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楼角初销一缕霞
句曲之山,山势秀丽,林木葱郁,乃是人间第八洞天。
山上有华阳天宫,建于金坛之陵,雄伟古朴,庄重大方,却又隐于云雾之间。凡人欲到华阳宫,需先寻九转溪流,再上石阶九百九十九节半,非机缘深厚者,便是见也难见上一眼。
华阳宫内有登云之梯,上通上元天,镇守其中的,乃是三茅真君。大茅君茅盈少时,为求神仙之道,曾历尽艰难来到此处,上元夫人悯其勤志,命侍女宋辟非授其《三元流珠经》,与其弟茅固茅衷在此间修行。
华阳宫外,有观星之门,纵是白昼时分,只要是在此门之下抬起头来,亦能见到星移斗转,银河幽明。
此时,许逊与彭兰,便是在星门之下等待。
许逊本就时常奉谌母之命前往上元宫,向上元夫人问道听遣,在这星门之下来去已不知多少回,早已对华阳天宫的奇景不以为奇。彭兰却是第一次前来,她还是孩童之时,就已进入谌母门下,此时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虽然也曾以御剑之术遍游山水,对这头上星斗密布,四周阳光明媚的奇异景象仍是不免好奇,她生性好动,此刻更是不免在星门之下跳进跳出,连带垂云髻上的步摇也一晃一晃,更显活泼。
许逊只是倚着巨石,翻看着手中书卷,他喜欢看些传奇志怪,此时恰好看到一篇,说的是一只猴子无意间拾得王母落下的天书,随之得道,只是得道后却仍不脱猴头本性,坐立难安。他抬头看了彭兰一眼,只觉得自己这小师妹宛然就是书中的猴子,不觉摇头苦笑。
“二师兄,你又在傻笑什么?”彭兰却探过头来,瞅着他看,“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又在想那位萦尘姐姐。”
“不可乱说!”许逊立时紧张起来。
彭兰取笑着:“你自己既然敢做,还怕人说么?”
“我做了什么了?”
“这些天我见你反复地试做百草结,你一个大男人,做这种东西,难道不是要送给萦尘姐姐的么?”彭兰拍手道,“啊,我知道了,你要送的不是萦尘姐姐,而是别家姑娘,二师兄,没想到你也是个这么花心的人呢。”
“胡说,”许逊急得满脸通红,“我只对萦尘一人……”
“对她一人如何?”彭兰追问。
许逊方要回答,心中忽有所感,转头看去,却见身旁不知何时已多了两个女子,一个眼含笑意,一个脸带羞红,却分明正是宋辟非与卫萦尘。
许逊不觉大是尴尬。
彭兰眼尖,一眼看到卫萦尘手腕上的百草结,跳过去牵起她的手喜雀般叫道:“你一定就是卫姐姐了,原来你是这般好看,二师兄还真有眼光呢。也难为你肯将这么难看的百草结戴着,我早就跟二师兄说我来帮他做,他却偏要自己做,却又做得这般难看,如果是我的话,就算是喜欢的人做的,这么丑的东西我也一定把它扔了……”
卫萦尘刚出华阳宫,便听到许逊与彭兰的对话,此时自是羞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许逊心中亦是惊喜交集,他早就有心送卫萦尘一件礼物,然而思来想去,总觉得上元宫中的奇珍异宝数不胜数,送什么都不妥当,干脆让彭兰教自己编百草结,试做了不知多少个,才勉强做了一个不算太过难看的,硬着头皮送去,没想到卫萦尘竟真的将它戴在手上。
彭兰说了一大串话,临了还问了一句:“我二师兄人真的很好的,姐姐你觉得他怎么样?”
卫萦尘早被她蜜蜂般响个不停的话语弄得头昏脑胀,好一会,才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句:“我觉得……也不是很丑……”
彭兰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百草结,更是忍不住捂着肚子直笑,弄得许逊和卫萦尘面红耳赤。
宋辟非本只是送卫萦尘出上元天而已,与许逊与彭兰略略地打过招呼后,自行离去。许逊三人计议一番后,休息片刻,便一同以金光纵地之法前往东胜神洲。
七星塔位于东胜神洲傲来国,纵以金光纵地之法,也要一二日才能到达。
卫萦尘还是第一次出行,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让她倍感新鲜。上元夫人本就没有规定要何时完成任务,彭兰也是个贪玩的人,两人自然乐得放慢脚步,在多处游玩一番。于是,不知不觉中又多拖了几日。
三人到达七星塔附近时,夜色已晚。
一股血腥之气淡淡地随风传来,卫萦尘不觉掩住鼻子。斩妖除魔之事,她虽然也听姐妹们说过许多次,但听与做毕竟不同,她的心中还是有些紧张。
“小心一些。”许逊拔出随身佩着的斩蜃剑,此剑乃是他学道初成时于庐山金阙洞斩杀蜃精而得。
卫萦尘身上披着朱光玉碧绫,手中倒提紫华流光剑,皆是上元夫人赐下的仙家宝物。彭兰持的却是两只细剑,一蓝一赤,内蕴水火二元,本是谌母创立净明宗前所用之物。
许逊生性谨慎,只是一边防备一边走在前方。
彭兰性子却急,叫道:“二师兄,你也太过小心了,不过是些小打小闹的妖魔,我们快些把它除了,还可以带着卫姐姐在人间多玩几天呢。”大凡真正厉害的妖物,反更有敬天畏地之心,纵有翻云覆雨之能,也只隐在暗处,像藏在七星塔里的这个妖魔般吃些人还弄得无人不知的,自然不会有什么真正的本事。
许逊却正色道:“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不知对方底细前,还是要小心些。”
彭兰撇嘴道:“亏你还是我们净明宗十二真君之首,原来这么胆小,也不怕萦尘姐笑话。既然如此,你就留在这做萦尘姐的护花使者吧,我先去把那不怕死的妖魔除了。”说完,也不顾许逊阻拦,身子一纵,掠向前方,水火二剑在黑暗中划过两道光影后,消失不见。
许逊只好苦笑。
卫萦尘走快两步,与许逊并肩而行,开口欲言,却只觉得脸上无端地发起烫来。她面子本薄,在上元天时,偶尔与许逊多说几句,也生怕姐妹们笑话,赶紧逃开。难得来到人间,与他相处了几日,偏偏又有个总是牵着她跑来跑去的彭兰,反更连一句私底下的话儿也不曾说过。
此刻,两人一同走在这星月不见的陌生地方,多少有了一种暗室相处的感觉,让她的心登时如小鹿般直撞。
许逊也是不长于言辞之人,突然面对这种局面,亦不知如何是好,想找些话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想牵起佳人的手,又总觉在此时此地未免有些唐突。他看向卫萦尘,却正好卫萦尘也正向他看来,两人的目光在夜色中一个交集,又慌忙避开。
好一会儿,才听到卫萦尘低声问道:“你不是谌母座下第二弟子么,怎又成了十二真君之首了?”
许逊尴尬地挠了挠头。他年少之时,举过孝廉,做过县令,后因不满朝廷政令,有心学道,辞官拜洪崖山吴猛为师。谌母创建净明宗,许逊便跟随吴猛一同前往西山,拜在谌母门下。吴猛虽为谌母门下众弟子之长,谌母却认为,许逊才是继承自己衣钵的人,传道总是先传给许逊,再由许逊传给其他弟子,如此一来,许逊反成了净明宗十二真君之首。
吴猛当初收许逊为徒,本就是看出许逊的仙缘远胜于自己,有借用之心。对谌母的安排,也认为理所当然,只是许逊自己却认为吴猛原本是自己师父,拜入谌母门下后,仍是自己师兄,自己反位居其上,心中着实有些不安,现在被卫萦尘这么一问,也不知该如何解说。
卫萦尘倒也不是真的想知道这些事,见许逊一副不知该怎么说起的样子,心中一软,靠近许逊些许,柔声道:“百草结……我很喜欢!”
许逊登时涌起暖意,悄然握住佳人的手,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却传来彭兰的惊呼声。
两人一惊,慌忙腾起身形,掠向前方。四周无端地幻起红光,天地间荡着丝丝寒意,许逊小心地将卫萦尘护在身后,运目看去,却只见彭兰正站在一座塔前。
两人落在彭兰身边,卫萦尘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彭兰颤声道:“这塔好……好恶心!”
卫萦尘看去,这才发现眼前的塔竟是由无数颗头骨砌成,头骨上不见一丝碎肉,却仍在淌着血水,这些血水从塔顶开始,沿着塔身流下,渗入地底,四周的红光正是由这流动不止的血水散出,诡异莫名。
这下,连卫萦尘也忍不住惊呼了一声,隐隐想吐。
一串串灯笼从七星塔的塔眼中飞出,红得像花。一道黑影从血水中浮出,盯着三人。它长着黑色毛发,双手双足,瘦小如材,只是两只眼睛红得让人心惊。
不知为何,卫萦尘与这妖物的眼神一触,立时便觉得精神一片恍惚,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极为难受。还没等她安定下来,许逊已踏前一步,沉声喝道:“妖孽,你竟做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实是天地难容。我等奉上元夫人之命前来除你,快快束手就擒!”
他这番吐气扬声,内含五雷正道之法,然而,那妖物却丝毫不为所动。
彭兰娇叱一声,腾上空中,水火二剑一个交错,化出赤与蓝两条飞龙,直向那妖物绞去。那妖物却一声不吭地伸头就咬,立时便将赤龙咬断,脖子再伸长一扭,又咬住了蓝龙。
许逊心中暗暗吃惊,生怕彭兰吃亏,脚步一错,斩蜃剑划出剑影。
那妖物对他的剑影甚为忌惮,身子一晃,堪堪躲过,剑影划过它的身旁,将那幕血水划开一道裂口,又重新合上。
许逊方欲追击,却听到身旁传来细微的呻吟,他慌忙看去,只见卫萦尘正紧捂着胸口蹲在地上,看上去极为难受。
“萦尘……”他立时紧张起来。
“我没事,”卫萦尘苍白的脸微露出一个笑容,“只是突然……心口有些疼。”
她本欲上前相助彭兰,却莫名地感到一阵胸闷,仿佛有着什么东西在冲击着她的内心。她想强忍着立起,那妖物却忽地发出一声嘶叫,她抬头看去,只见那妖物也在紧盯着她。
“你……是……谁……”那妖物的口中发出沉闷的声音,看着她的血红眼睛里就像在闪着火光。
那火光不停地晃动,卫萦尘只觉得自己的魂魄几欲脱体而出,投入其中。
半空中,彭兰再次娇叱一次,身子一旋,和着双剑向那妖物直冲而下。那妖物似乎也被激怒,竟化作一道黑风向彭兰迎去。
黑风与彭兰的赤蓝两道光影缠斗在一起,时而俯冲,时而怒腾,间伴着噼叭作响的电光。许逊提着斩蜃剑,凝神注视着战局。
战况只持续了一会,彭兰的双剑已化作水火二元,将那妖物缠住,狠狠掼在地上。妖物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彭兰在空中现出身形,叫道:“二师兄……”
许逊立时提剑一挥,剑风穿过那妖物体内。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妖物只是朝着他裂嘴一笑,根本就没有被他注入浑元真气的这一剑所伤。与此同时,却听到卫萦尘传来一声痛苦的呼声。他转头看去,只见卫萦尘紧捂着胸口的指缝间竟溢出了鲜血,仿佛他适才的那一剑刺中的不是那妖物,而是卫萦尘。
到底是怎么回事?许逊虽然一向稳重,此时也不免有些慌乱。而那妖物趁着他的这一失神,化作黑风掠过他的身边,卷起卫萦尘就走。许逊大吃一惊,欲要拦截,却生怕再伤了自己的心上人,犹豫之间,卫萦尘已被那妖物带入了血塔。
“二师兄,”彭兰落在他的身边,“现在怎么办?”
许逊咬了咬牙:“进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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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塔的顶层。
卫萦尘虚弱地立着,看着那只妖物。那妖物正蹲在角落,啃食着一具尸体,骨骼的碎裂声在它的口中断断续续地响起。
卫萦尘想悄悄地向下一层移去,然而那妖物却立时察觉,扭过头来瞪着她。卫萦尘的心底一阵发毛,这般的险境,是她以前从未遇到过的。姐妹们虽然向她说起过一件件除妖的故事,却没有人告诉她万一除妖不成,反被妖怪捉了,又该如何是好。
更糟糕的是,到现在她还没弄清楚自己是怎么被捉的。明明就看到许逊和彭兰差点儿就要杀死这只妖怪,然后自己的心口便一阵刺痛,再然后就被捉了……早知道除妖是这么危险的一件事,一开始就不该来的。
就算有许逊陪着也不来。
那妖物慢慢地向她爬来,就像是个从小被扔在山野间的毛孩子。它爬到卫萦尘面前,抬头盯着她。卫萦尘明明比它要高出一个头来,却反觉得自己才是个孩子。
“你……是……谁……”那妖物嘶嘶地问。
“我是……是……”我为什么要回答它?卫萦尘一边颤声说着,一边又忍不住地想。
“我……是……谁……”妖物没有等她说完,又在问着。
这个问题有些奇怪。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是谁,我又怎么知道?卫萦尘心里嘀咕。
“是谁,是谁?”那妖物暴怒起来,猛抓着自己的头发,它的头发一根根落下,还未着地,便自行幻灭而去,不留下一点灰烬。
卫萦尘暗暗吃惊,蹑着脚想悄悄移去。
“吃了、你!”那妖物猛然将她推倒,抓起她的手臂张口就咬。
卫萦尘心中一慌,想推开它,却又无力。然而,那妖物一口咬在她的臂上,自己却尖叫一声,惊恐地逃开。卫萦尘向手臂看去,手臂完好无损,也未感到一丝疼痛。她看向那妖物,却见那妖物的臂上反多了一个齿痕,鲜血泊泊地流了出来。
“怪、物……怪物……”那妖物蜷缩在墙角,像受惊的孩子一般看着她。
你自己分明才是怪物,卫萦尘没好气地想。不知怎的,现在她又没那么怕了。
就在这时,下方传来轰的几声巨响。卫萦尘心中一喜,猜到必是许逊与彭兰找了上来。
“吃了、吃了他们……吃了……”那妖物双脚一跃,立时便要向下一层跳去。
此时,卫萦尘的心神已安定了许多,胸闷与心口处的刺痛不知怎的也渐渐消了。见那妖类要去伤害许逊与彭兰,心中一急,喝声“别跑”,朱光玉碧绫立时飞出,缠向那妖物,同时亦将紫华流光剑挚在手中,捏一道仙家口决,变出无数花瓣,直向那妖物攻去。
那妖物猝不及防之下,刚躲开朱光玉碧绫,便被那些花瓣击中。它撞在墙上,身上的污垢与毛发片片脱下,凡落下之物,皆自行消失。它头上的长发也被削去一大截,露出了它的脸来。
卫萦尘却怔住了。
它露出的那张脸,看上去竟是异样的熟悉,熟悉得就像是她小时候面对着宫中的铜镜。
这个妖物,竟有一张与自己儿时一般无二的脸!
只是,那张脸上的表情却交杂着惊恐与疯狂,甚至变得有些扭曲。它的眼睛仍是赤红,红得像上元宫中的红玛瑙,红得像整个天地的怨恨都凝聚于其中。它失心疯般地跃起,不顾一切地向卫萦尘冲来,尖尖的指甲就像是锋利的刀刃,试图将她整个人都分解开来。
卫萦尘害怕了,她从未曾像现在这么害怕过。她觉得这个世界仿佛在不停地颤抖,她觉得有着某种最可怖的东西在吞噬着她的心灵。
她下意识地提剑,前刺,就像是在抗拒着什么。
剑尖,瞬间刺穿了那妖物,将它挂在空中。它的手挣扎着前伸,差点儿就要触到卫萦尘的咽喉,却最终还是垂了下去。
一滴滴血,从它被刺穿的胸口处滴落,还未落在地上,便已如水气般消失。
它全身的毛发与污垢仍在不停地剥落,露出的,却是光滑柔美的肌肤。一眼看去,却又哪是什么妖魔。
它,分明只是一个女孩儿。
一个挂在剑上的女孩儿。
卫萦尘想要尖叫,却无法发出声响,想要逃走,却不能迈动脚步。与此同时,有无数的意象正沿着紫华流光剑传递而来,填入她已变得空白的内心。
她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过往。看到这女孩儿被锁在七星塔,在孤独与痛苦间无助地哭泣;看到这女孩儿磨断了锁链,想要逃出七星塔,然而,不管她夜晚如何地逃,只要天色一亮,就无可避免地回到了七星塔;还看到这女孩儿在夜晚疯狂地残杀着周围的村民,来满足内心那无止尽的怨恨与空虚,然后在白天躲在塔内偷偷地哭……
她看到了很多很多,就仿佛这些原本就只是她曾经忘却的梦,现在却无法阻挡地一起涌现了出来。
卫萦尘松开手,止不住地后退,却只能碰触到由头骨制成的冰冷的墙。剑,与女孩儿的尸体一起落下,锵的一声,与地面交击出一声脆响,那女孩儿的尸体却如同不过是幻像般,化作七彩,流萤般地散出一层层光晕后,消失、湮灭,仿佛一开始就不存在。
地上,只余下了那把剑。
上元夫人赐下的……紫华流光剑!
卫萦尘呆呆地立着,呆呆地看着那把剑。
直到许逊与彭兰终于闯了上来,关切地注视着她。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的嘴唇在不停地闭合着,却怎么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然后,她慢慢地倒了下去……