里是真见媒体的特派记者小瑶,真相与见证,从我们出发!”
胡乐说:“哦,是记者同志。你们真见挺出名的,辛苦了辛苦了!”
小瑶说:“您客气哈!我能采访您几个问题吗?”
胡乐说:“这么晚了还不下班吗,都快十二点钟。”
小瑶说:“下班,哪能下班呀。您看这现在来了这么多同行,都是提前来这里守着等领导来拿一手采访抢头条,哪敢下班,您也多体谅一下我们的打扰,都是保自己饭碗呢。”
胡乐说:“领导,哦,领导还没来吗,是哪位领导?”
小瑶对胡乐起了警觉,说:“大领导。”
胡乐说:“哦。”
小瑶说:“那个,我能问一下您,您是大爷的家属吗?”
胡乐呆了几秒,点点头。
小瑶说:“怎么这么晚才赶到呢?”
胡乐说:“有事耽误了。”
小瑶说:“哦?那么可以问一下您,有什么样的事连自己亲人入院还重要呢,如果是我的话,如果是绝大多数人肯定都会选择放下手里的杂事第一时间赶来的。”
胡乐说:“哦,我一收到消息就赶过来。”
小瑶说:“你是刚到,还是下午就有来过?”
胡乐说:“不算刚到吧,刚才在病房耽误点时间。”
小瑶说:“您是去见全叔是吧?”
胡乐惊讶,说:“你怎么知道全叔?”
小瑶得意地说:“不止我知道,等明天,全国都知道我们这有全叔这号人,你呀,明天看我们真见的报道吧!”
声音大了,走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来,漠漠的,默默地。
胡乐说:“哦,好。”
又说:“还有什么事吗?”
小瑶说:“唔,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先到这吧。大爷您要多注意休息呀。”
胡乐说:“你们今晚是要守在这?”
小瑶看一眼人群,白眼,看胡乐,视线下移。她说:“都是。”
人一走,李普就从地上坐起来,明显是装睡。
胡乐说:“吓我一跳。”
李普说:“妈的,终于走了,那话说个没完,妈的。”
胡乐说:“你们怎么搞的,收个货收到医院来。”
李普说:“妈的,巴哥今天偷偷去做坏事,我都没话讲。”
胡乐说:“做什么坏事?”
李普说:“他,他想学报纸上面那些人,就是那些马路上躺人家汽车前面要钱那种,巴哥刚才还说看人家都很成功,他下午偷偷去试,那狗叼直接碾过去。”
胡乐对巴哥说:“我操,你怎么想的!”
巴哥说:“呵呵。”
胡乐说:“还记得是什么车?”
巴哥说:“呵呵。”
胡乐说:“黑的,路上的黑车多了去。”
又说:“那人呢?”
李普说:“不知道,我过来的时候巴哥都还在做手术。”
胡乐说:“刚才是不是在采访你们?”
李普说:“那台摄影机架过来就开始说话,说个没完,谁他妈想理她,关我屁事,再烦老子老子就给她砸了。”
又说:“现在怎么办?”
胡乐说:“能怎么办,老实躺着!”
又对巴哥说:“你呀,你先赖着,让医院里里外外都查查,出了这门是多是少人都不认啦!”
胡乐闭上眼,手指挖着鼻孔,不再说话。他和李普两人一人床头一人床尾,伏着,迷迷糊糊就睡去。五点半,胡乐到厕所抽了支烟,窗外的天没有云,是深蓝的海。回去时,走廊上睡倒一片记者,通宵的护士蹑手蹑脚在夹缝中行走,回到病床旁,发呆,突然觉得自己没什么可想的,更没什么可说的,从而感到难过。闭上眼睛,又朦朦地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