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凌晨三点,胡乐起身活动了一下,披上一件外套,内搭睡衣便出门去,想溜达一下。街上仍有三两的行人,狗吠,呼啸而过的汽车。夜深了,风都要冰冷几度。吹在胡乐踢着拖鞋的脚上,叫他抓紧了自己的脚趾。三个街区外的批发市场已经人满为患,货台上灯光摇晃着,都低着头,钱在指尖捻着,人影徘徊。
他按照老李的交代在市场里买了猪肉,白菜,芹菜还有一小段葱。批发市场摊位上的老板虽然对胡乐的进货量存在疑问,但也没多问,照着批发价给他算好钱。胡乐拎着菜篮子,又到成品区买了两份饺子皮。今天立冬了,虽然天气还是像往常一样闷热,吃饭的时候老李提议大家聚在一起吃顿饺子,自己包,他出钱,大家说好分工,胡乐没钱没力的,自告奋勇要去买菜。
回到出租房时天开始放光,经营楼下那家寒山士多的老头早早就把店铺门帘拉起,点燃自己制作的竹筒水烟,这一天算是开始。
胡乐打了声招呼,说:“全叔,拿两箱啤酒。”
全叔说:“要什么牌的。”
胡乐想了想,说:“漓泉。”
全叔说:“漓泉喝起来苦。”
胡乐说:“那要燕京。”
老子又说:“燕京喝了嘴巴臭。”
胡乐说:“那还有什么?”
全叔指着角落里的两只水桶,说:“试试米二?”
胡乐问:“什么东西?”
全叔拧开水桶盖,把米二倒在上面,给胡乐尝。胡乐抿了一口,像水一样,一口下肚,只觉得鼻息呼出些许酒气。胡乐说:“这么淡,米酒?”
全叔说:“这次的最好。”
胡乐说:“太淡了,像喝白开水。”
全叔呵呵地笑着,“我老战友也说这酒淡,上次来找我,说比他们的闷倒驴差得远,这酒能喝十斤,一碗接一碗——”
全叔不说话了,吸了两口竹筒烟。胡乐说:“换我我也行。”
全叔说:“哈哈哈,你不懂。喝这酒,最怕大意,合适就行,后劲很大很上头的。那次他来我们这边玩,谁知到医院吊了几天水。”
胡乐说:“你这有青岛,就拿两箱青岛。”
找钱时全叔说:“米二不尝尝?”
胡乐问:“怎么卖?”
全叔说:“称斤。”
胡乐说:“来两斤试试。”
中午老李回来时就把胡乐买的猪肉拿出来,要剁成肉沫。刀一切下去,哪料到肉是中空的,流出一窝水来。老李在厨房喊:“胡乐!胡乐!”
条子在客厅说:“还没醒。”
老李说:“让他出来。”
条子说:“哦。”
老李说:“你这哪买的肉。”
胡乐睡眼惺忪,说:“你不是让我到批发市场买吗。”
老李说:“肉里哪来这么多水。”
胡乐看去,说:“哦,有点。会不会是头母猪?”
把整块猪肉的水挤去后明显要比买到时小了一大圈。胡乐戳了戳猪肉,说:“那老板还说这是上好的里脊,上好我不懂,上当了。”
条子说:“你买的时候也不看。”
胡乐说:“我哪懂,第一次买菜,不然现在拿这肉找回去?”
条子说:“估计是不认的。”
老李说:“算了。”
胡乐说:“他妈的,条子赶紧带家伙去拷人,妈的欺骗消费者。”
条子说:“拷他妈的。”
两人披上外套便夺门而出。
路上,条子问:“你记得那个摊主长啥样不?”
胡乐说:“我三点去买的菜,乌漆嘛黑的怎么看得清。”
条子说:“那怎么抓人。”
胡乐说:“前面路口左转,过个红绿灯,再走一公里路。”
条子说:“我记得批发市场要右转,挺远的。”
胡乐说:“我们去南桥市场,看看还有没有猪肉卖。”
条子停下来,胡乐说:“快点,不然只有去超市买冻肉了。”
条子说:“我还以为我们是去抓人,手铐我都带了。”
条子把衣服下摆撩起来,露出别在裤腰带的手铐。
胡乐说:“真带你去你敢抓?”
条子想了想,说:“不敢。”
胡乐说:“那还不快点。”
条子说:“买个猪肉为什么要两个人去,我先回了。”
胡乐抓住条子的手带着走,说:“我没带钱,所以得带个人。”
又补充说:“回去你找老李报销就行。”
老李交代胡乐买的是厚皮,他老家不爱吃蒸饺,只喜把饺子扔进水里煮,待得饺子皮开始软糯,边上泛出点白边样的面糊,再沾上由酱油,刀剁的蒜泥,香菜,再把提前在锅里煎热的花生油往调味碟上一淋,最对老李老乡们的胃口。
这个调味蘸汁很简单,通用。白切鸡本就淡口,沾上酱汁,不仅有鸡肉的清香,还有蒜蓉和香菜的回味;火锅更不用说,降温,解腻,百试不爽。胡乐几个吃东西本就不挑,什么都能下肚,试过老李调的蘸汁后赞不绝口,想来是预谋在先,几个人一合计,愿意每月交伙食费和劳务费给老李代厨。
胡乐和条子没买到猪肉,买了一袋特价处理的虾,一共十五只,只花了十五块,一元一只,简直赚大发。刚一开门,发现二龙和老李正在包饺子,两人看他们回来,整个客厅就安静下来。
胡乐说:“干嘛?你们是不是偷偷说我坏话?”
二龙说:“你们干啥去了?”
胡乐说:“买肉。”
二龙说:“肉呢?”
条子说:“猪肉卖光了,运气好,今晚吃点好的,这。”
二龙接过袋子,里面躺着几只黑乎乎的虾。
二龙说:“这什么虾?”
条子说:“不认识。”
胡乐说:“好虾,十五块十五只,一元一只。”
二龙说:“这么好?”
胡乐说:“那是。”
老李拿过一看,说:“死的。”
胡乐凑过去看,说:“太挤了,放出来就动了。”
几人接了一盘水,把袋子里的虾倒出来,硬邦邦的,死透了。
胡乐在水里捞了捞,说:“这只还有气。赶紧杀了做虾饺。”
老李说:“你懂?”
胡乐说:“不就把肉包里面嘛。”
老李说:“做事哪能一加一那样想。”
胡乐说:“那,那死的也能吃吧,当是老板帮杀好的,没问题。”
胡乐抬起头看了一圈。条子说:“我不敢吃。”
胡乐说:“我吃,待会二龙你和我架个炉子烤虾吃。”
二龙说:“好主意。”
等老赵从城北赶回来的时候天要黑了,刚到楼下就听到胡乐和条子叽叽喳喳的闹声。浑浊的滚水里不断翻涌着一群歪瓜裂枣,除了老李包的能看出水平外,其余的说是饺子,倒更像快化开的汤圆。
老李说:“老赵,等你啦。再不来都吃完了。”
老赵笑笑,没有答复。
酒杯一杯一杯地碰,筷子起起落落。条子半瘫在椅子上,二龙给他嘴里送了一支烟,还要支起身子拿双手捂住二龙的火机点燃,老赵二龙还有他,幽幽地享受着吐纳的烟雾。胡乐搓了搓鼻头,干咳了几声,夹起一个饺子沾上酱汁往嘴里送,撅起嘴,吐气,饺子在嘴里打转。
胡乐含糊不清地说:“老李你这手艺真有够好的。”
老李酒劲上头,夹饺子半天没夹准地。
老李说:“我没说过,就我爷,以前就是个厨子,卖面条,我爸下岗潮那会儿买断工龄就自己在老家那开了个饭店,我一出生饭店就倒闭了。店没了,人还在,手艺还在,我爸和我妈之后进成衣厂,忙,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我是老大,学了两手。”
胡乐说:“我觉得你可以去开个饭店,准赚。”
老赵说:“对,连我这个专业炒菜的都没你做得好吃,准赚。现在什么股票,货币,电子商务都是有来无回,就那个金字塔效应,赚不到钱。”
条子说:“还是有能赚到的,没人赚,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赔。”
老赵说:“是有,肯定是有,少!”
老赵举起酒杯同条子碰,又是一杯酒下肚。
老赵说:“赚钱先不讲究多,先讲究稳。吃穿住三大样,人不能没有吃,不能没有穿,不能没有住,这三个路子赚钱就很稳。”
老李说:“哪有,都是赚的辛苦钱。做吃的凌晨去批发市场进货赚那几毛钱差价,每个月的店租,水电,员工工资,管理费,要办这个证那个证,招牌挂上去钱就要开始算。我爸以前开饭店,经常听他和别人聊天,说为什么饭店关了,不好做。起步很难,原材料要实惠质量也得过关,菜品要讲竞争,要有特色,有竞品,得有回头客,要有推送,复杂点的现在还有外卖平台的分成,不容易。总之小老板是最难,赚的经常就和本持平,遇到个天灾人祸还没处说理,一年能干出那三五块,还不如别人上班领个死的工资实在。偏偏那么多人眼红。”
二龙说:“先别想开店,就搞辆小推车,摆地摊,成本就下去了。”
老李说:“哪能,地头蛇保护费要钱吧,城管那边多少也要吧?”
老赵说:“是,地头蛇保护费就不少,我那店还没开就有人来收钱卖牌证,刚装修好就带一群人来饮茶,黑的白的,烟都送掉两条。以前没想那么多,门面一开张钱就往外窜。铺面租金,水电,每天醒来就开始算钱。都说到这了,我打算下个月走,不在这住,我干脆就在理发店搭张床睡。开店之后回来得少,太累,不想两头跑。你们空就过来坐坐。”
条子说:“老赵你要搬走?”
老赵说:“走了,只是一块睡觉的地方,在哪都一样,我要省点钱,开始存老婆本,二十八,老大不小了。”
胡乐支颐着,觉得此情此景在自己的记忆里曾经出现过,二龙和条子翘着二郎腿抽烟,老李闷闷地不说话,老赵说自己要走了,以后要找机会再见。胡乐看着酒杯里淡如白水的米二,觉得像极了那晚在刘老二大排档时的样子,只是比那晚真几分。自己活了多少年?回忆,离别总有几场戏。刘哥也好,张姐也好,自己也好,谁都在说场面话,做场面事,谁都不拆穿谁,只为在最后留一个好印象,日后便能好相见。可好坏又何妨呢,等离开了,谁都知道,再也不想见了,何必这么劳烦自己,把精力都花费在不必要的地方。谁会真的因为一个人的离开感到难过,谁不是第二天照常上班,没你不行?太行啦!
老赵说:“你们到时候有事找我就到理发店来,我每天都开门的。”
二龙说:“老赵,你这说不过去,怎么说这顿也该是你请。”
老赵说:“我口袋有多少钱你还不清楚,主要我之前没打算和你们说,下次,下次到我那整一顿!”
二龙说:“你还想畏罪潜逃?”
老赵说:“说那么难听,我是不想形式主义。”
二龙说:“老赵,吃个饭怎么就形式主义了,你来解释解释形式主义这四个字的意思。”
老赵答不上来。
胡乐说:“这酒怎么样?”
老赵说:“米二,我就这的人能不知道?妈的,这算什么酒,我一直当是水,解酒劲。”
胡乐说:“老李都不行了。”
老李说:“放屁!”
接着,胡乐仰面倒下,连带着椅子,整个人蜷缩在地上,任二龙和条子两人扛起来扔到床上,带着酒气逃进梦中。
条子说:“老胡是不是睡得太多,连喝酒都没劲。”
二龙说:“就老胡那酒量什么时候行过?”
条子说:“哈哈哈,也是,老胡就是逞强——不行了,我觉得我差不多了,再喝,真咽不下口。”
条子转头,发现老赵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